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被你的电话吵醒。我从枕头边摸出手机,顺着胳膊滑到地上。再跌跌撞撞接起来,你已经挂断了。
来自纽约的长途电话挂断了。我无所适从地盯着手机号码栏的“无法识别”,那个长途号码我怎么拨也拨不通。
我想你一定会再打给我吧。为了不错过它,我握着手机,再没睡过。喝了几杯水,把脑袋探出窗户,热浪来袭。楼下酒吧门口,那些漂亮的男女拥抱着走进走出,争吵之后再相拥。比戏剧还要跌宕。
现在是几点了。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抬头就能看见表,可我偏不。知道时间的话,等待会显得更加漫长。闷热让我的意识模糊,很容易想到许多以前的事。
许飒,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你算过没有?
虽然我常常试图忘却种种难堪的小事,忘记滑进下水道的那块玫瑰精华香薰皂,忘记在47路上被偷的刺绣钱包,忘记连续三年数学没及格过。但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七年间,是女孩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像硬性指标一样摆在这里,让我把它们扔去哪里呢?当我看见你眼角的第一条鱼尾纹,责怪你不好好休息,总熬夜。流下眼泪,想想其实是为了自己。
我认识你七年了,仿佛度过了一模一样的七个年头。除了爱你,我什么事都没做过。十八岁的时候,我像一个傻叉的无知少女,沙滩上抓了一把金色的沙子,因为它太美,我握得紧紧。二十五岁的时候,沙子已经一点一点流掉,手里什么都不剩,只有关于沙子的记忆。要老到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这些记忆呢?学医的朋友告诉我,即使失去双手,双手的记忆还是在的。从二十五岁开始,我想女孩该为自己生活了,做喜欢的事,坚持一份可以拿到薪水的工作,找到一项业余爱好,知道早睡早起,用抗衰老的护肤品。和七年前挥霍青春的时候大相径庭。
我知道你不明白。
对我,你一向是又明白又不明白。
2003年的夏天。热得一如既往,唯一不同的是大家习惯戴着口罩,害怕拥吻,相敬如宾。我刚上大学,来到上海,对它的湿热生畏。每天晚上都要站在窗台喝很多的水,一瓶接一瓶。蓝色的大瓶扔得一个阳台都是,趴在十五楼看下面车来车往,像长条巧克力在传送带上赛跑。轻盈的时间都依附在车上,被它们带去不知名的各个地方,我盯着公路看,一抬头天就变成紫药水颜色。
所有人都偏见我们的大学主业就是吃喝玩乐潜规则。事实上就是这样的。
我是害羞且懒惰的人,因为天气燥热,每天的常态除了上课就是躺在宿舍床上吹电扇吃冰棍。我和电扇一样,百无聊赖。
系里有善于社交的学生,早已和师哥师姐打成一片。相熟地称呼他们,都是阿三阿四,老王老孙,小张小李,花花丽丽。我连自己班级的人名都叫不齐,路上见人微笑打招呼,当然要热情地回应,心里却认定自己与他压根不相识。
我戴着口罩坐地铁,去书店,看廉价的午夜场电影。看了四遍《天下无双》,在深夜无人的街道,学无双喊着,好样的等我喘过气来一定追上你!
等我喘过气来,一定追上你。
常常如此,一两点走回宿舍,一条路上就我一个人,梧桐树和老洋房都睡了,夜晚的气温也变得凉爽。我就做一会儿女一号,跑到便利店里买一根棒冰,小口小口舔,生怕吃完太早,夜路走得寂寞。我喜欢吃光明牌的盐水棒冰,经济实惠,吃起来也很光明的样子。适合我这种有理想且志向坚的女青年吃。
日子就这么过了。没什么好,没什么不好。我用五根冰棍木棒组合,在书桌上排出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我已经吃了二十根光明了,猛然一看,好鸡巴多啊。
正巧五颗星那天K约我。上外国文学史,他回头看我几次,我都没理他。后来他敲敲我的桌子。我把口罩摘下来,抬起眼皮来看他。干吗?
