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一个演员不容易,培养一个名演员很不容易,培养一个动物演员更不容易,培养一个动物名演员当然是难上加难。
就拿狮子来说吧,马戏团当然少不了狮子演员,但到非洲草原找霸气十足的野生狮子,显然是不行的,万一在舞台上野性勃发耍起威风来,弄不好就会闹出血案大祸。
挑狮子演员,唯一的途径就是到动物园去物色。程序还挺复杂,首先得查档案,追溯父系和母系三代血缘,必须父系和母系三代都出生在动物园的狮子,才有资格进入候选名单。换句话说,狮子演员必须三代历史清白,祖代和亲代都没有犯过猎杀活物的罪行。从动物行为学角度讲,父系和母系三代都是动物园顺民,从未有过血腥暴力,那么基本可以确定,该后代野性泯灭,一定是只乖乖狮,或者说是只和平主义大猫。
仅凭这一点当然还不能成为动物演员,动物演员必须头脑聪慧,反应灵活,身体素质也要很棒才行。假如是雄狮演员,要求身躯威猛高大,鬃毛蓬松如球,甩尾投足之间体现力与美的韵律。这一点非常难,也许是长期养尊处优的关系,也许是高级囚徒生活使生命失去活力,在动物园生活了三代的雄狮,大多呆头呆脑,要么反应笨拙,要么四体不勤,要么毛色暗淡,要么鬃毛稀疏如盐碱地上的野草,外表看着就让人倒胃口。即使有个别小雄狮长得活泼健壮,毛色鲜亮,反应敏捷,浑身上下透着猛兽活力,鬃毛旺盛也具丰采,可一接触,便会发现其脑后似乎长着反骨,桀骜不驯,顽皮中透露残忍和野蛮,很难调教得出来。
马戏团要培养出一只狮子名演员,真比登天还难。
阳光大马戏团雄狮辛尉,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动物演员。这家伙前额特别饱满,大脑十分发达,接受能力很强,学难度再大的新节目,训练一百遍左右就能学会了。比起老虎、狗熊、大象这些猛兽演员来,训练周期已经算是很短的了。老虎、狗熊、大象这类猛兽演员,学习新节目一般要训练两百遍左右才能基本掌握动作要领。
辛尉不仅聪明,形象也是标准的美雄狮,高大魁梧,两眼炯炯有神,金黄皮毛像涂了一层釉质,浑身上下闪闪发亮,四只蹄爪和尾尖那撮拂尘状狮毛,呈鲜亮的黑色,尤其出众的是脑后与脖颈上那团鬃毛,丝丝缕缕曲卷如云,闪烁着紫铜般金属光泽,面积约占整个身体的一半,行走奔跑时鬃毛飘拂抖动,更增添了雄狮的威武雄壮。登台亮相时,在舞台聚光灯照耀下,通体色彩浓艳而又和谐,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还没开始表演就会赢得观众喝彩。
最难能可贵的是,辛尉虽然外表具备雄狮威风凛凛的体貌特征,性格却特别温柔,与猴子、羊驼、叭儿狗等弱小动物配戏,从未动过杀生的邪念。特别对女演员孙曼莉很顺从,孙曼莉一声吆喝,它就会乖乖躺下;孙曼莉在舞台左侧招招手,它就会从舞台右侧迅速奔跑过来。
有一次,金丝猴雅娣与辛尉搭档表演猴子舞狮,也不晓得雅娣在演出前是偷吃了西瓜还是多喝了凉水,也有可能是存心恶作剧,骑上狮背揪住狮鬃大显猴子威风时,突然挤眉弄眼哗哗撒出一泡猴尿来。正是寒冷的冬天,热腾腾臭烘烘的猴尿顺着辛尉的鬃毛滴滴答答往下流淌,有不少尿水流入辛尉的鼻吻和嘴腔。动物也有讲卫生的习惯,那猴尿的滋味肯定不怎么样,又咸又涩就像不堪入口的劣质饮料。再说猴尿淋头对声威显赫的雄狮来说也是一种大不敬行为。辛尉本来心平气和在演出,倏地瞪大了眼睛,脸露愠色,尾巴刷地平举,它猛兽的自尊心受不了这份侮辱,眼瞅着就要暴跳发怒了。无法预料辛尉在愤怒中会做出什么样的过激行为来,也许会一口拧断金丝猴雅娣的脖子,也许会几爪子撕得金丝猴雅娣皮开肉绽,也许蹿跃而起将金丝猴雅娣从自己背上甩下来后,咆哮数声跑回后台拒绝再演出了。