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西风寄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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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陈西刚从汽修车间下来,穿着洗的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带着一顶褪色的劳动布工作帽,脖子上那条擦汗的毛巾沾满了黑色的油污。粗犷的面容,眼角已经开始出现细微的褶皱,来不及清洗的脸上、手上都褐色斑斑。这样的形象,与这精致而典雅的咖啡厅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不大的咖啡桌对面,坐着的却是一位,从服装到举止都精致到无可挑剔的女人。八十年代中期,尽管大街上人们的服装和以往整齐划一的样子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喇叭裤、蛤蟆镜、个性化衬衫,让这个原本,连人们脸上笑容都一样积极阳光的整齐社会,演变为现在逐渐开始穿出自己的风格来。仅管如此,这个女人的穿着和打扮,很明显不是内地大众都可以采购到的衣服。透着些许的洋气和端庄。

两人隔着桌子,沉默了很久。女人端起桌上的咖啡,轻抿一口,动作娴熟而优雅,显然这是女人常来的地儿。放下咖啡杯,女人带着一丝轻微的愠怒和不耐烦,眼神挑衅而轻蔑地瞟了陈西一眼。他不做声,也不看她,低垂着眉眼,不露声色。可是心,却仿佛被刀子剜去了一块儿,生生地灼痛着。

女人开口了:“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陈西动了一下嘴唇,依然低垂着眼,不看她,仿佛这一切都格外艰难。

女人不依不饶,甚至有点儿咄咄逼人,但却依然不放弃保持她原有的优雅:“你不能每次都用同样的态度来逃避这事儿吧。”陈西终于抬起眼,看了一眼女人,可是转瞬又转移了目光。目光的交汇虽短暂,却深刻,他不得不瞬间转移目光,他害怕这目光哪怕再多持续一秒,都会让他好不容易铸造起来的坚强,瞬间瓦解。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以控制不住眼里晶莹的泪水。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简短却有力地说:“我只要女儿!”

女人仿佛再也难以保持那份优雅了,微皱着眉头,声音开始提高了分贝:“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好不好,就你每个月那几十块钱工资,混在这个国营汽修厂里,你甘心当着一辈子修车技术员,难道也忍心让女儿跟着你吃一辈子苦吗?”陈西不再闪躲,直视着她:“如果你执意这么认为,只有物质才可以为孩子带来幸福,而不是多去了解她、关爱她,那么你们之间的隔阂将永远无法消除。”来不及等女人反应,陈西起身,准备走,他实在觉得已经没有继续再谈下去的必要了,临走他只说:“郁洁,谈多少次,我都只有一句话,我不会放弃我的女儿!”说完,没有再看女人一眼,转身走了。只留下那个女人。

推出咖啡厅的门,三月的阳光有些晃眼。陈西跨上那辆,他用了几个月工资换来的永久牌自行车,没入行色匆匆的人流中。他没有回工厂的集体宿舍,只挑了个清净无人的江边走走。三月天,明媚的阳光,依然驱散不开浓浓的寒意。江面上刮来刺骨的寒风,陈西丝毫没有觉察,因为比起这刺骨的寒风,他的心更冷。

夜幕低垂,陈西带着一身的寒意,回到集体宿舍,平时为了方便工作,除非节假日,他都住工厂宿舍里。而三岁的女儿就放在城郊的母亲家里,由母亲代为照顾。

刚走进宿舍二楼走廊,就听见一阵喧闹嘈杂的欢娱声音。隔壁的陆有权,张罗了一些人,在他屋里玩儿牌,那个热火朝天的景象,一群大小伙子把一张三斗卓围得水泄不通。围观的围观,打牌的打牌。那个年代,大家兜里都没什么钱,所以玩牌也不赌钱,纯属除了工作以外,单身生活的调剂品。陈西原本就没想多停留,刚路过门口,就被陆有权逮到了。只见陆有权套着一件浅卡其色,旧到有些磨破的毛线背心。里面只一件单薄的衬衫,还挽着袖子,手里抓着一大把牌,打牌输了脸上被贴满了纸条。一扭头看见陈西,也顾不上被催着出牌,赶紧拉住他:“快来,帮我把这帮孙子给赢回来!妈的,今天不知道惹了什么乌风头,英雄要末路了!”

