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微微泛着熹光,叶棠梨有几分失魂落魄地从听风小筑内走出来。她与君梓言说完话后,便一直呆在听风小筑的竹林里,愣愣坐在地上,足足坐了一晚上。
隐阳虫,根据《百毒金方》里的记载,可以潜伏在人体中上十年。有些类似于焉耆苗疆的蛊虫,但是两者的驯养方式却不同。蛊虫一般以食物喂养,罕见者顶多用蛊师的鲜血喂养,以便蛊虫与蛊师产生血脉相连的关系。
可这隐阳虫,与阴阳冥师饲养的瓮影虫更为接近。但并不是靠饲养师的精魂来生长,而是吸食宿主。而且,这种虫子偏阳,专门用在男人身上,能像鬼魂一般吸食人体的阳气。然后将这阳气在自己体内异化,再释放出来,把这异化过的阳气,反馈回宿主体内。
如此一来,宿主体内的精气便会被隐阳虫慢慢异化掉,从而变得与常人不同。
隐阳虫潜伏期间,宿主不会表现出任何异常。若是没有懂得的人仔细检查,根本看不出来。一旦被引活,时间稍长,若不治疗,却会使宿主陷入癫狂状态。
听君梓言的话,叶裴卿体内的隐阳虫,已经潜伏多年了。如今,除了换血,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成功的几率太低,她能这么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搏吗?
如果现在这具肉身内,驻着的是七公主本来的三魂七魄,或许她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这种以命换命的办法。可如今,她不是。她是流漓谷的阴阳冥师,只为了找到自己的肉身,做回一个完整的自己,回到流漓谷过简单的生活。
但她霸占着七公主的身体,放下这身子体内本身对叶裴卿的情分不说,就她自己来说,要她置之不理,她做不到。虽说叶裴卿只当她是七公主,所有对她一心一意地保护。可在棠梨心中,这便是对她好。在长宁,他还为了保护自己,被刘访抓了。
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让她不能再把自己看做一个路人了。
天色越来越亮,叶棠梨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有几个早起干活的宫女路过,见到她纷纷行礼,脸上却是写满疑惑。大清早的,七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走?看起来,脸色还很不好。
看着她们走远了,交头接耳地议论,叶棠梨不禁皱眉,心中越发烦闷。
“棠梨。”
侧面突然传来轻柔的一声呼唤,叶棠梨疑惑地探头去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心中不禁有些怪异。天色还早,什么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叫她?不会是什么鬼吧?
最近发生的事情,突然让她有几分神经紧张起来。她单手捂着胸口,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往声音传来的岔路上走去。
稍微走进,里面依旧看不到人影。小路本就有些偏僻,加上天色尚早,来往的人稀少,因此,安静的气氛中更透出几分神秘。
她皱了皱眉,咽了咽口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大胆:“谁?什么人?快出来!”
周围又是一片安静,除了积雪滚落的声音,再无其他。
“没人?”叶棠梨蹙了蹙眉,稍微放心,又朝里面看了一眼,不愿意再往里走,便转身要离去。
“哎,别走!小梨儿!”
随着叫喊,旁边的一棵树上,突然哗啦一声响掉下来个人,一路滚到叶棠梨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那人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却是一身白衣道袍。
“饶师兄?”叶棠梨瞪大眼,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滚作一团的人,“你,你这是做什么?”
地上滚成一团球的人,慢慢爬了起来,弹了弹身上的雪,不好意思地冲着叶棠梨笑了笑:“那个,咳咳,小梨儿,我本来是想来个浪漫的天外飞仙,好好给你露一手的。”
“天外飞仙?”叶棠梨挑眉,又是一怔。
饶泽雄撇了撇嘴角:“你说要是没有一点神秘的氛围吧,就不太像那么回事儿。可,可你这刚来吧,也不走进来几步,就要转身离开了。我这一着急,却给从书上掉下来了。”
“咳咳。”叶棠梨也面露尴尬,不大明白他这么做的意图。
饶泽雄见状,赶紧凑上前去:“你不会生我气吧?”
“当然不会。”叶棠梨扯出个微笑,宽慰他一句。
“那就好。”饶泽雄一抬手,拍在她的肩膀上,“我就说吧,即便你是公主,咱们也还是好朋友,对吗?”