就算是出现不太严重的最后一种情况,也会引起观众起哄,影响阳光大马戏团的声誉。假如不幸出现前两种情况的话,动物演员在舞台上大开杀戒,将会在社会上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在这节骨眼上,正在一旁协助演出的孙曼莉蹲下来双手捧住辛尉的面颊,妩媚地做出一个笑脸,柔声说道:“别闹,哦,听话,好好演出。”说完掏出手绢擦拭掉漫流进狮鼻狮嘴的猴尿。说也奇怪,经孙曼莉这么一抚弄,就像清风吹散了天空笼罩的乌云,辛尉脸上凝聚的愤怒很快消失了,尾巴柔顺地垂落下来,甩了甩脑袋,似乎要把不愉快从脑子里抖落干净,又继续配合金丝猴雅娣进行表演了。
一场猴尿引起的风波就这样和平解决了。
还有一次,外号叫“神鞭”的杂技演员翟宝顺表演鞭技。跟许多马戏团一样,阳光大马戏团除了动物演员表演马戏节目外,也穿插演一些精彩的杂技节目。传统杂技中的鞭技,就是挥舞一条长鞭,在一丈开外将另一名演员叼在嘴角的烟头抽灭。高导演结合马戏团的优势,将节目做了小小的改革,配戏由人演员改成动物演员,为了增强节目紧张刺激的效果,让雄狮辛尉来配合神鞭翟宝顺演出。节目具体设计是这样的:由孙曼莉将辛尉带上舞台,让它蹲坐下来,给它头上戴一顶特制的蓝色贝雷帽,模样像个凶悍的丛林战士,叼一支特大号烟斗,烟斗上插一支白蜡烛,燃烧一朵小小的火苗,代替传统节目中的烟头。
平心而论,这项改革是成功的。长鞭抽人演员嘴上叼的烟头,观众看得多了,没啥新奇的,都看腻了。演员在上头卖力演,观众席却波澜不惊,没有掌声也没有喝彩。长鞭抽雄狮嘴上叼着的白蜡烛,效果就大不一样。出于对猛兽的敬畏心理,观众的惊险预期陡然提高了好几倍,表演结束后,会赢得热烈掌声和喝彩。神鞭翟宝顺技艺精湛,不管与他配戏的是人演员还是动物演员,从未失过手。
开始演这个节目时,辛尉还有顾虑,当翟宝顺为了吸引观众视线在舞台上将长鞭甩得噼啪响,它就会下意识地缩紧脑袋摆出一副准备转身蹿逃的姿势。当翟宝顺瞄准白蜡烛使劲一抖手腕,鞭梢将火焰打熄时,它就会下意识地闭起眼睛浑身一阵颤抖。可随着时间推移,顺顺利利演出十多场,每次都有惊无险,那条鬼魅似的长鞭在它头顶掠过一道恐怖黑影,准确落在白蜡烛燃烧的火焰上,从未碰到过它一根毫毛。渐渐地,辛尉习惯了这清脆的鞭子声,坦然面对翟宝顺和他的长鞭,表演时不再有任何恐惧的表现。
可怕的事故就在人演员和动物演员都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同往常一样,翟宝顺先在辛尉头顶甩出一串鞭花,然后举起长鞭照准那支燃烧的白蜡烛猛抽下去。长鞭像条阴险的毒蛇,在半空中突然游离方向,没有打灭白蜡烛上燃烧的橘红色的火焰,而是去噬咬辛尉毛茸茸的狮脸。事后翟宝顺解释说,就在他猛烈抖动手腕的一瞬间,有一只跳蚤在他眼皮上叮了一口,他奇痒难忍,眨了眨眼皮,影响了手腕细腻的动作,当然也就影响了鞭梢落点的准确性。叭的一声,鞭子重重抽在辛尉左脸上,绒毛纷飞,从额角到嘴角劈出一道灰白鞭痕;转眼间,灰白鞭痕渗满殷红血丝,并迅速膨胀隆起,狮脸上就像爬着一条又长又粗的红蚯蚓。特大号烟斗和那支白蜡烛也被打飞了。辛尉冷不防被抽了一鞭子,先是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身体猛烈抖了抖,双眼惊讶地瞪圆,表情迷茫,似乎不相信自己真的挨了打;半秒钟后,它醒悟过来,铜铃大眼泛起血丝,张开可怕的大嘴,鬃毛倏地恣张开,头上贝雷帽被掀翻,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口腔里四枚利牙透出冰凉的敌意。
