这种颇能体现中国传统中“反求诸己”倾向的教育方式,对胡适养成“爱惜羽毛”的性格甚有影响。李敖曾有评价:“这种方式的教育或许有一个大好处,就是它可以培养小孩子的‘自尊心’,使他不会在别人面前丢面子——膝被迫跪或肉被人拧。”李宗仁晚年曾认为“适之先生,爱惜羽毛”;对此,唐德刚表示认同:这是“对胡先生很恰当的评语。胡先生在盛名之下是十分‘爱惜羽毛’的。爱惜羽毛就必然畏首畏尾”。胡适的确“爱惜羽毛”,不过这并非唐氏所言的“畏首畏尾”,而是自尊自爱的一种体现;唯有如此,知识分子在衰朽政治环境之中,才能有道义的力量与言说的空间。1922年5月27日,胡适就在日记中写道:“我们若不爱惜羽毛,今天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么?”
其三,力主胡适离乡继续求学。胡适11岁时,私塾老师已经自觉无力教导,冯顺弟于是提出如何进一步读书的问题,胡适的二哥三哥并未立即回应。不过,她仍为此继续努力争取,1904年春毅然决定让年仅12岁有零的胡适远去上海求学。冯顺弟的这一举措意义非凡,充分体现了她的胸襟与眼光。对此,胡适写道:“她只有我一个人,只因为爱我太深,望我太切,所以她硬起心肠,送我向远地去求学。临别的时候,她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不曾掉一滴眼泪。我就这样出门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寻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所有的防身之具只是一个慈母的爱,一点点用功的习惯,和一点点怀疑的倾向。”寡母幼儿本来相依为命,此次分别之后,14年中胡适只回家三次,相处时间还不满6个月。对此,胡适深怀愧疚,在母亲逝世后写下令人恻然的《奔丧到家》一诗。
上海求学后期——1909年中国新公学解散之后,胡适过了一段放浪形骸的堕落生活。一次因醉酒殴打巡警而被关一夜,次日看到脸上的伤痕和浑身的泥湿,胡适写道:“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起‘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诗句,心里百分懊悔,觉得对不住我的慈母——我那在家乡时时刻刻悬念着我,期望着我的慈母!我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是我已经过了一次精神上的大转机。”于是,胡适开始积极准备官费留美考试。留美期间,虽然家境更为凋敝,日子已困窘得必须典当首饰方能过年,但冯顺弟依然借贷为儿子购买所需的《古今图书集成》一部,无怪胡适感激道:“吾母遭此窘状,犹处处为儿子设想如此。”
胡适一贯强调“容忍”,晚年更是表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他的“容忍”观其实深受母亲影响。胡适曾言“我母最大的禀赋是容忍”。1918年在《先母行述》中,他沉痛地写道:“先母内持家政,外应门户,凡十余年。以少年做后母,周旋诸子诸妇之间,其困苦艰难非有外人所能喻者。先母一一处之以至诚至公,子妇间有过失,皆容忍曲喻之;至不能忍,则闭户饮泣自责;子妇奉茶引过,始已。”1930年在《四十自述》中,他更是详细描写大家庭中的妯娌间的矛盾,强调母亲“事事格外容忍”;实在不能忍时,方才以自己的方式表示反对。耳濡目染之下,这种既重“容忍”同时又不失“抗议”的理念,成为后来胡适争取言论自由时一个突出的特点。此外,冯顺弟虽然待人仁慈温和,但是“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这在胡适身上也有鲜明体现。
1918年11月23日,含辛茹苦的冯顺弟溘然辞世,享年不过46岁。其时胡适归国不久,尚未能好好奉养母亲,对此非常自责——“生未能养,病未能侍,毕世劬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诀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惨痛,何以如此!”同时,胡适认为母亲一生行实,“虽纤细琐屑不出于家庭闾里之间,而其至性至诚,有宜永存而不朽者……”这种感受是胡适酝酿并提出“社会不朽论”的直接动机之一。在集中阐述这一观点的《不朽》一文的“跋”中,胡适就表示:“这篇文章的主意是民国七年年底当我的母亲丧事里想到的。”
