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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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毁灭游戏 (2)

简相生的父亲最终选择了我。与我一同竞争的还有三位,都是实打实的北大毕业生。也许他早就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不过是一个刚满二十岁,还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徘徊的大一新生。他或许是看重了我能回答出他的问题,又或许我只是他枪口下的一只猎物。怎么说呢?大概是我让他感到了快乐,确切地说,是我的窘迫使他快乐。他专以揭别人丑为乐。他知道我其实不喜欢女人。

我成了简相生的家庭教师,主教文学,顺便涉及一些哲学、历史。十岁出头的简相生已自学了很多科目,知识面渊博到令我咂舌。但他不会背诵一首唐诗,连李白那首最出名的《静夜思》都不会。他甚至对我说,没有听过。我想,这真是一个机灵的小怪物。文学其实会让人变傻。哲学则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信仰,从另一方面来讲,它是维固你思维体系的一条绳索。它会先让你钻入圈套,然后慢慢收紧、收紧,将你窒息。从此你便再也接受不了除此以外的其他学类了。

我有些担心他,不想让他柔软的心变得僵硬。第一次上课的时候,我特意带去一套“唐诗宋词”,想将他超前的思维往回拽拽。他很嫌恶地推开它,迸发出一阵恶心的声音。这还没什么。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他又起身将书撕毁,执拗的胳膊鼓满力量,却很镇定。他打开窗户,将一堆废纸碎片扔出窗外。我沉默地看着,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其实在他简单的沉默里,满满全是主意。

我说,既然不喜欢,那我们就不要学它。但相生,我只想告诉你,人要学着忍受。

他惊异地抬起头,仿佛料不到我会说出这种话。这话无疑将他成熟化了,将我们之间的地位猛然拉到了一个对等的位置上。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浅浅地笑了一下。我静止了。黄昏的阳光从窗缝间洒露进来,沉淀下去,变厚了,久久滞留在房间四面。阳光照着简相生一具僵硬的胴体,可这胴体里却掖着一只骄傲的灵魂。阳光灼热,也使我看清楚他的全部,他浅红色的头发,苍白如玉的脸孔,深沉而恐怖的眼睛。他内心的洞穴。

就在这一秒钟。他对我说,其实你什么都不懂,穷鬼。

世界在我的耳畔聒噪,然后又是万籁无声。一切都颠倒了。我知道自己此刻正死死地盯牢他,一刻也不放松。这是我们之间的较量,第一次。然后我败了。我突然觉得秋日的灰色黄昏中这张苍白的面孔击中了我,击中了我心里那一块从未被发现、却早已悄悄糜烂的伤。

他击中了我的伤。于是我像一池结冰的水,渐渐冷固下来。沉默在我们之间拉扯成一条一条细密的丝线,织成一张弥缝坚固的绳网。任我们如何躲避,也无法逃脱追捕。沉默将我和他牢牢绑在一起,却又彼此脱离。他挣扎,我亦是。他坐在离我一米远的距离之外,我甚至可以探悉到他喷在我皮肤上的温热气息。他在笑。我能感到他伏案书写的时候,他的笑。他的笑对我来说太敏感了。我浑身一阵战栗,想不到一个十岁的孩子竟会如此轻易地,就将我内心的堡垒炸毁掉。的的确确,他击中了我一直在回避的伤。

我走进他家的盥洗室,用冷水洗面。他的家真豪华,四面的墙壁光洁平整,上面挂着几幅从国外进口的壁画。当然,清一色全是爱神维纳斯之类。还有他家的沙发,摆在宽阔的客厅里,一排质地高贵的金色刺绣。对面摆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一支天线在高处微微颤抖。在那个时代,收音机是上流社会的标志物,很多人一辈子都梦想拥有它。走入他家的书房,书橱很大,摆满了书籍,最上面一列专门是性知识的研究与介绍。简相生的父亲毫不遮掩他对于“性”的嗜爱。他的生活必须无时无刻与性保持互补关系,不然他无法安妥。性成为他的食粮。

冷水一滴一滴渗进我的毛细孔,在绝无仅有的刹那之间,我感到清醒无比。我看着那一方粉红圆形塑料包边的小镜子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面孔,简直不能承认,那就是真实的我。我,渐渐被另一个我否定了。我憔悴的面孔,像槁木一样毫无生气,不可雕琢。顿时,我明白了。我的生命其实是在等待灰化的过程。生,是为了给死亡做契约的。

