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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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毁灭游戏 (6)

周围静得不正常。寂静。它给她的恐惧远远超过了饥饿。并不是饥饿令她踏上这条寻食的茫茫荒野。也不是饥饿让她恐怖。而是寂静,这股出奇的寂静,以及包含在寂静之中的淡淡哀号。她觉得是一些人的声音酿出了这股寂静。丈夫的,儿子的,包括她自己的。它们的声音融合在一起,让这寂静去吸纳她,吸纳她顽强而渐已脆弱的灵魂。它们是来带她走的。

她爬不动了,精神开始涣散。前尘往事像拉片一样,在她的眼前呼呼掠过,带着龙卷风的遒劲。直到她出门前看到躺在床上的儿子,那哀弱而可怜的样子,那空张着呼吸的小圆嘴。她给自己加股劲,精神开始收拢、回归。然后肉体慢慢撑起。猛然间,她撑起来了!像一座月光下的丰碑。

她突然闻到一股芬香。鼻息被什么轻轻触动着。她慢慢、慢慢地抬起脸,从未觉得一棵小草是如此美妙。

希望,是我们唯一能给的安慰。

她拔下它。这动作,几乎是撕心裂肺、撼天动地的。可是那股寂静又来扰她了。她看见自己的不远处,有一个用炉火升起的帐篷。借着火光,帐篷里的人全成了剪影。所有人围着绿油油的一盆,咯咯嘎嘎地笑,赞美、宣扬着什么。所有这一

切,都化成了寂静,无声上演。慢慢地,她感觉自己快要死

了。她已走到生命谢幕的时刻。

寂静让她听到这幕场景来了又走远。

她还是踏上了丈夫的路。她终于明白丈夫死之前为何会容光焕发了。有一大片的观音土等着她去吞咽。有一大片饱满,等着她去填补空虚。她绝望地蹲下,往嘴里使劲塞着观音土。这里唯一不缺的,就是这白白的、微微发焦的泥土。

她感到肚子饱了,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去。儿子的饥饿使她一刻都不能容缓。她生火起灶,将一小把珍贵的草放进水里烧滚。清香溢满整间屋子。她贪婪地呼吸了一口,觉得自己的灵魂完整了,不再饥饿。

儿子被这一锅草汤救活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却见到床头的母亲已跪在地上,肚子胀得鼓鼓的,裤子后面拖着一条结了晶、未消化的白色泥土。儿子的眼圈红了,鼻子酸涩。他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泪来。但他还是忍不住朝母亲安详的脸望去。这个夜晚,西北来风。借着风飞翔的去向,镇上的人听到一个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这哭喊里,有“妈妈……妈妈……”的淡淡哀号。

人们觉得如此寂静。

对。我想你已经猜到。这就是我的身世。所以现在,你可以理解我为什么憎恨贫穷,却又与贫穷脱不了干系的原因了。

那年,我15岁。

我一个人从冷溪镇的东头沿路乞讨,来到位于西头的冷溪一带。冷溪太大了,需要走上好几天。我觉得这地方的贫穷与我正好吻合。所以我在那里住了下来,在姨娘家,一边做工,一边想着完成自己的学业。

我不想让你同情我。因为这并没有什么可同情的。所以我不告诉你,在我求学的阶段,做过一些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活计。更不会涕泪交加,向你诉说自己如何悲惨的人生。只是,现在我已老,回想往事总易激动不安。只是玫,还请你原谅,这信纸上一团团被泪水染晕的模糊字迹,不会使你看花眼。

回到故事中去。我是下决心好好对你讲述这个故事的。

他用手背枕着脸颊一侧。闪电已经停止,黑暗升上来。月光好璀璨,照着他涟漪的脸庞。我看到黑暗中,他的一对眼珠子像玻璃弹球,闪闪发光,转动着它精灵般的哀伤。

我们俩都哭了,我感到泪水逐渐占据了我的脸颊,无声而缓慢地,一点一点将我吸进往事的伤痛中。我故作高兴,不想把气氛搞得这样肃穆,说,小丫头,怎么样,这个故事打动你了吧。

他说,这是你的过去?

不是!这哪会是我的过去!

我却悄悄别过脸,忍住胸腔里那一股汹涌的潮水。我咬紧双唇,如此用力,哭泣在我的压迫下慢慢平息。

他做了一个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动作。那种暧昧,那种

灵魂的体察、交集,那种契合,穿越了所有。一切都是值得。

他从后面抱住了我。

他抱住我颤抖的身体。用他的体温平息我心中所有的痛。

他的富有,骄傲,高高在上,全部消失了。他给我以爱的错觉。他说,我不许你哭。我抬起手臂,决绝的一抹泪,将他的手轻轻掰开,重新转

过身面对他。我们俩都哭得很惨,仿佛离别。我一拍他的头说,小丫头,赶紧去洗把脸,看你眼睛

红得。他踆踆而去。背影随风。不远处传来水珠滴入脸盆的声音。我恼火自己为何要亲手

向他揭开心中那一块永远也不能愈合的疤,让他看到我的脆弱无力,我作为男人永远的劣根性。他不在了。眼泪流入嘴角。我又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那种冰冷、咸涩、酸苦,不就是世态炎凉?