除了父母双亲的影响外,二哥胡觉的作用亦不可小觑。胡传死后,他实际上担负起家长的重任。掌握家中财权的他,不仅在家中境况并不宽裕之时同意并扶持胡适继续读书;同时,受过新式教育的他,在胡适实际求学过程中亦有不可忽视的牵引之功。
譬如:胡适在私塾能自学时,建议他读《资治通鉴》,这是胡适“研读中国史的第一步”,不久他就动手编写一部《历代帝王年号歌诀》,可算是他“整理国故的破土工作”。胡适在澄衷学堂时,胡觉劝他读朱熹的《近思录》,这是胡适“读理学书的第一部”。此外,胡觉还能“容忍”胡适沪上求学时期频频换校——6年间辗转4所学校而未获得一张毕业证书。1910年胡适准备赴美留学,亦有赖于二哥的张罗。
二、教育的功效
蔡元培先生曾盛赞胡适“旧学邃密,新知深沉”;金岳霖则认为胡适“旧学不过乾嘉,新学止于赫胥黎”。虽然二人评语相距甚远,但都认同一点:胡适对中国的“旧学”和西洋的“新知”均有涉猎。此种知识背景使得胡适在主张言论自由时,既积极承接英美自由主义思想的道统,又注重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汲取资源。因而,在胡适言论自由思想的形成理路中,教育的功效值得重视。
以下将分三个阶段进行梳理。
(一)上庄九年——问学的“根本”
除了父亲胡传编撰的《学为人诗》、《原学》之外,在家乡的私塾中,胡适还先后读了《律诗六钞》、《孝经》、《幼学琼林》、《小学》(朱熹编撰,江永集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皆用朱熹注本,连注文读)、《诗经》(朱熹集传,注文读一部分)、《书经》、《易经》(朱熹《本义》本)、《礼记》、《纲鉴易知录》、《御批通鉴辑览》和《资治通鉴》。此外,《三字经》等书,胡适虽不曾读,但因听惯同学的高声诵读,亦能背诵一部分;其中,五七言的《神童诗》更是近乎全文背诵。
虽然1960年胡适曾述:“我在家乡时,十三经还没有读完,《周礼》也未读到,就到上海去了。所以对小学的功夫不深。”不过就上述所列的书目而言,一个12周岁的少年能够打下如此国学基础,当时亦属难能可贵。罗志田教授曾就此指出:“在西潮入侵中国许多口岸地方,传统的教育方式已大大式微。胡适在绩溪上庄得以接受这种略带特殊待遇的传统教育,在塑造特定身份认同之时也奠定了那时已较难得一点的‘国学’基础。”这种高于众多同时代少年人的旧学基础,在此后胡适求学的历程中对其大有裨益;亦深刻地影响了他治学的路径和思想的取向。有论者即认为:采用精神分析方法,可知在胡适思想中,始终存在一种“中国文化情结”。
扎实厚重的“正学”之外,还有趣味盎然的“杂学”。1900年,九岁的胡适在其四叔家,偶然发现一本“两头都被老鼠咬坏,书面也扯破了”的《水浒传》,开篇便已是“李逵打死殷天赐”那回。
1930年,胡适回忆:“但这一本破书忽然为我开辟了一个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儿童生活史上打开了一个新鲜的世界”。读完这一残本《水浒传》之后,胡适一发不可收拾,通过各种渠道费心搜罗,“像老饕一般读尽了本村邻村所知的小说”。待其离开家乡之时,已经读了包括弹词、传奇、笔记小说在内的三十多部书,其中既有《红楼梦》、《儒林外史》等第一流的作品,亦有《薛丁山征西》、《粉妆楼》之类“最无意义的小说”。
这一阅读经历,点燃了胡适对“引车卖浆”之流作品的毕生热情,“后来之文学观念未必非小说之功”;更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得了不少的白话散文的训练,而十几年后于我很有用处”,譬如:从中悟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等著名观念。他曾夫子自道:此类白话小说“给了我一件文艺的工具,若干年后,使我能在中国开始众所称为‘文艺复兴’的运动”。
此外,“看小说还有一桩绝大的好处,就是帮助我把文字弄通顺了”;而《周颂》、《周易》、《尚书》等艰深古奥的经典,“是不能帮助我作通顺文字的”。十二三岁之时,胡适“已能对本家姊妹讲说《聊斋》故事了”,此种训练对胡适很有益处,因为“这样的讲书,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译成绩溪土话,使我更了解古文的道理。所以我到十四岁来上海作古文时,就能做很像样的文字了”。
