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上阳宫走出来的,只感觉整个人被压迫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叶萧远给她的感觉,似乎有点变了。
但是具体哪里变了,她说不上来。因为看起来,还是那个样子,就连三魂七魄的味道,感觉起来,也还是那样。只是,隐约之中,她觉得,那双眼睛,变得有些吓人了。
她忽而想起之前,秋水提到皇上时候脸上一闪而过的畏惧之色,不觉皱了皱眉。在离开皇宫去长宁的这段时间里,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怕是不止柳伯温等大臣逼宫这么简单吧。
“万花。”叶棠梨有几分出神地念叨着这两个字,这件事情,她出宫之前,便听君梓言说了。只不过,看叶萧远的态度,似乎一直在怀疑,并没有什么证据。而对万花门,好像很不友善。
也不知,过去叶家与万花之间,有什么纠葛。
思忖片刻,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夜色正浓,周围的寒气逼得人忍不住瑟瑟发抖。她拢了拢衣衫,加快脚步,返回鸾凤宫。
进入鸾凤宫后,她却并没有回绛雪轩,而是直接奔着听风小筑去了。看叶萧远今夜的表现,似乎跟万花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君梓言的身份,只怕早就被怀疑了。眼下这么确定下来,她担心,叶萧远会抑制不住,然后突然下手。
从鸾凤宫的大门进入后,沿着小路朝西北方向走。夜已深,那些忙碌的宫人终于歇下了。一路上有几分阴沉沉的,叶棠梨不禁觉得心中有些后怕。
远远望见听风小筑高耸的围墙,她的心却是越发紧张起来。明明离开没多久,却感觉像是过了三年五载一般。周围原本熟悉的环境,看起来似乎越来越陌生。
听风小筑在后宫中,本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比之于玉禧宫,因着君梓言的入住,更加能成为后宫的热门话题。早前皇后处理后宫事务,众人的嘴尚且能管得严实。加上那会儿,君梓言每年只到宫中小住,皇上也都默许了。是以,这件事情众人只在心中嘀咕,并没有敢如何太过张扬。
但自从柳伯温带着众多大臣到后宫闹事之后,一切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前廷与后宫之间,总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皇后一病,安嫔崛起,唐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势必受到影响。加上长宁的事情,皇上将谢岐琰和楚王的兵马,都暗中调到了临安。合辉郡那边,便只剩下安骁独自面对焉耆。
如此,安家的地位便不言而喻了。安嫔得宠,安家得势,势必牵动朝廷中力量的平衡问题。经过十五年的经营,唐丞相在朝中的地位,已然难以撼动。唐家的势力,也错综复杂。不仅朝堂上根深蒂固,就连江湖中人,都要畏惧三分。
是以,叶萧远对柳伯温等人,一直处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想要借助柳伯温等人的势力,稍微抑制唐家的势力。
唐谨之心中自然清楚明白,但当初叶萧远乃是听取了他的建议,唯才是举。柳伯温在凉朝,虽然官位不大,但名声却不小。
南凉之际,君臣腐朽,安于南方悠闲享乐的生活。一开始的时候,还有那么几个臣子,挂念着收复北方,一统中原。但时间稍微长一点,便沉浸在浮华的生活中不思进取,无法自拔了。
整个南凉皇族,从君王到臣子,全都呈一片颓靡之派。这其中,偏生有个不怕死的小官,站在锦川大街上,指着皇宫便开骂。细数了当初大凉建国至今,历代帝王的丰功伟绩。又将当今的南凉皇帝与之对比,并批评他对叶家称臣,为了偏安一隅,甘愿自贬为国主。
这个人,便是柳伯温。
此事,在当时整个中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就连唐谨之和叶萧远,也听说了。南凉皇帝不但不听其劝诫,反而因此震怒。柳伯温被一贬再贬,最后干脆悄悄渡过沁河,一路北上。
但他并没有直接去投靠叶家,反而是一路游离,最后停留在临安城,与不少文人对酒唱和。后来在临安郊外,置办了一处简朴的小屋,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叶萧远率军南渡,准备攻破锦川一统中原的时候,在沁河边上,被他生生给阻拦了。当时两军对峙,南凉却是溃不成军。没了侍其楚率领的精兵,整个南凉就像是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柳伯温独自撑着一叶小舟,挡在叶萧远的大军之前,只为了一件事:要求叶萧远立下军令状,不得随意屠杀锦川百姓。