孙曼莉本来满面笑容陪伴演出的,刹那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泥塑木雕般呆立不动。翟宝顺举着鞭子的手抖得就像寒风中的枯草,两条腿也吓软了,几乎要跪倒下来。担任舞台监督的高导演就像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四位正在霓裳伴舞的女演员丢了手中的红绸子拔腿就往后台溜,花容失色,犹如惊弓之鸟。正在幕侧演奏的乐队也吓得魂飞魄散,舒缓优美的音乐戛然而止。观众席本来闹哄哄的,骤然间变得一片寂静,千百双惊恐不安的眼睛聚成一个焦点。
狮脸和人脸一样,是血管丰富的敏感部位,毫无疑问,这一鞭子下去肯定疼得钻心。再老实再有理智的人脸上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子也难免会愤慨,更何况是一只有非洲草原之王美称的雄狮?辛尉本来是蹲坐着的,倏地站了起来,四肢屈蹲摆开扑击姿势。如雷的吼声就要从狮嘴喷涌出来,致命的扑击有可能在瞬间发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导演在后台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孙曼莉,快拖住它!”孙曼莉被叫“醒”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张开双臂抱住辛尉的脖子,人脸贴在狮脸上,喃喃地说着什么。辛尉似乎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也不愿意接受孙曼莉的调解,扭动身体,扭转头颅,想挣脱孙曼莉的搂抱。孙曼莉整个身体吊在辛尉的脖子上,不让它冲向翟宝顺,也不让它撒野吼叫。
这时候,高导演带着一名保安奔上舞台,保安手里提着一支电警棍,这是一种为马戏团和动物园特制的武器,有一千多伏电压,专门用来对付惹麻烦的猛兽。这种大功率电警棍十分厉害,捅到身上后,即使是体重达数吨的大象,也会在刹那间两眼翻白昏倒在地,要一至两分钟才能苏醒过来,短暂地失去反抗能力。这当然是解决眼下这场危机最有效的办法。高导演喊道:“孙曼莉,松开它,快过来!”人和狮子纠缠在一块儿,当然不能使用电警棍,不然会把人也一起击倒的。那位保安双手握着两尺长的电警棍,摆出武术中的马步姿势,左右跃动,只等孙曼莉与辛尉身体脱离接触,就会一个箭步将电警棍捅到辛尉身上去。
孙曼莉抬头望望满脸大汗的高导演和如临大敌手执电警棍的保安,搂住辛尉脖颈的手慢慢松开了,脚步也迟疑着要往后退,眼瞅着就要与辛尉脱离接触了。突然,她用坚定的语调喊了声:“不——”又用双手搂紧辛尉的脖颈。
凡阳光大马戏团的人都晓得,特制的电警棍虽然威力巨大,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严禁使用的,因为这种武器对动物演员身体和心灵都会造成极大伤害。有的动物遭到电击后,智商明显降低,变得呆头呆脑,丧失了做演员的天赋;有的动物从这以后对细长形状的物体产生恐惧过敏心理,见到扫把也会吓得缩成一团,患上无法诊治的心理疾病;有的动物从此与驯兽员产生难以消除的隔阂,无论你采用什么怀柔政策,悉心照顾也罢,加倍疼爱也罢,它都对你抱有很深的敌对情绪和戒备心理,当然也就不会再积极配合你去排演节目。可以这么说,一旦对某位动物演员使用电警棍,等于宣布它艺术生涯的终结,无法再继续登台表演了。再说,马戏团环型大舞台是没有帷幕的,当着上千观众的面用电警棍将一只狮子演员击倒,对阳光大马戏团声誉也很不利。