“那个,饶师兄,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叶棠梨开门见山地问道,她可不相信,眼前这个人费尽心思把她引到这小路上来单独见面,就是为了套近乎。
饶泽雄顿时满脸幡然醒悟的模样,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递过去:“这是秦师妹亲手绣的,送给你。”
“送给我?”叶棠梨疑惑地望着他,不明所以,“好好的,秦师姐送这个给我做什么?”
“那什么,就是给你道个歉。”饶泽雄左右望了望,满脸笑容道,“秦师妹这个人吧,就是嘴快,你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叶棠梨似乎有些明白过来,眨巴两下眼睛望着他:“原来饶师兄是怕我在父皇面前告状啊,放心吧。”
她亦反手拍了拍饶泽雄的肩膀:“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这香囊,是你的注意吧。秦师姐是个好人,师兄你好对她,别整天三心二意的。”
“哎。”饶泽雄一听她不与秦琴计较,心里正美滋滋的,连连应答,顺口答到最后一句,却猛然反应过来不对,“不是,我怎么就三心二意了?”
话音刚落,回过神来,却发现叶棠梨转身已经走出两步了。
“等等!小梨儿。”他赶紧叫住叶棠梨,追上去,“我这还有正事儿呢。”
“什么事?”叶棠梨蹙了蹙眉,“难道不是秦师姐的事?”
“是风师弟。”饶泽雄又露出奸猾的笑容,带着几分戏谑望着叶棠梨,“怎么,动心了吧?”
叶棠梨双颊绯红,眉头蹙在一起,有几分扭捏道:“风师兄怎么了?在紫宸殿还好吧?”
“他让我来帮他约你,去御花园,就在那个小亭子里,等着你呢,快去吧。”饶泽雄也不为难她,只是望着她那小女儿姿态有些好笑。
“哦。”叶棠梨低声应了句,低着头,转身就往御花园方向走去。心里却像是有几只小鹿在蹦跶似的,跳个不停。
什么事情,非让饶泽雄传话?他们两人之间,虽然关系密切。但突然让饶泽雄来约她,还是让叶棠梨有些害羞。以前都是她比较主动,最近突然反过来了,倒是让棠梨有些不适应。
饶泽雄站在背后,望着叶棠梨快速离开的身影,嘴角却是漾开一层笑意。这两个小家伙,什么时候能够大胆地轰轰烈烈来一场,什么盛世惊婚之类的,多好。这样,日后他跟别人提起,还能说,当年七公主那场浩大的婚礼,他可是中间人,出了不少力。顺带着,还能编点儿小八卦小故事什么的,赚点人气。
御花园内,已经有几个太监在扫地了。叶棠梨快速绕过他们,直奔中间的小亭子。果然看到,叶裴风正独自站在亭子中间,双目凝视远方。
“风师兄。”她快速走到亭子内,唤了一句。
叶裴风转过身来,柔柔一笑:“你来了,棠梨。”
“嗯。”听到他这般温柔,叶棠梨却是有些扭捏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听饶师兄说,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饶师兄?”叶裴风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他什么时候跟饶师兄说了要找棠梨?
片刻,他又立马反应过来,必定是那家伙擅作主张,偷偷跑去找了棠梨,肆意这么编造的瞎话。一念及此,叶裴风不自觉地嘴角抽了抽,脸色有几分不自然,暗中攥了攥拳。
“不是吗?”叶棠梨疑惑地抬头望他一眼,脸上写满不确定。她就说呢,按照叶裴风这种木头性子,怎么会主动要约她?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情,只怕也会直接冲到绛雪轩,干净利落地跟她说个一清二楚。哪里会想着什么,在亭中约会?还是在御花园这种地方!
霍然,叶棠梨也明白过来。叶裴风不会做这种事情,饶泽雄可会,而且还很是擅长。别看他是北辰山的道士,平日里当着外人的面也还算正经。但其实,骨子里就是个不正经的。这件事情,多半是他从中搀和搞出来的。
想到此处,叶棠梨的嘴角也不自觉抽了抽,一时间觉得窘迫万分。眼下亭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她接着该说些什么呢?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起来,似乎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开口。分明是想极力打破这窘意,却又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御花园外的假山背后,饶泽雄踮着脚朝亭子里张望,却是急得焦头烂额。这傻小子,还当真是傻啊。好好的一个大公主摆在面前,他怎么什么都不会说呢?
“哎呀,你倒是说句话啊!说句话能死啊!”他愤愤跺了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亭子,浑然没注意,背后走来一人。
“说什么话?”