只不过,刀剑无眼,更何况是这铁骑之下的战争。叶萧远只说,不会随意屠杀,但却不能保证,锦川内不会流血。
两人僵持之下,柳伯温提议,让叶萧远给他一天时间。由他,前往锦川城内,说服南凉国主,主动投降,避免死伤。
叶萧远答应了他,也就一天,不知这柳伯温用了什么法子,进入了锦川城,还见到了南凉国主。最后,更是说服了他,主动投降。
是以,当叶家大军一路无阻地来到锦川城外的时候,便看到了插在城墙上的白旗。除了北门,所有城门都尽数投降。皇族之人,更是齐齐到了宫外,恭敬迎接。
唯独那北门,嘉禾公主亲自站了上去,发誓要与锦川城共存亡。而城墙上为数不多的死士,便与她并肩战斗到了最后,以身殉国。
这件事情,因着嘉禾公主的原因,并没有让柳伯温三个字,陷入沸腾。嘉禾公主殉国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叶萧远下令以公主之礼厚葬,更是赚得了不少百姓眼泪。
但柳伯温的名声,却也因着这件事情传得更远,虽不及嘉禾公主名气大,可也为此人增添了不少筹码。晋轩建国之后,他仍旧返回到了临安郊外的茅庐之中,过着躬耕田园自给自足的悠闲生活。
为了拉拢人心,同时让天下士子不寒心,在唐谨之的建议下,叶萧远三番五次前去那茅庐之中,造访柳伯温,终于将他请出山,入朝做官。
此事曾经一度被传为美谈,当朝皇帝才爱惜才,并不因为身份地位乃至前朝旧臣而心存芥蒂。如此行为,方显一代明君风范。
而柳伯温,更是成为不少寒门士子心中的榜样。此人政治耿介,刚正不阿,对南凉国主不思进取的行为能够直言不讳。对于当今皇上的招贤,也能不计前嫌出山辅佐。
所以对于两人来说,可谓是互惠互利,达到了双赢的结果。至于柳伯温在朝为官数十年,有什么作为,便又是另一说了。他这十几年的表现,到底称不称得上耿直刚正,却没有多少人执意去考察。
因为后来居上的郑隆,以直言上谏闻名,曾经好几次,当朝与叶萧远争得面红耳赤。是以,耿介刚正这个词,便更多地放在了他的身上。提及柳伯温,人们更多想到的,则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
此番他率领众臣守在后宫门口,要求叶萧远清理后院,将君梓言斩首示众,已然闹得沸沸扬扬。就算宫外不知道此事的,如今怕也听说了。
叶萧远竭尽全力将此事压下来,借着越王造反的事情,勉强保住了君梓言的性命。可同时碍于柳伯温等人的压力,也明确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听风小筑。
至于茵浓往里面送食物,怕也是悄悄的,除了可信的几个人,并无更多人知晓。叶萧远是想以这种任其自生自灭的方式,来堵住众臣的嘴。
高耸的围墙将听风小筑圈成宫内之宫,叶棠梨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方才推开门快速闪了进去。
里面的环境,倒是跟她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区别。一路走过去,周围却不显荒凉,不禁让她有些奇怪。
如今已是隆冬天气,整个临安城都被寒冷包裹着,连御花园里的草木也都苦味了。想不到,这听风小筑内,却别有一番风光。
叶棠梨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没有太多时间欣赏这里的美景。待越过那条小溪,看到满院的竹子,立刻闻到一股令人舒畅的清新味。那是竹子特有的味道,让人浑身通透,十分舒畅。
穿过竹林,便能看到那排小木屋了。只是,屋子前面的小花园里,却不弱外面翠竹那般生机勃勃。里面原本种着的药草,全都蔫了。
见此情景,叶棠梨不禁皱眉,心中又不好的预感。
她快步穿过花园,推开栅栏走进去。果然,没有结界,毫无阻拦。
走到门口,她皱了皱眉,轻轻敲门,里面却没有回音。她又敲了敲,还是一片安静。
“师叔?我是棠梨,你,还好吗?”她试探着唤了一句,将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听去。
屋内死气沉沉的,一点儿生气都感觉不到,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心中大惊,慌忙推开门跑了进去。
“师叔?”叶棠梨一边叫,一边寻找。小屋内总共就那么四间房,君梓言一般喜欢呆在书房里。
顺着这客厅往右拐,便是书房兼储药室。在她离开之前,那里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和药草,都是君梓言多年搜集到的。
叶棠梨直接掀开帘子跨了进去,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刺鼻而来。她皱眉,忍不住伸手捂住口鼻,探头望过去,却是大吃一惊!