孙曼莉决心用非暴力方式来平息这场舞台风波。她摇晃着辛尉的脑袋,反复说:“辛尉,冷静点,不是有意打你的,我给你赔礼道歉!”狮子当然不可能听懂人话,但在马戏团工作过的人都知道,某个人与某个动物相处得久了,表情和语调再加上辅助手势,动物是能够读懂人的心声的。辛尉受到温柔的抚慰,火气好像比刚才小了点,铜铃大眼里的凶光有所收敛,但仍犟着脖子张着大嘴露着利牙用威胁的姿势面朝翟宝顺,不肯轻易罢休。
这时,孙曼莉做了一个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她将自己的手掌塞进狮嘴去,有点赌气地说:“我晓得你受了委屈,你一定要咬,那就咬我好了。”她白嫩的小手就嵌在辛尉尖利的白牙和血红的舌头间,辛尉完全可以像吃嫩豆腐一样轻轻一口就把那只手咬得粉碎,可让人惊奇的是,辛尉就像嘴里被塞了一把又苦又涩的黄连叶子,又像是含了一块会硌断牙齿的石头,不仅不敢往下咬,还皱着眉头往后仰躲,拼命想把那只手掌吐出来。孙曼莉将手从狮嘴里抽了出来,用消炎止痛膏涂抹在它伤口上,用妈妈训斥淘气孩子的口吻说道:“好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乖,不许再闹了。”泪水迷蒙的人眼和泪水迷蒙的狮眼四目相对,辛尉恣张的鬃毛闭谢下来,平举的尾巴也耷落在地,血盆大口也慢慢合拢了,脑袋靠在孙曼莉的肩头,嘴角发出“————”的呜咽声,那模样就像一个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扎进娘的怀里伤心地诉说着委屈。
化干戈为玉帛,一场可能会流血的严重事故烟消云散。
事后有一位同宿舍的女演员问孙曼莉:“你把手伸进狮嘴里,就不怕它咬你吗?它正在发脾气,万一昏头昏脑啊呜一口咬下来,你不就成了残疾人了?”孙曼莉笑笑说:“我心里有数,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它都不会咬我的。”
孙曼莉今年二十四岁,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但在雄狮辛尉眼里,却是可亲可敬的妈妈。
培养猛兽演员,最好的办法就是指定一名驯兽员,从小将它抚养长大,让该动物对某个驯兽员产生难以割舍的依恋,这样训练起来就要方便多了。
十年前,孙曼莉还是一个豆蔻少女,从小能歌善舞,模样又俏丽。阳光大马戏团招募一批学员,她很顺利就被录取了。
不久,团里老一代雄狮演员亚内几患了白内障,虽经开刀治疗,但一只眼睛还是瞎了,另一只眼睛也成了弱视。破了相的独眼狮子有损舞台形象,视力太弱也影响节目演出。再说,亚内几已年满二十岁,对狮子来说,这个年龄意味着生命已进入衰老期。团里决定重新培养一只雄狮演员,以取代风烛残年的亚内几。
几经物色,在昆明圆通山动物园挑中了刚满半岁龄的辛尉。高导演觉得新招来的几名女学员中孙曼莉素质最佳,将来有希望成为阳光大马戏团的台柱演员,就决定由孙曼莉来驯养辛尉。刚开始时,她不愿干。她想做一个在灯火辉煌舞台上轻歌曼舞的演员,而不是钻在臭烘烘的兽棚里整天与动物打交道的饲养员。再说,女孩子胆小,平时见到一条狗都会吓得脸色发白直打哆嗦,现在要她去照顾一只狮子,当然害怕得夜夜都做噩梦。高导演和团里其他领导对她进行耐心说服教育,还应允每月额外发给她一笔岗位津贴,她才勉强答应试试看。这一试,少女与雄狮结下了十年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