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陈西!”一阵焦虑而柔美的女声,唤醒陈西最后的一点意识。半睁的双眼,因为过于虚弱,陈西已经看不清楚眼前这个人清晰的模样了,只隐约觉得有一个明晃晃的人形光影,一直晃动在眼前。“陈西,你不要怕,我来了……”之后的声音,陈西没有听见,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陈西不知道,就这样睡了多久,醒来只看到病床旁边趴着她,差点没把陈西吓一跳,竟然是郁洁!一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会在医院,郁洁又是如何出现在他的病床旁边。一瞬间无数的疑惑,陈西语塞了。郁洁显然睡得很浅,感觉到动静,立刻就醒了,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睡。看见清醒过来的陈西,郁洁苍白而憔悴的脸上,有了惊喜的表情。来不及多看一眼陈西,欢跃地跑去找医生。
郁洁是学校有名的文艺骨干,当年家庭成分“不好”,因为她过于优越的家庭环境,被那个年代判定为资产阶级。家庭没少受到别人的歧视,但也偏偏是这样一位“资产阶级大小姐”,有着出众的外形与才华。精通着琴棋书画,甜美的嗓音和扎实的芭蕾功底将郁洁的气质凸显得出类拔萃!每次学校有节庆活动,舞台上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在那个清一色穿劳动布的年代,郁洁总是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她白皙的皮肤,闪闪有神的大眼睛,同样的麻花辫上,总是缀着一朵淡雅的花儿,让她看起来格外出众,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少女特有的温情与浪漫。
在那个对爱情讳莫如深的年代里,年轻人聚在一起,谈人生谈理想,唯独不谈爱情。学校有着明文规定:校园恋情一经查实开除学籍处理。
那年,与高考制度阔别十年后相逢,来自五湖四海,各个阶层的人们相聚在一起。在结束了那段荒唐而黑暗的文化大革命之后,经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拼搏,好不容易迎来的大学学习机会,对他们来说,就像黑暗的人生中出现了新的曙光。那样强大的学习欲望,和使不完的学习劲儿,心怀着报效祖国、实现理想的伟大信念,而爱情在那样还依然留存着封建气息的社会环境中,终究是显得微不足道。
陈西并非不认识郁洁,再是埋头苦读的书生,也不可能从来没有注意到过这个活跃而美丽的女子。只是从昏迷中醒来的陈西,确实充满了太多的疑问和意外了。让他无从问起。
正恍惚间,郁洁带来了医生,经过简单的检查后说:“情况是稳定了,这几天注意调养,少量多餐,多食用流质食物。”郁洁一连串谢谢把医生送了出去。欢跃的像一只小鹿,跳着来到陈西面前:“你终于醒了,”转瞬眼神又有些黯然,望着陈西说:“昏迷这么多天,都瘦了,医生说你还需要好好调养,想吃点什么?”陈西一阵尴尬:“郁洁,这……”
郁洁仿佛才想起什么来,说:“那天,你在宿舍说身体不舒服,没去晚自习,结果你胃出血,昏死在寝室里。幸好陆有权发现的及时,把你送来医院。可是,偏偏你的血型……医院库存调不到同血型血浆,你却已经危在旦夕了……”说到这里,郁洁闪亮的眼睛变得雾蒙蒙起来,生生地把眼里晶莹的泪珠憋了回去,继续说:“我听到这个事儿,就过来了。医生让我做血型鉴定,上天保佑,刚好与你的血型吻合!”郁洁苍白的脸上,又闪过惊喜的表情:“你现在总算是熬过这一关了。”
“那你……”一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陈西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那颗从来熟悉它跳动规律的心脏,竟突然间东窜西跳,变得特别难以驾驭。陈西有点不习惯这样的自己。