靠在书桌上的,却是一颗头颅!没有身子,没有四肢,除了头和五官完好,什么都没有!那一头白发,却如白雪般纯洁得惊艳,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可再看下去,却又赫然害怕。
“师……师叔?”叶棠梨咽了咽口水,眉头拧成一团,双手颤抖,不敢靠前。
桌上的头颅突然睁开眼睛,把叶棠梨吓了一跳!
“你!你!”叶棠梨浑身一缩,心惊胆战地望着桌子上的头,壮着胆子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棠梨?”桌上的头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三十年后苍老的君梓言。
叶棠梨又是一惊,她身为阴阳冥师,在这种奇怪的现象面前,勉强还能镇定自己。若是换做常人,只怕早已被吓得逃之夭夭了。
“你终于回来了。”君梓言又接着开口道,“我终于等到你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叶棠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事实,慢慢走上前去,靠近几步,问道,“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说不清楚此刻的情绪,只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去了一次长宁,回来一切都变了似的。
“我身中剧毒,为了等到你们回来,只好以此禁术续命。”君梓言惨淡一笑,“不过,好在老天有眼,终于让我见到你了。”
“身中剧毒?”叶棠梨又是一惊。她知道,为了保住皇后的性命,君梓言耗费了自己的元神,以至于一夜白头,苍老了许多。但这事情,并没有让他中毒。他耗损元神,相当于把自己的寿命渡给了皇后,帮助皇后续命罢了。
“下毒的人找到了吗?”
君梓言却是闭了闭眼:“没有。此事以后再说,眼前有一件要紧事,太子身上的毒,年关之后,必定会发作。”
“你是说,那个隐阳虫?”叶棠梨忽然想起来。
“对。”君梓言言简意赅地说道,“这种毒物,可以潜伏在人体内很长时间。《百毒金方》里有记载,你应该看过。”
“唯一的解毒办法,便是以血换血。”叶棠梨点头说道,“若是要救太子哥哥,那边只能用我的血来换了?”
“正是。”君梓言也毫不含糊,“但是这件事情,危险之极。就算是我亲自操作,也还是连九成的把握都没有。如今我成了这副模样,是定然不能帮你了。所以,你要好好考虑清楚,明白吗?”
良久,叶棠梨方才点头:“我知道了。”
君梓言又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跟叶棠梨刚刚进来的时候,一个模样。他用禁术把自己的肉身献祭,只为抱住头颅,延续性命。为了留住这口气,保持脑子清醒,他每日必须要尽量少说话。
这种禁术,曾经在西北偏远的淳化老城内,有一个罕见的水阁族,曾经使用过。但因为过程极其残忍,且只存有头颅,看起来还吓人,便被列入了禁术。慢慢的,也就失传了。
君梓言此番,当真是背水一战了。他头下有一块白色的丝绸,上面乃是之前血书的咒语。此禁术要耗费毕生的宫里,将自己的三魂七魄强行逼出体外,且需集中念力,以魂魄用刀将肉体的头颅割下来,放置在那事先布好的血书咒语丝绸之上。
魂魄集中念力之后,方才能够触碰到事物。待把头颅安置妥当,又以魂魄之力将肉身焚化献祭。肉体残留的寿命,便会被注入到头颅中。
因为头颅只是人体的一小部分,是以,原本肉身短暂的寿命,便会被延长。三魂七魄最后蜷缩于头颅内,以维持头脑正常的思维。
君梓言当是重了绝命毒药,才会被迫出此下策。
叶棠梨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手扶着墙壁,慢慢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