K笑起来,原来你的嘴巴是你最好看的五官呀。
我表面镇定,还是红了一下脸。现在非典,我惜命。
哦,你喝那么多水,也是惜命咯?
我觉得这男的很不会说话,冷言冷语地再问了句,找我干什么?
他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张传单,说,晚上钱柜打折!班上很多同学一起去唱歌。你也来吧。
我把传单推回给他,不去,都说非典不要去公共场合。
K没有接回传单,把它留在我桌上。你可以戴着口罩来,但你一定要来。而后他转身回去。
我盯着传单研究了一会儿,想到已经吃了二十根光明,再这样下去实在太寂寞太脱离群众和组织了,再说可以蹭空调也不错。
就是那天,我做了一个说不上对错的决定,遇见你的。
大家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几个人喝得丧心病狂,抱着话筒不放,一遍遍唱青藏高原,脸憋得通红,脑门上爆起青筋。呀啦骚个不停。呀啦骚完了之后一个大喘气接着唱“你——伊——挑着担——”我看得目瞪口呆,这个串烧真经典。
我终于知道K的用意,因为除了我,再无同班同学。都是一票更不相熟的师哥师姐。这种情况让我更为紧张,口罩一直不肯摘下来。好多师姐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我只好说刚做好鼻窦手术。因为这个小小的谎言,我没有唱歌,没有喝酒,偶尔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从口罩边缘塞薯片进嘴巴里。我坐在沙发的一端,静静闭上眼,真凉爽。我想就这么躺着,等到秋天到来,知了蚊子都死光再出去招摇过市。我好久没像这样,彻底脱离汗水,脱离咸涩。汗水泡久了,总有种要退化成海洋生物的感觉。梦里惊醒,听自己喊着,“不要淹没我啊。”这种梦话,又好笑又可怜。
不知什么时候K坐到我旁边。把我的口罩拉下来。
由于动作突兀,我吓了一跳,赶紧坐直身子,盯着他看。他歪着嘴笑,没有说话。把嘴里叼着的香烟递给我,试试看。我盯着烟看了一会儿,犹豫地把嘴凑过去。
呶。这个时候你就出现了。爱心泛滥的正义使者。
你抢了我的烟。手指划过我的嘴唇,修长。你皱着眉对K说,原来你还有烟,我找了半天。K赶快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你,我这里还有大半包。你摆摆手,一根就够。这时候女生喊K的名字,说他点的歌开始了,再不来唱就给他切了。K怏怏地过去抢话筒。
你对我说,不会抽烟就不要抽。没劲。还有你的口罩,很可爱。说完就把烟掐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吻了你的手指。但它们很笨,没有领悟我的意思。我却在黑暗的角落里心跳不止。你在我眼里是一块最大最好的芝士蛋糕,我在你那儿却是一块黑色的小圆面包,你拿着夹子的手指在我的上方划了一道弧线,没有选择我。
只剩下我一个,看着你埋单结账的背影。
三点了,你还是没有打给我电话。我翻了几个包,找到半包好彩。又翻了几个包,找到一个打火机。
不要睡呀,再等等吧。我小声对自己说。等了那么久也不差那么一会儿。
我盯着夜灯看,看飞蛾绕着它转,撞上去再离开,再撞。它是很痛呢还是很热呢。它会不会也很喜欢光明牌?