自打懂事起,陈西一直在家充当着长兄为父的角色。几年前,父亲的突然离世,在陈西的内心留下悲恸。仿佛一夜长大,陈西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柱,并且瞬间懂得了责任与担当。所以在陈西的生活中,从没有过意外,从小品学兼优,业余时间就帮着家里挣工分,总有操不完心和沉甸甸的生活压力,仿佛一根皮鞭,一刻不停地抽着自己,让自己丝毫不敢懈怠。
但人生总有意外,特别是此时此刻,郁洁带来的,如此美丽的意外。尽管陈西依然不露声色,但他已经被莫名强烈的情绪,打翻在了思绪的海洋中,迷失了。
陈西和郁洁平日里并无过多接触,见面只是礼节性的问好、同志般的点头。尽管男生们从不谈论女生,但可以想象,像郁洁这样出众的女孩儿,一直是大家心照不宣、共同掩藏在内心的女神。但陈西从来没有对她进行过过多的想象。因为,陈西的心太沉了。母亲已经年迈,家里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妹妹。在这样的家庭结构里,陈西竭尽所能地想去照顾这两个残弱的女子。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陈西的日常除了学习,每一分的生活费,都要靠打点零散的活儿去挣。其实那个年代,家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像郁洁这样的家庭,毕竟不多。
陈西稳了稳情绪,说:“你……脸色不太好。”郁洁用手摸了摸脸,不好意思起来。或许是这几天忙活着照顾陈西,确实憔悴了:“呵,是不是变丑了呀?”陈西也被这不经易的可爱举动感染了,但向来沉稳的性子,面对这个又陌生,又可爱的女子,还有自己那颗不安份乱跳的心,陈西实在有点难以招架,只好微笑着。郁洁突然想起什么,说:“啊!对了,医生说你刚恢复,需要少量多餐,尽量吃点流质食物,你饿了吗?想吃点什么?”还不等陈西回答,郁洁:“这样吧,你先休息一下,我回去给你带点小米粥,很快。”一边说,一边抓起自己的外套和红围巾,风一样地旋了出去。看着郁洁的背影,陈西迷惑了。透过病房窗户望出去,外面是光秃秃、但却苍劲而有力的枝桠,在严寒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孤独而坚强。
“哥?哥!”病房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剪着齐耳的短发,一件旧花格子棉袄,显得臃肿。“陈楠?你怎么来了?”陈西瞪大了双眼。“哥你咋样?好点没?”陈西顾不上回答,心中万分焦虑:“妈不知道吧?”陈楠把手上的一个布包放下,说:“不知道!你学校同学告诉我说你病了,还挺严重,我跟学校请了假,妈那边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安心养病吧。”陈西这才放下心来,看着妹妹被风冻的通红的脸,陈西有点心疼,但依然严肃地问:“你不好好在学校学习,跑这里干嘛来?”陈楠急了:“这不是你生病了,我着急么!哪还顾得上这些。你都不知道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都急哭了。可把老师和同学给吓到了。”陈楠一边说,一边笑着去打开她带来的那个布包,包了一层又一层,终于见到最里面的搪瓷罐了,她狡黠一笑:“俺给你带来了鸡粥,这鸡可不好弄,自家养的又不能杀,怕万一给妈知道了。这是俺同学看我哭的太可怜,从家里给我带来的。”陈楠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喂到哥哥嘴边。陈西一阵内疚,向来最疼爱的就是妈妈和妹妹,这一次生病是给她们添了不少麻烦。仅管妹妹才念高中,平时和陈西沉稳的性格又截然相反,咋咋呼呼、啥事儿都写脸上、还有点缺心眼,但这次看来妹妹真的懂事儿了。知道帮陈西隐瞒这事儿,不让妈妈知道。“我这么大个人还用你喂?”陈西瘪了瘪嘴说。陈楠脸色一变:“喂咋啦?快张嘴!我小时候你不也这样喂我吗?”陈西白了她一眼,算了好歹妹妹也大老远赶来,还是逗逗她开心把。