透过镜子,我还看到另一个层面。我知道幼小的简相生其实早已发现了我的生之意义。他无时无刻不躲在角落里,其实是在讪笑我。他的脸在我的幻想里,忽然生动活泛起来。他咧开一张樱桃似的小嘴,尽量将嘴唇咧到完全打破它的原始形态,那血盆大口令我惊奇。它做准备,准备吞噬我。而他眼睛里的一切,正慢慢凝聚在一起,变成一条光束,吱吱旋转,成为打穿别人灵魂的探照灯。

他是一个魔。至少在那一刻,我看穿了他。也终于明白,其实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一切都不过分。它们都超乎寻常的平常。玫,虽然我们未曾正式碰过面,但是你得相信我。他的确是一个隐遁无踪的魔。

那时候。让我想想具体时间。大约是1965年冬季。“大革命”的种子已经有些破土的痕迹了。那年冬天,北京没有下雪。是人们革命的热情压住了寒冷。我有个朋友回忆起那时候,总说:多想再回到那时啊,一切都是那样令人振奋,年轻人像是被某种信仰打通了任督二脉,贯通了、失重了。

谁都无法体会他话里隐含的另一种意思。我也不懂。但我隐约有些懂。

让我先来说说“大革命”之前,我和简相生之间发生的几件大事。还得回到1965年,夏末秋初,一个落英缤纷的日子。落花落叶的阵势让我觉得,这一切就是在迎接某种神物降临的开场。我记得当时,我穿着一件灰色的呢绒外套,里面是一件红得耀眼的汗衫,颜色自然极不协调。还有我的头发,我梳着当时人人都梳的偏分。这发型把一切都完美地掩藏住了──可靠的偏分。我信步走在一夜之间枯萎的落叶上,我贫穷的布鞋踩不碎树叶,它依旧完整,依旧是个轮回。然后我坐在公园的某条石凳上,翻出笔记本备课。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要征服他,即使是强迫。

简相生的古文知识简直一塌糊涂。他看不懂古文,对“之乎者也”弃如敝屣,却托我去买很多当时都已绝版的外国小说,有一些甚至连我都没有听说过。

我问他,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书的?

他不语,仍是往常那副骄矜样子。这使我很看不惯。我自信已没人可以伤害我了,但他沉默的锐刺却正中我的心脏。我想,好好好,你不说话可以,你看不起我的贫穷也可以。那现在,我们就来拼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我愣呆住了,一阵寒风吹来。我裹紧衣服。一套完整的报复计划已在我的头脑里成形。

这套报复计划里的一个关键人物。简相生的继母。

但我没有想到,她会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冲进我的生活。以至于我的报复计划因为她,而全然变了个样。

我是说,报复计划成真了。

简相生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才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刚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任北京一所高校的经济学教授。他的母亲是个洋女子,有着一头美丽的红色长发。我只见过她一次,是在一张发黄的相片里。简相生的父亲刚回国,首先去的是上海。由于留洋,他的思想不仅仅是开放,而是奔放。他这样描述当时的上海:小伦敦。所有你想要的,在上海都能找到,包括枪支弹药。他在上海游逛了一阵,正经时候到处讲学,不正经时候,则彻日彻夜眠花卧柳。

当时的上海的确是一个小伦敦。虽然法律和所谓的道德帽子已扣在了上海的头上。但仍有一些腐生的风化行为钻了法律、道德的空子,拼命挤出一丝自由的夹缝。有这样一部分人,在里面如鱼得水,忘乎所以。

简相生的父亲是一个纯粹的异性恋者,他对女人的身体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他所信仰的爱情观是,女人:一件想丢就丢,想穿就穿的花衣服。道理很简单,第一眼看上去,嗯,不错。穿一穿,合适买下,不适合,搁回原处,等待下一位男性的穿戴挑选。

他最终挑了个年纪仅比我大五岁的小女人。他们结婚的时候,简相生才六岁。他拒绝参加父亲的婚礼,并对此秉持鄙视态度。婚后,继母与简相生的关系非常糟糕。他臭熏熏地辱骂继母:你个典型上海小市民。年轻女人并不回嘴,仍旧一边嚼着话梅,一边举着新买的眉笔描眉。直到简相生气吁吁地回到卧室,把门一关。年轻女人才把嘴里光洁的话梅核往地板上一

吐,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走到简相生的卧室门口,冲里面讪讪地回一句,我就是上海小市民,哎!侬爸他就喜欢上海小市民!