平日里,陈西和陆有权虽然性格有些差异,但还算是聊得来,毕竟从大学开始就是同学,知根知底。陈西在厂里技术过硬,但不喜好热闹,与别人的交流,除了工作,也别无其他,向来独来独往,但也从不得罪任何人。陆有权可不一样,每天咋咋呼呼,大小消息他总是第一个知道,为人热情,与谁都能说得上一二。厂子里不知道是谁,把他名字给倒了一倒,又加了个字,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全都有”。时间一久,人们都快忘了他真名儿了。

陈西莫名其妙被陆有权抱住了胳膊,他今天实在累了,只想回房间倒头就睡。他使劲儿想抽回胳膊。可这陆有权,今天可能不光只是他自己说的那样惹了乌风头,力气大到甚至有点鬼上身的意思。陈西一边挣脱一边说:“你们去玩儿呀,我今天真的累了,我得回去休息,明儿还得上班!”陆有权说了:“是不是哥们儿?!是不是兄弟?!我这脸都快贴不下了!凭咱俩的关系,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陈西也烦了:“还是不是男人!脸上贴不下,就贴屁股上!我要回去休息了!”拂身离去。陆有权屋子里那群人听陈西这么说,又是一阵起哄。搬不来救兵,陆有权只好又回来,继续单枪匹马鏖战在这张三斗桌上。

回到屋子里,拉亮电灯,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内,是工厂统一配置的、简单家具:一张单人尺寸的木板床,一张三斗桌,一只简单的衣柜,还有一只五斗橱。公用的厕所在走廊尽头。

从一下班就被郁洁强势地拖去那种又不能吃饱饭的地方,并且也错过了食堂的晚餐时间。不过在陈西看来,冷不冷、饿不饿,这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脱下外衣,去五斗橱里摸索着,翻出一瓶开过的老上海淀滨特加饭酒,空着肚子猛灌了几口。然后在书桌前坐下,点上一根烟。听着屋外喧闹依旧,内心到反而踏实了。酒精在体内微微开始发酵,酒能暖和身子,却暖不活冰冷的心。

不知道这样呆坐了多久,陆有权竟然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拍了拍他肩膀,陈西一扭头,又是一阵烦躁,因为今天他实在太想一个人静静了。可这阴魂不散的陆有权仿佛永远搞不清楚的样子。

陈西:“你怎么进来啦!出去出去!”一面站起来,一面把陆有权往外推。陆有权一面往后退了退,一面说:“哎、哎,别啊,你门没锁,我就进来了啊。”陈西也停止了推搡,又坐回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低垂着头,默不作声。陆有权砸了砸嘴:“今晚一瞅你就不对劲,下了班连人影儿都找不到。咋了?出啥事儿啦?”又是一阵沉默,陆有权看了一眼桌上的酒,继续说:“一个人就喝上啦?还没吃呢吧?走走走,陪我去喝两口!”说完拽着陈西就要往外走。陈西仿佛秤砣一样沉在椅子上,被陆有权一拽还没拽起来,他明白,陈西一定是遇上事儿了,男人碍于爷们儿的颜面,怎好轻易吐露。但陆有权实在于心不忍看着他独自死扛这份煎熬。

终于把陈西拽来附近的一间小酒馆里。显然他们都是这里的常客,老板熟的跟自家人一样,一阵寒暄过后,端上了一盅酒、几碟小菜。陆有权端起酒杯,砸了一口:“说说吧?”“说什么?”“咳!心里有事儿别闷着啊!”陈西也端起酒杯,一口闷了,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还是那样咬着牙后跟,无比艰难地,一字字往外吐:“苝苝(bei),她妈妈来了。”陆有权瞪大了双眼:“几个意思?她想跟你复合啊?”陈西白了他一眼,又无比艰难地说:“她坚持要苝苝跟她回新加坡生活。”陆有权突然来了一句:“她放屁!”这声音如雷贯耳,陈西也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看着他。陆有权接着说:“当年是谁忍受不了寂寞,跟着新加坡的肥秃驴子跑了,不要家也不要孩子,这些年你一个人容易吗?现在她凭什么说要就要得回去!”

只是陆全有这句话,一下子就拉出了陈西“当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