兄妹两你来我往,吃的不亦乐乎。或许是太久没见了,或许是生病见到亲人特别温暖,他们都没有发现窗户外面的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郁洁回家熬了小米粥,怕陈西饿着,又怕小米粥凉了不好,一路几近飞奔过来。刚走到病房门口,见到这个陌生的女孩儿,亲热地坐在陈西病床旁边,一口口喂着他。郁洁看看手里的小米粥,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郁洁,再没有勇气去多看一眼,转身走入沉沉的夜幕中。
郁洁没有回宿舍,来到学校附近的湖边,倒影在湖面的月光,影影约约,仿佛跟她的心事一样。突然听到传来一阵难听的歌声,只见陆有权摇摇晃晃,走着S型曲线,大着舌头,还一路高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走来:“我、我、我滴心上人,在、在我的心上,不对,这歌怎么唱来着?哦!默默、看着我、不做声!”郁洁视而不见,只想他赶紧走!一个人还烦不过来呢!偏偏陆有权喝高了,看到郁洁发出如雷般地声音:“啊!是你!”接着又自言自语:“你是?张倩!”又转到另一边看看:“不对!你是?项兰兰?”郁洁实在烦了,站起来吼回去:“看清楚了!是我!”陆有权接着昏暗的月光,这才看清楚:“哦!郁洁啊!”郁洁又坐了下来:“没事儿赶紧走!”陆有权是班级里所谓的消息第一人,平日里像条活泥鳅,为人处理那个圆滑,而且与谁都不结怨,与谁都能贫上两句。“你,你,你不是,在医院照顾那个,那个,那个谁来着?”哪壶不开提哪壶,郁洁火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唉唉唉!”陆有权赶紧拦下她,酒也顿时醒了一半儿,看出来郁洁今晚和平时的确不太一样。郁洁平日里对谁都隔着七分距离,透着三分礼貌,彰显着她的素质与涵养。可今天,他们两个显然都失控了。
郁洁索性蹲下抽泣起来。陆有权挠了半天后脑勺,也没想明白,今天这是怎么了?愣愣地站着,一时间手足无措:“郁洁,别这样……”哭了一会儿,情绪得到了释放,郁洁平静多了,只是依然沉默不语。陆有权看郁洁伤心成这样,脸色紧张,神神秘秘地靠近郁洁,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咋了?难道?陈西?死了!”他素来的风格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差点没把郁洁给气背过去,说:“你才死了呢!”陆有权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好好的,说:“我没死啊?”顿时明白郁洁的意思,急着问:“不是,你到底说话呀,出啥事儿了啊?”
郁洁没回答他:“你今天干嘛,喝这么多酒,不知道学校有规定,学生不能喝酒吗?小心被处分了!”话赶到这儿,陆有权又开始彰显他的才能了:“切!学校敢处分我?他有这本事嘛!我陆有权,白的都能辩成黑的,地上的都能给他吹到天上去!”转念一笑:“我这,嘿嘿,我这不是来河边醒醒酒嘛!”说完这些,他又一本正经起来:“郁洁,说真的,你这些天为了照顾陈西,可都没好好休息,今天你这是怎么了,又没在照顾他,也没去休息,跑这儿来哭?”
郁洁突然想起来,陈西和陆有权睡上下铺,平日里沉默的陈西,唯有陆有权还能说得上几句话。定了定情绪,郁洁认真地说:“我问你,你了解陈西吗?”陆有权想了想:“他平日独来独往,很少谈他自己的事儿。除了上学,打点零工,挣点儿生活费,就没其他的了。他很少与人深交,当然我例外啦!哈哈!”没说两句正经的,陆有权又耍虚的了。郁洁放下矜持,索性问:“那今天在病房的女孩儿是谁!”陆有权立刻停止了笑声:“啥!女孩儿?这小子,地下情藏的够深的啊!连我的消息道儿都封锁了!不行,我得去补回这一块儿!”顾不上郁洁,他扭头就走。郁洁赶紧上去拦着:“不许去!”陆有权急了:“不是,郁洁!你没日没夜地照顾他。为了就救他,你贫血有危险,都顾不上自己,这么多天,没好吃没好喝没好睡的,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小子就这样不懂珍惜?看我怎么收拾他去!”陆有权说的句句在理,郁洁还是执意不让他去,就这样看着月亮越升越高,两人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