暗恋是不是一件费体力费心力又愚蠢的事?我觉得是。
你身边的姑娘,多如过江之鲫。不仅仅是因为你英俊,也是因为你的用心,懂得姑娘抵不过柔情似水。虽然你像一块大蛋糕,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点点,不过想来也是普天同庆的事情。
你在我们学校门口那块严禁踩踏的草坪上踢球,美丽的师姐经过总会向你打声招呼。她们细细的嗓子吐出你的名字。飒啊,你又在这踢球呀!飒啊,你不怕晒黑么?飒啊飒啊飒啊,和知了的叫声形成了共鸣。我坐在草坪的另一边,被蚊子咬得全身是包。我从左边移到右边,再从右边移到左边,你在草坪上跑那么快,到底能不能看见我?我却一直看着你,我甚至看不出你进球没有,我也听不到你说的任何话,我只是看你,把你看进心里面。看着看着,太阳落山了,我像一只搁浅在海滩的龟,口干舌燥,依旧迟迟不肯离去。
终于,我看不懂的球赛结束了。大概是几十分对几十分这样的大比分。你拿着球慢慢向我走来,那几秒钟我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你,先开始想好的如何拿本莎士比亚看,如何伪装得顺其自然,全都忘得干净。
你问我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我说看书。你打量我一圈,问书呢?我说看完了放在包里了。之后你看着我笑。你摸我的头发,说我是傻孩子。我真是愚蠢透顶。
你说那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去吧。我说好呀好呀,想像弹簧那样蹦起来响应你,脚却麻得动不了。你从身后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之后你坐到我旁边用上衣擦汗,你说,坐了一下午,辛苦你了。
我接过水,十分羞愧。我精心策划,处心积虑,你一语道破。
我说你这样说我接不下去了。你说现在嘴巴不是用来说话的,喝水就好。
我咕嘟咕嘟把水喝得干净。鼓着腮帮,把空水瓶还给你,像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
你们一群臭烘烘的男生带我去路边吃烤串,还是喂蚊子,不过这个时候我被喂得更加心甘情愿。我酒量不好的,可每次和你还有你的朋友一起,我都硬着头皮喝,学会不怕热,不怕蚊子咬,不怕和脏兮兮的男生们勾肩搭背,不怕被冷落。你说你不喜欢娇生惯养的姑娘,你喜欢姑娘像霹雳娇娃那样,我就恨不得去泥汤里滚一圈给你看,我多么干练,我就是勇敢粗犷的劳动人民。我既然没有A的大眼睛,B的如黑夜般的长发,C的温柔甜美,那么就更不能被你发现我的生性懦弱胆小。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大三实习的时候,和一群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艺人去澳门做节目。节目安排小艺人们从Macau Tower跳下去。
姑娘们为了做效果,搏出镜,都哭得惨不忍睹,撕心裂肺,不知道的以为我们节目在逼良为娼,硬给一群良家妇女化个风尘妆,然后良家都刚烈坚贞,抱着铁栏杆不肯做女优,个个“亚麻袋,亚麻带”地叫,悲到极限叫也不叫了,望着远处无语泪双流,两条黑水顺着眼睛流下来。不过最后挣扎了半天,全都是为了献爱心什么玩意儿的,一咬牙,大义凛然地跳了。跳完之后大放厥词,多么突破自我多么穿越极限,人生追求仅此一跳似的,厥词都是我拿着提词版写的。我一个人,静静站在旁边看,看她们哭,帮她们排序。哪个酝酿好了眼泪先出来哪个先冲过去跳,其他的先站在后面演练。最后带队导演指着我说,那个谁,你也来跳一个吧。我说好,“嗖”的站起来,走到保护人员旁边,任他们把我推来推去,绑上绳子。整个过程我都没有说话,后来摄像看不下去,让我对镜头说句话。我转身看了一眼镜头,微笑了五秒就跳下去了。他们都说我像看破红尘自杀的。回去后实习的公司就开始让我单独带小明星出去上通告,他们认定我心理素质是佳到不能再佳了,是当经纪的料。
其实当时我也想说两句,是说给你的,说给你的都是不能说的。这是我自己和自己拉钩上吊说好的,千万别说出来。埋在心里的是故事,说出来就变成事故了。