“当然是情话了!这还用问?”
听到背后的问话,饶泽雄理所当然地回了句。
片刻,整个人浑身一个激灵,慢慢转身,刚刚那声音,似乎,有点,像是当今圣上的!
“草民,参见皇上。”饶泽雄一脸窘迫地低着头,赶紧跪地行礼。
“平身。”叶萧远淡淡说了句,跟着他刚刚的样子,朝着御花园内的亭子踮脚张望。看到叶棠梨和叶裴风的身影,却不自觉皱了皱眉。
“皇上,那个。”饶泽雄咽了咽口水,想说又不太敢说。
听得他的声音,叶萧远却是立刻抬手,示意他保持安静。如此,饶泽雄只得立刻闭嘴,退到他身后,在心中暗自祈祷。
“这皇上都撞见了,你们两可千万别乱来!不然,我可就死定了。”饶泽雄暗暗在心中祈祷,完全没了刚刚撮合鸳鸯看好戏的心思。
亭子内的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本是想要打破尴尬,不想却适得其反。越说吧,反倒都觉得越是尴尬。
叶棠梨搓了搓手,眉头拧成一团:“风师兄,有件事情,我想跟商量一下。”
末了,叶棠梨忽然开口,似是下定决心了。
“我刚好想起一件事情,想要跟你说一下。”叶裴风几乎与她同时开口说道。
两个人望着对方,又是一阵尴尬。
“不如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指着对方道。
叶裴风嘴角不自觉抽了抽,今日这是怎么了?
“那,还是你先说吧。”末了,叶棠梨开口,试探着道,“有什么事情?是跟,母后还是父皇有关?”
“不是。”叶裴风微微摇头,拧了拧眉,“是琳琅阁的事情。”
“琳琅阁?”叶棠梨瞪了瞪眼,有些惊讶,忽而想起,之前在长宁,叶裴风说,曲玲珑在长宁古墓的密道内,被风雨楼的圣主给打死了。她便想着吧,这琳琅阁估摸着也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十五年前,他们被影卫逼得走投无路,方才投靠了风雨楼。那时候曲玲珑被一个神秘的墨袍人所伤,云淡风清四公子也被玄夜重伤,琳琅阁遭到影卫的肃清。活下来的,估计也就曲玲珑和那四公子了。本念着他们不足为惧,却不想曲玲珑还不甘心。看情况,似乎瑛姑已经完全归顺风雨楼了。如此,怕是他们内部,早就人心涣散,各自相离,这样也难成气候。
“嗯。”叶裴风颔首,继续道,“曲玲珑死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句话和三个字。”
“是什么?”
“临安月到风来阁,书阁密室,曲清远。”
“月到风来阁?”叶棠梨绞了绞发丝,疑惑道,“怕是个宅院的名字,这曲清远,听起来像是人名。她不是叫曲玲珑吗,莫非此人,是她的家属?”
“很有可能。”叶裴风神色严肃,“但是,我曾在高故爷爷面前提起过着三个字。”
“他有反应?”叶棠梨一下子从凳子上蹭了起来,“难道是以前的什么高人?”
“他不仅有反应,而且还反应剧烈。”叶裴风面露担忧之色,“但是,只是头痛得厉害,却什么都想不起。”
“所以你怀疑,这个曲清远,当年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叶棠梨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说道,“高爷爷虽然失忆,但看得出来,他身手不凡,曾经一定有辉煌的过去。我听那刘访的意思,似乎怀疑,高爷爷就是传闻中的盗王之王赫连忘归。”
“赫连……忘归?”叶裴风忽而想起了什么,说道,“那个风雨楼的圣主,似乎就叫他忘归。”
“爷爷不是说,慧海大师救了他一命,他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慧海大师给他取了个法号,叫忘归么?当初将爷爷送到少林寺求医的,就是风雨楼的圣主。”叶棠梨解释道,“爷爷都跟我说过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只是巧合?”叶裴风嘀咕一句,语气仍旧有几分怀疑。
“大概有可能吧。”叶棠梨松松肩,“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就算过去是,现在也不是了。我倒是没想到,那刘访居然谋害了紫阳宫宫主,取而代之,胆子倒是真大。”
“我觉得,此事不那么简单。”叶裴风最后说道,“我准备抽个时间,去月到风来阁查查。”
“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