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去邻居家蹭饭,是个法国美女,酷爱户外运动,吃素练瑜伽。尽管她十分热情,但是我实在接受不了每天吃开水烫白菜。我常常试图改变她吃素的习惯,说人不能不吃肉会饿死的。她很认真地告诉我,吃素是不会饿死的,她从十四岁开始吃素到现在还是很健康。我说你咪咪这么小怎么算健康。她说她不希望咪咪太大,这样运动起来不方便。我握着一根胡萝卜,特别地绝望,我宁愿自己跳绳跳不到十个也不希望自己的负A cup变成负B。好在在我变成兔子之前顾白来了。
我说你怎么才来。顾白说要饿我几天才行。
“你内心怎么这么阴暗,你再不来我就饿死了。”
“怎么会,我看你在隔壁的美女那里吃得很好。”
“好个屁。她不是美女她是只兔子。”
顾白说要给我教训。我也不知道他要教训我什么,我没有伤天害理也没有杀人放火。
顾白来了,我要大开杀戒。我们买了烤鸡和可乐。我们吃烤鸡喝可乐看港剧,清一色我听不懂的粤语。顾白总是输给我,喝可乐喝得也要吐了,他说他儿子都被杀光了。我也喝了不少,导致现在再也不喝可乐,一看见可乐广告就想到他下贱欢笑的脸孔。
我和顾白说,大概就是那时候我开始觉得穷是挺可怕一件事儿。
他说现实点儿好,不会吃亏。
我和顾白用可口可乐干杯,我说这并非庆祝,这是悼念是缅怀,这将是我最后一件奋不顾身的事儿。我决定不再成为那种因为男人跑来跑去被人爱来爱去甩来甩去的姑娘了。
天朗没有说话,他说他觉得对我越来越陌生。
放在心里的是故事,讲出来就统统变成事故了。
十八岁的我以为脱离高中之后我就能把生活过得特滋润,让自己精神抖擞地面对生活。其实我的大学和高中大同小异,我还是头发乱糟糟地卡点儿进门。有次我在老师点名正好点到我名字的时候冲进教室,全班一边喊好一边鼓掌。
我没穿高跟鞋,没真丝连衣裙,没口红,没胭脂,没皮包。我以为自己高中之后就能当一昂首挺胸的妞儿,我还是不能。
黑眼圈和眼眶依旧热恋,我总给人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我发现其实这和我对生活的态度有关,我对它不冷不热,它势必没有让我梦想成真的职责。
直到被天朗像拔萝卜那样把我从人堆儿里拔出来,他让我穿裙子化妆,勾着他胳膊走路。活得像个女人。那时顾白已经失踪了,所有疯狂的梦想无从兑现,我完了。我随波逐流地走着,仿佛也可以很快活。
我的顾白说要开五星级酒店,要给自己压力。顾白说他过得太好了,什么都好,得到了所有想要的,这种感觉太不真实了。顾白说他曾经爱我爱到哭了。
我抚摸顾白的头发,黝黑柔软,像无力反驳的孩子。
我说我曾经爱你爱到笑了。
我们走到路灯下,我穿得臃肿,像颗粽子。我说我希望收到的礼物是我爱过很久的男生站这儿给我唱首歌。顾白就唱,唱着唱着我就笑了。他问我笑什么,我说我觉得我们彻底完了。他说这样很好,可以没完没了了。
我不想再成为顾白的恋人,我不想不停地寄生,变成白痴。
我把感情给活活爱完了。
顾白的歌唱完了。他说你就一妞儿,什么都不会,只会哭。
我踹了他小弟弟,揉着眼睛拦车走了。我从后视镜看到自己,一脸狼狈。之后睡着了。这是我的二十岁生日。
我也不知道我的顾白会在西藏扎根,我应该在那个时候趁机摸摸他的脸,或者吻他,告诉他,你要活得很好,我也是。
上海的出租车起步价长成十二块,这让上海变得更操蛋了一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和天朗最近又开始频频吵架的原因。天朗说我仿佛并不爱他。当时我就急了,“老娘我不爱你整整跟了你两年,除了替父报仇这种原因,我损失也太大了吧。”我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歇斯底里,我对着天朗吆喝,“我不想再和你吵了,我想爆你头!”他拎上车钥匙就往楼下走,走了两步又回来拉我胳膊。天朗带我去游戏厅打枪,我哭笑不得,骂他幼稚同时玩得很high。
顾白失踪十天的时候。我不再出现任何诸如饥肠辘辘、听歌就吐这样的生理反应,我很平静地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上课就上课该扯淡就扯淡,扯上一整天还是精力充沛的。睡前喝大量白开水,从卧室跑到厨房再从厨房跑到卧室,客厅黑暗,爸妈卧室的门开着,看样子是都睡着了。我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却发现电视发出昏暗的光,我爸妈在看电视,那姿势就像从六点看到了半夜还保持着聚精会神。我特害怕,觉得刚才接水的时候沙发上确实没人,我怀疑自己真的神经错乱。我站在后面盯着电视看,也不敢吭声。我爸看了我一眼,说你也睡不着么,我和你妈光想着电视剧大结局到底是什么样,想得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看掉它。本来处于昏昏欲睡状态的我瞬时义愤填膺,很想砍人。
醒来之后我就决定去新世界打电动。扭动脖子可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去新世界打了一下午的电动。