忆及故乡上庄的受教经历,胡适曾道:“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虽然“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不过“读书写字”却是问学的“根本”,胡适此后的学问文章有赖于此。
(二)上海六年——成了“新人物”
1904年春,胡适前往上海求学,6年之中换了4个学校——梅溪学堂、澄衷学堂、中国公学和中国新公学,他自言这是其“一生的第二个阶段”。在19世纪中叶以后一再转换的上层思想面貌之中,上海往往处于引领风潮的地位。1868年成立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和1887年创立的广学会,使上海成为清末引介西学的中心。1896年维新派成立“强学会”、发行“强学报”,使上海成为另一波激进思潮的重镇。沪上读书时期,少年胡适接触众多绩溪乡下前所未见的新事物,逐渐成了个“新人物”。对于胡适的成长,这一时期非常值得关注,有论者即形象地将此称之为“思想的胎孕”。
1.梅溪学堂的经历(1904—1905)
胡适先入梅溪学堂,这是其父生平最佩服的一个朋友张焕纶所创办,他的二哥三哥都曾在此就读。梅溪学堂的课程很不完备,只有国文、算学、英文三班,以国文程度作为分班的标准。初到上海之时,胡适“全不懂上海话”,拜见张先生时,穿着极为土气,“完全像个乡下人。许多小学生围拢来看我这个乡下人”。更因不会讲上海话,又不曾“开笔”做文章,胡适故被暂时编在第5班,“差不多是最低的一班”。低级班的国文教材《蒙学读本》,对“读了许多古书”的胡适而言,“自然毫不费力”,他得以专攻英文算学。
入学第42天,胡适自言“我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教国文的先生随口将《易经·系辞传》中的“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说成引自《左传》,其时“已勉强能说几句上海话”的胡适,上前低声驳正他的错误。先生“脸红”之后,询问得知胡适已经读过《易经》、《诗经》、《书经》、《礼记》,于是出题“孝弟说”让其作文。胡适“勉强写了一百多字”,先生看后说道“侬跟我来”,径直将他带进第二班的教室——“我才知道我一天之中升了四班,居然可做第二班的学生了”。在家乡私塾中打下的国文底子,终让胡适在一度“沦落”之后扬眉吐气。
欢喜未毕,愁云已至。当时第二班正在上作文课,共有两道题目,其一是“论题”——“原日本之所由强”;其二是“经义题”——“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胡适既不知“经义”如何做,又连日本在何方亦不很清楚。他无从下手,心里颇怪先生“太卤莽”,“不应该把我升得这么高,这么快”。此时他的三哥病危,二哥尚在汉口未归,于是唤他回去。胡适得此机会,“抄了题目,逃出课堂”,方才解困。丧事之后,胡适向其时家中最谙新学的二哥请教“原日本之所由强”应该参考哪些书。
二哥捡出一大篮类似《明治维新三十年史》、壬寅《新民丛报汇编》等“新书”让胡适读。费了几天,胡适“才勉强凑了一篇论说交进去”。不久,他也学会做“经义”,还于几个月之后升入头班。
1904年,13岁的胡适从读古书和旧小说到接触梁启超等新派人物的著述,李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重要的转捩”。诚哉斯言,胡适曾自述深受梁启超著述的影响——“这时代是梁先生的文章最有势力的时代,他虽不曾明白提倡种族革命,却在一般少年人的脑海里种下了不少革命种子”。此外,胡适还接触到直接鼓吹革命的《革命军》等书籍。他曾回忆:“有一天,王言君借来一本邹容的《革命军》,我们几个人传观,都很受感动。借来的书是要还人的,所以我们到了晚上,等舍监查夜过去之后,偷偷起来点着蜡烛,轮流抄了一本《革命军》。”
该年年底,梅溪学堂推荐胡适等4名优等生前去上海道衙门考试。其中一人除外,胡适等三人拒绝去应考,因为“这一年之中,我们都经过了思想上的一种激烈变动,都自命为‘新人物’了”。如其所言,正在传抄《革命军》的少年怎肯投到官厅考试呢?
于是,他们毅然选择离开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