我似乎感受到了母亲体会过的那股寂静。它像一头兽,朝我的脑际轰轰烈烈纷至沓来。它撕扯我,将我分裂,留下剧烈疼痛。然而我知道,它已经记住了来往于我脑际的路线了。它将日夜不眠地侵扰我。直到死。

玫,你要记得这一晚。因为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我不会再与他同床共枕了。你也大可放下心来。我们之间不是人们所定义的那种关系。人嘛,总爱在两个特殊的人之间,寻摸出一些七情六欲的事情来,哪怕只是些微。好像这样就能满足他们看热闹的心态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很清白,如果说柏拉图恋爱可以用“清白”二字形容的话。

我曾经对我的妻子说起过简相生。妻子很通情达理地为我泡来茶、擦拭身子。那是我快死的时候,我甚至看见了地狱。那天,我的哮喘发作了。被抢救过来后,我躺在医院里,突然想起了简相生。我至为想念他。我第一次知道,他在我心中是不可能被磨灭的记忆。永恒。所以我向妻子坦白了。我告诉她,我曾经爱过一个男孩。那男孩比我小很多很多岁。妻子递给我一个微笑,为我端来西湖龙井。茶叶的幽香跟随着热气飘入我的鼻息,简直让人心醉。绿油油的茶叶在热水里起起落落。我看着、看着,突然落下了一滴泪,泪融进了茶里。于是我对妻子说,那个男孩是我真爱的人,但我们之间没有爱欲,没有利益牵绊,没有挂念,一切都没有,简直就是一张空白的纸。说完,我一个不小心,将茶水泼在了床罩上面。我看着白色床罩上慢慢扩散开来的茶水,一片黄色水渍突兀地贴在上面,如此触目。我突然觉得,我与简相生之间,其实也并不是一张单纯的白纸。已不白了。晕满了眼泪,发了黄。

废话说得有些多。我只是想让你更透彻地了解我和他。我和他之间纯粹的柏拉图的感情,以及在柏拉图式的感情之外,

偶尔越轨的一些非分念心儿。

他深睡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的睡眠会如此不足够。

他睡得很沉。

而我醒着。

我躺在他身边,醒着。

所有声音在我的听觉系统里被放射得无限大。树上的鸟虫啁啾,远处隐约的狗吠,风吹叶片簌簌。我空洞的,醒着。

突然,从我身体深处传来一股沸腾的暖流。这一刻,我无望极了,感到内心非常焦虑。他的窗垣上挂着一只小小的风铃。风铃却不会动,或者动了,却发不出声音。我就像这一只风铃,兀自空张着无声的嘴巴,呐喊,嘶吼,却不起任何作用。

我绝望。正是因为知道暖流的含义。

不,不要把它着急想成占有。我说过的,我并不想占有或是征服他。他只是一个孩童,虽然拥有老人的思想。但我并不想使他受到伤害,不想再在他遍体鳞伤的心灵上划下一条流血的疤。他给予自己的伤,已经够多了。

我点亮一根蜡烛。蜡烛的光将黑暗照出一团幽暗的小黄晕,将我的黑影投射在墙上。那黑影可怕极了。巨大,狰狞。我吹灭了蜡烛,复又点燃,黑影又出现了。我想,不管了。可怕就可怕吧。但愿那不是我的灵魂。

躺在我身旁的简相生呼吸均匀。我俯身对着这个身体。这似乎是我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好像不做,我体内的暖流就不会退潮。我用手指轻轻划着他脸上的轮廓线:高高的颧骨,直挺的鼻梁,清晰的下巴。再轻轻触到他紧闭的眼睑。浓密的睫毛造出一片阴影。那眼皮底下藏着多么令人心伤的一双眼睛啊。我好想吻他。

但我并没有那样做。我只是吹灭了蜡烛。墙上的光影瞬间消失。可怕的黑影走了。我没有吻他。只是躺得离他更近一些。近到可以彼此感受呼吸。

你有过那种感受吗?就是两个人脸对脸躺在一起,不管男人或女人。你听闻着他的呼吸,体验着全身酥麻的快乐。那呼吸使你感到无比温暖。你想离他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噢,你想到一个词。是的。美妙。这感觉简直可以用美妙来形容。好了!好了。不要触到。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贴近,保持距离。身体可以再挪一挪,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着,接纳对方的温暖。你呼吸他嘴里淡淡的清香气味,呼吸温暖。