顾白曾经为了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排行榜的第一名开了一下午的悍马,开得我腰酸背痛指着他的鼻子说我觉得你特别无聊,我不想再玩了。
后来他真的开到了第一名,我们跑去淮海路上的全聚德吃烤鸭庆祝。
我吃得很爽,但还是没有停下来指责顾白,你真的很无聊。就在这个时候,顾白啃着鸭肉说,“陪我几天。”我说不行,我特忙。顾白让我快请假,否则会后悔的。他吃得津津有味,看也不看我一眼,但我还是被他吓到了,我以为他是要向我求婚了。
他开车掠过上海的大街小巷,哪也没有去,最后停在他家楼下。之后几天,我们每天吃面包喝纯净水玩实况。吃喝拉撒,寸步不离。我们坐在狭长餐桌的两端玩成语接龙,他常常蹦出英文,我就用靠垫飞他,振振有词,“砸死你个卖国贼。”
我们编了一个又一个扯淡的故事,打电话给杂志社,说我们编的感情故事。我的两个男朋友自杀了,一个破产了,一个抛弃了我跟了不丹公主,还有一个是乌兹别克斯坦的王储。他的一个女朋友和他妈关系不合,一个和他最好的朋友私奔了,一个捉奸在床。我们不停地打给杂志社,诉说莫须有的幻想,说得声泪俱下,仿佛这些情节与我们息息相关,真实存在,仿佛我们真的是小说人物经历了沧海桑田。放下电话我们便肆意地欢笑,笑得满地打滚,指着对方彪粗口,这样的欢愉之后会经历一段低潮,内心空洞,没有力气,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累得要死。之后我们再打实况,编故事,看电影或者啃面包。这样过了五天,顾白突然摸摸下巴,说胡子长了,我附和他,面包也吃完了。他说,帮我刮刮胡子,该出门了。
他坐在椅子上,穿v字领的白色衬衫,我拿着剃须刀看了好久都没动弹,无从下手。他说,没关系,你刮就行了。
我从来没做过帮人刮胡子这么奇怪的事情,特别紧张。顾白的下巴上出现稀疏细小的伤口,他也不叫疼。好几次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但是看表情也不是要喊疼的意思。我却是越刮越勇,好像一种对于他浪费我大好青春陪他在家的发泄。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我一边不耐烦一边刮他胡子。
“我爸死了。”
我把剃须刀拿在手上,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抬头看我,然后又把头偏向一边。
“你在等我哭么。我就不哭。”说着他眼泪流下来,一声不出,全身发抖,我从来没离悲伤那么近,触手可及。
我跟着一个男生,参加他父亲的葬礼。穿黑色连衣裙,送上白色花朵。
我们把自己锁在一个房间五天后,一起去了他父亲的葬礼。之后各回各家。在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常隐隐作痛,不知为何。老师问我请了那么久的假去干什么,我说我家的长辈过世了,他好像很不好意思,点点头不再多问。
顾白把开酒店的念头打消了,接手父亲的建材生意。我不自觉地哼歌,因为我难以悲伤。一个男生带我参加他父亲的葬礼,这让我感觉幸福。
我想到顾白一边和我吃火锅一边对我说他要开五星大饭店的样子。他说要送我一张空卡,他说他店里的收纳看见我最后的四位卡号就会免单。我乐了很久,说他够意思。那张卡我还没用过他的店就关了,成为一张无法兑现的门票。
彼年我们二十岁。顾白终于明白,现实不诗,他也不是诗人,可以浪漫地一死了之。
我从不对许天朗讲我和顾白的故事,他和我恋爱多年后才后知后觉地猜疑。这种猜疑让我觉得他还是特幼稚特无理取闹的。我们甚至难以抱在一起安眠,醒来得很早,让我们饥肠辘辘。我害怕面对天亮,从黑夜到白天的过程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表演,阳光乍泄会令我泪流满面。我对天朗说我饿得快死了。天朗默默地坐起来穿衣服。天朗喜欢穿衬衫,除了白色的。从大学到现在,还是那么好看。他说,“我也饿了,我们一起出去吃东西好不好?”
大学毕业之后我很少在这个时间是醒着的,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清醒让我觉得今天很特别。我快忘了七点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了,慌乱,豆浆,油条,糍饭糕,自行车,公文包,拥堵,MP3,地铁飞驰而过,或者已经变成别的样子。
我坐在副驾驶座发现在上海开车其实是特绝望一事儿,再牛的跑车也跑不起来,全民买车又把车停在大街上,鲜有移动的机会,以前高架上还能编编筐,现在连给你插空的地儿都没了。
我被人撞来撞去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特别庆幸不用赶七点这个热闹,否则我会精神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