她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小市民。她喜欢把头发绾成上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上流社会的凤冠头,再从太阳穴上搭下一缕细细的波浪卷。每天换一件旗袍,而且款式绝对不会重样。她浑圆的鹅蛋脸上冒着一颗一颗细小的雀斑,却很性感。她喜欢在夹肢窝下掖一条白手绢,搭配各色旗袍。任谁都看不出来,其实她生长在上海远郊的一个农人家庭,但心很野,长大后她愤然离家出走,进入一个地下妓院。她的第一个客人就是简相生的父亲。

结婚以后,简相生的父亲被北京一所高校花重金聘请过去。她跟着一家人来到北京生活,似乎过去在上海的一切,都可以通通泯灭在记忆里。那是一段不存在的记忆,因为不光彩。

我叫她小女人。很暧昧吧?的确,我喜欢她。这类女子,是上海风情化的代表。她们是另一种堕落的发酵物、牺牲品。她不同于我。我是在精神堕落的边缘徘徊。而她则是身体的堕落,形而下的堕落。

那一天的记忆在我已有些模糊了。让我仔细舒顺一下。行了,我想起来了。

那时,我刚好敲响简相生的家门。小女人给我开门。我记得那天小女人与往常出入很大。她把头发散了下来,像瀑布一样的长发直垂到腰际,浓密得令人触目惊心,我甚至担心她小窄的头颅无法承载如此沉重的长发。我站在门口,略有惊异地看着她。她抿嘴一笑,说,侬来啦。我问她,相生呢。她有些厌烦地朝卧室努努嘴,说,喽,他在里面。我点点头谢过她,准备离开。

她却一把拉住我。我呆站在她面前,不敢转脸。我感到细密的冷汗已经铺上了皮肤表层。然后她松开了我。我吁出一口长气,又往相生的卧室走去。她又开始咀嚼她的话梅了。话梅酸涩的气味飘进我的鼻息里,催出一个大喷嚏。我感到背后一双尖利的眼睛正盯着我,审视我。然后眼神变成锐利的爪牙,向我的灵魂深处长驱直入。她笑了,轻轻地。但我听见了,周围过分安静,我不能不听见。

她带着撒娇的语气对我说,晚上留下吃饭的哇?

瞧,这是她的进攻。我惴惴不安,不知如何答复她。正好这时,一本书滑到了地上。多么不合时宜,我想。她哈哈大笑起来,话梅酸呛得她直咳嗽。她说,侬怕啥子?

我转过脸,冲她笑笑。我想我当时一定窘极了。她抬起眼帘,冲我抛来一个媚眼。我避开。她又说,侬都不正眼瞧我?

我矜持住,滤过脸上一切表情。我的脸瞬间变成了古老的石灰雕塑,冷漠而森严。我回答她,谢过您,晚上我还得赶另一场家教。

她更欢地笑了。此刻,我恨死了简相生。他听到外面有动静为什么不出来。兴许他正趴在门后,暗自窃喜地看着我和小女人之间一场滑稽的戏。我说,我进去了。

怒气使我加快脚步。我猛地一推门,将自己绊了个趔趄。当我抬起头,我发现简相生的卧室里连一个鬼影都没有。

我背着她,连自己都可以听出语气里的惊慌失措。我问她,相生呢?

一片静默。

我没有听见小女人的脚步。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我的背后。她的双手正慢慢地往我腰肢四周探索。这是我第一次触碰一个异体。我感到浑身酥麻,简直有一种跌入梦魇的幻灭感。她的手完成了探索,准确地揽住我的腰。她说,侬真年轻。

世界安静了,一切仿若静止。偌大的屋子,只有一座洋钟的摆动发出节奏规律的声响。嗒,嗒,嗒,嗒,使人麻木绝望。

我的身体融化成她手中的一滩泥,任她捏塑,任她摆弄。她轻轻地扭过我的身体,迫使我面对她。她到我胸脯的位置,将头靠近来,安枕在我宽厚的胸脯之上。她说,年轻真好。

然后她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抬起脸。我呆呆地凝视着,一切都空洞了,也许这种感觉就是相生时常出现的放空。真的有风在唱歌。

等我恢复视觉,我看到她眼眶里饱含的泪。她开始向我讲述她悲惨的身世。当然,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我明白她这样做的真实意图。

她开始亲吻我。我尝到了眼泪。眼泪的滋味是咸的。但我怀疑这是她喜欢吃话梅的缘故。

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在懵懂与顺受中度过。她脱掉我的衣服,不着急,慢慢地。然后我的全部就此曝光在她面前。她开始吮吸我,在我的耳边喷着欲望的热气。我木然躺着,有一团什么,正在我的体内翻搅。绝对不是情欲。是一团复杂的情感,糅合着无奈、强迫与背叛。

我摸到自己流出的一颗泪。它濡湿了我的眼眶,浇灌着我整个焦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