三百三十八米高空,你知道有多高么?我当然很害怕,摄像机只拍我优雅温柔的上半身,我的腿在哆嗦,他们都看不见。
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变得坚强,假装勇敢,什么都不在乎。我变成了看上去很强大的人。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呢,我女强人路上的奠基石。
后来我让你和我一起蹲在电视机前面等着看那期节目。我想让你看我多么勇敢地跳下去,让你感知我在心里喊着你的名字。让你知道我也是大方开朗的姑娘。后来等到节目结束也没等到我,你抱着薯片嘲笑我,说我又吹牛了,不过之前那个谁谁长得还真漂亮,还反应快,能叽里呱啦说这么一大堆。我躲进厕所,打电话问导演,他说时间不够,我又叫得不够欢,当时就把我的那段给抹了。我接着吼了一句,那我白跳了?!导演说,哟,你个实习生让你公费旅行就不错了,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我坐在马桶上偷偷哭了好久。直到你敲门说想尿尿。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说,你憋着。你隔着门讲了很多笑话给我听,还说了一堆你当年实习不如意的破事儿。所以我说吧,你丫真的什么都不懂。我哭着说,我真的跳了,而且谁谁叽里呱啦说的一大堆词都是我写的。
最后你说,我都知道,你快出来吧,聪明勇敢的小姑娘,再不出来我就顺着门缝尿了。
我这才开了门。
现在想想,我也是会错意。你说你喜欢姑娘像霹雳娇娃那样的意思是喜欢德鲁那么性感,而不是能上刀山下火海。
暗恋是不是一件费体力费心力又愚蠢的事呢?我觉得是。
有年寒假我去了舟山,你家。我在你家骗吃骗喝好些天,跟你爸妈打麻将赢了好多钱,我不好意思拿,你爸妈是极度热情的家长,硬塞给我,说当是压岁钱。我推辞不掉,只能干巴巴地看你。你头也不抬,说拿着吧,出门再还给我就行。你大方地向你的朋友还有家人介绍我,是你的好妹妹,好兄弟,好朋友,好知己。你哪来这么多无关痛痒的称谓。为什么不能就说是你的女友呢。
你带我去你的高中同学聚会。房间被空调吹得干燥,喝了几瓶大家都有点上头,不停拉衣领,有的腰带松开了几个扣。先开始都还不好意思,后来你边脱毛衣边对你的朋友们说,脱吧,别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好哥儿们,别当外人。然后你坏笑着看我,说别拘谨,要么你也脱一件。我把手伸到桌下掐你大腿。你的朋友们就全都脱得剩棉毛衣裤,我说你这是让我情何以堪,你说没事,看看就习惯了。果然喝多了就再也不碍眼了。
你们先喝白的,白的喝完喝啤的。后来嫌去卫生间吐太麻烦,让我给你们桌上放一个桶,边喝边吐,边吐边喝,不亦乐乎。我现在想想自己也真厉害,我竟然没在此般恶心的场面下吐出来。
那天我一点没喝多。因为我要照料好你们。主要是你。
我一次次帮你们出去买下酒菜和解酒药。我人生第一次炒花生米,焦得跟苍蝇似的,你们也吃得开心。第二天你看我手上全是水泡问我怎么弄的,我说昨天给你们炒花生米烫的。你想了半天,张着嘴问我,我们昨天吃过花生米啊?我还以为我吃的是豆豉。
我还要忙着和你的朋友们唠嗑谈天,从明星八卦聊到石油大战,从星座周易聊到太阳黑子,从张曼玉为什么还不结婚聊到张曼玉为什么不嫁给他。等你们全都喝得尽兴,我把杯子全洗了,盘子收拾好,啤酒瓶放回箱子里方便明天卖废品。每人倒上一杯热茶。凌晨五点,同学们摸着干瘪的肚子喊饿,我翻遍整个房间没有任何熟食。于是,我,一个都市时尚女性,在凌晨五点晕晕乎乎的情况下,把韭菜洗了,肉,面粉找出来,咣咣当当地剁馅给你们包饺子。你的高中同学们在厨房门边倚了一排,赞不绝口,感激涕零,说我太贤惠了,说你不准欺负我,说谁娶我天大的福分。我小脸红扑扑的,故作娇嗔地说,你们都别帮忙,沙发上躺着看电视。他们这些话说得我心花怒放。那天什么都好,如果你醒着就更好了,听听大家是怎么表扬我的,知道小黑面包是经济实用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把你高中同学家准备留着除夕包饺子的材料全给提前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