非常越轨的感觉。

他轻轻地咳了两声。他也在感受我的呼吸。我断定他已经醒了,尽管一点儿声息也不发出来。

我被他的咳嗽吓住了,连忙翻身转了过去。不一会儿,他用手臂环住了我的腰肢。这动作,他做得生疏极了,非常做

作,尽管他想努力表现出一副他睡着不省人事的样子。我安稳地睡了。没有做梦。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醒了。简相生还在睡,露出两颗小门牙。我靠着床头板抽一支烟。我忘了烟的牌子,只记得气味很辣。

脑子里开始过一些事情。昨天的事犹如发生在上几个世纪,遥远,遥远。有一些我是遥远的,也可以说是幻觉的。我魂不守舍,四处游荡,仿佛一个孤独的幽灵。孤独是我的天性。无人可以拯救我的孤独。它与生俱来。

我惝怳恍迷离地抽着烟,要在遥远的我身上找到一些相近的感觉。我发现自己对女人的兴趣减少了,或者说,压根不存在了。

除了对女人的兴趣减少之外,我还常常遇到那种令人恐惧的情况:在幻想与女人做爱的时候,中途竟会感到茫然失措,仿佛一个故事的叙述者,矗立在舞台上,一束灯光劈下来。他说着说着,就迷失了方向,说着说着,就找不到故事的线索了。我想过那些交欢的身体可怖的一幕:贴合在一起抽搐的身体突然遇到了某种障碍,卡在半途。或者干脆心脏不胜负荷,突然停止了跳动,嘴唇上带着歉意,在情人的怀抱里溘然长逝,然后被人抛尸暗巷。性事中的高潮离我愈来愈远,我在面对男女之间的色欲爱流时,则愈来愈萎靡不振、荒腔走板。女人优雅的身姿、温热的肉体带给我的,是一种原始的快感,我并没有摒弃这快感,只是感到一种新的迷惑:雄性与雄性之间的彼此依偎、相互吸引,以及欲望。欲望无处不在。欲望似乎是随之而来的一种由睽隔和

疏离引起的怜惜。有时候,性事对我来说全然像是一种罪戾的行为。人类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次又一次,就像一头愚蠢、机械的动物寄居在了胴体上,全凭自动的欲念膨胀或缩小。它驻扎于人的肉身之上,继而派生至灵魂,人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可以跟一只猫交媾,也可以跟一只狗,只因为那是另一具肉体。只有肉体才会对它生发欲望的吸引力。

没错,就像简相生的父亲。

烟抽完后,我起身打开窗户。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进来,我的眼前一片晕眩。视觉回复的过程中,我听到了自行车叮铃铃的清脆声音,仿佛一首晨间的序曲。

我快乐了。在阳光下。梧桐树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风中无望地绝望着。走进盥洗室洗了把脸。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煮了一碗面条,留给他吃。看到还在熟睡的简相生的脸上,突然漾出了一个微笑。他年轻的笑容给了我安慰,使我心欢。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秋天的早晨格外温暖。我走在满是落叶的大道上,心里一阵满足。我无法解释这种满足的含义。就是一种满足。落叶在我的脚下发出咯吱脆裂的声响。世间已经开始沸

腾、喧嚣。这又是寻常、不寻常的一天。我抬起头,笑容像阳

光一样,温暖,干净。我又遇见了那个拐角。你猜,他会不会叫住我呢?他没有叫住我,但我感到了身后的他的气息。我将头转了

回去,看到他瘦弱的身体撑在窗沿上。阳光盖过他的头顶,使

他看上去不那样真实。此时的相生,像童话。他冲我歪着头傻笑。嘿嘿的那种。我换左手拎着书包袋,抬起右手冲他挥手再见。我跳起来

冲他挥手,同时传给他一个更大、更灿烂的笑。还有什么比这更令我满足呢?我一个反身,踏入了拐角深处。踏入了我与他、他与你、你与我的这段悠长历史。

我必须要向你介绍一下那场革命运动。你大致了解,时间是在1966年到1976年之间,后人称它为“十年浩劫”。玫,那时的你还未出生。或者说,赶上了一点“文革”的

尾巴。原谅我又偏题了。我想说的是,你没有赶上人人都疯狂的那个年代。人们着

了魔一样,疯狂活跃在信仰的制高点。他们呼喊口号,通常前面会加上一个“史无前例”或“无产阶级”的前缀。你知道监啸吗?监啸,就是罪犯在一个相对逼仄的空间

里,人性发生了魔性的毁灭。它会感染周遭的人。那段历史就是一场监啸,只是它的范围极广,覆盖了几乎整个中国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