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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毁灭游戏 (7)

你可以将它想象成一个巨型卡通片。亿万人的动作、手势、姿态,都机械化、特征化得成了卡通。碟片快进。是的,就是这种感觉。画面里的小人儿穿着相同的制服,面孔忧惧,行为仓促、激烈。滑稽得很,一切缺乏来由与逻辑。

“文革”是主观世界的意淫。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这是个很好的比喻。

那年代,你想要生存,只有背叛、妥协。

你也大概了解。那些革命分子有一个特殊的称号:红卫兵。所有红卫兵都做着相同的动作,将目标齐齐锁定在相同的猎物身上。可猎物的天性中却有本能的反抗力,但如此的反抗力只会更加激起猎手高昂的围捕兴致。只有叛变。叛变才能获得生存的机会。

我先告诉你这场浩劫的开场与收尾。过程我要慢慢细说。开场与收尾都没有我和简相生的戏份。所以我只摘取一些细部给你看。

一、1965年,也就是我与简相生相识的那一年,中国开始搞“割资本主义尾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那场运动的前兆。还记得那一晚吗,就是简相生与我单独相处的那一晚。简相生的父亲与小女人去走领导部门的关系了。中国叫,开后门。

二、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了第一张文革大字报。名为──我的第一张大字报。是批判当时刘少奇主席的。里面有句话非常有意思: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于是,就变成了我前面与你讲述的那个世界:大字报连成一片无止尽的海的世界。

三、是在初夏的一个傍晚。我说过,1965年的冬天很快就会过去。没有下雪。春天也没有出现百花争艳的景色。革命践踏了一切。到了初夏──现在我们的故事跳跃到了1966年初夏──初夏的风哆嗦着白杨叶片。批斗标语从一棵白杨树牵挂到另一棵白杨树上,组成壮观的标语海洋。我记得当时的天格外灿烂,阳光充沛。大字报一张接一张粘贴在布告栏、读报一角、厕所的墙壁上。一夜之间,糨糊还未干透的大字报已成旧的,新的持续供给。墙壁成了耄耋的老人,垂着浓密的白花胡子。

四、毛主席逝世后,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了。开始轮到许多孤魂野鬼,在被“文革”淹没的大地上,永无止尽地唱着冤屈的咏叹调。

简相生的父亲在1966年开春的时候,停止了我与简相生之间的一切授课。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简相生终于拿起了古代诗词读本。我想,大概是那晚起了作用。他从根本上接纳了我,将我纳入他生命的一部分。我想,他是有意识的。他的一部分生命,或者说“文革”那十年的生命,是属于我的。

其实他们家的命运,在我是早就明白不过的了。只是当

时,我尚没有刻意去发现,小女人眼中透出的哀伤,以及她复

归传统的装扮。

还有那一天。

我告诉简相生的父亲,说,我可以不要学费,只希望能继续教简相生语文。记忆中的那段时间,相生的自由时间总是特别宽裕。简先生与小女人更频繁地不在家。

那天,我一走进他的家门,先闻到一股烧纸的气味。走进一看,屋子里已被烟灌得满满的,四处飘浮着纸屑的细微灰烬,空间肿胀着,如一个得了伤寒的患者。我看到简先生正在一本一本烧着他珍藏的关于“性爱知识”的书籍。

我惊讶地问他,简先生,你为什么要烧了它们?

他抬起脸,面对我。隔着万千重烟雾,我看到简先生泪流满面。晶莹的眼泪一流出眼眶,立马成了深黑。顺着眼角,两道黑色的泪焦固在上面。他摇摇头。我忽然感到,简先生已大不如从前精神了。他整个儿变了个人,变得颓唐不振,郁郁寡欢。小女人不在家。我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入简相生的卧室。

他焦急地等待我。见我一进门,不由分说就将我拉到一边。

我问他,怎么了?

他的无名指马上条件反射一般竖在嘴巴上,示意我说话小点声。我轻轻地点点头,跟做贼似的。我用气声重新问了一遍,怎么了?

他带我翻开窗帘。里面的茉莉盆栽换成了一个大纸箱子。从外观上来看,是没有什么太大变化。我说,你做什么神秘啊,我又不反对你看书。

他紧紧地闭上眼睛。这回是真生气了。我赶紧示意他:好好好,我闭上嘴巴。他这才开口说道,你先帮我把这些书收一下,我爸要烧掉它们,我不舍得。

我说,为什么要烧掉它们?他说,我也不清楚,反正爸爸把他的书烧得一本都不剩了。我说,可是我没地方收这些书啊。宿舍地方不够。那我们就找个地方把它先藏起来。他用脚踢了踢这个大纸

箱子,里面的书发出低沉的不满声。我说,你都看了这么多书啦?他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

么吗?我哪儿知道。唉,这些好书,也许一辈子我都读不到它们了。我看出他眼底的哀伤。问他,什么时候动身?他说,得晚上,半夜三更。我说,宿舍可是十一点锁门。他贴近我的嘴巴说,没关系,我们偷偷摸摸回家,你跟我

睡一块儿。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感到一阵燥热袭过脸庞。脸早已红成两个大苹果。

那些书后来丢了。

又找了回来。在一间幽闭的小屋子里,屋子是专门存放那些等着被处理的禁书的。

处理的含义大概也就是焚毁、根除。

“处理”这个词,是相生告诉我的。

你得承认,少年的头脑与成年人的思想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但简相生是个特殊。他同时两者兼备,且能随意转换。他可以是少年,亦可是成年。是他找着了那些书籍,他带着一颗少年饱满的猎奇心,日夜跟踪看管屋子的老头,终于找到下手机会。在“文革”如此压抑的环境中,简相生仍偷偷摸摸读了许多外国名篇。他日后成为作家,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藏书那一晚真是个愉快的插曲。或者你可以理解成,暴风来临前的空前安宁。

我们找到一个公园的树林。天空挂着大月亮,银白月光洒得遍地都是,将人的身影投得分明,密密匝匝的树杈也投到地上来,织出一张天罗地网。树杈上还没有开花。桃树。

他,简相生,走在前面。我尾随他。因为我抱着一箱沉重的书。路线以及藏书地点,都是简相生早考虑好的,经过了周密的部署。我突然有点不适应,同时心生惊怯,仿佛这担子不仅仅是压在我的肉身之上,而是灵魂、精神上的。

他在树林里事先挖好一个大洞。树林旁边是一面幽静的湖泊,更将四处显得寂寥。有小虫子在暗处发出吱吱的唤声,没灯,照明仅靠月光。我将书放进洞里,他从不远处的一个草堆间翻出一把铁铲。我将土一把一把扫入,再将土拍严实。简相生在埋书的土堆上放了五块石头,方便记号。

我和他并肩走在湖边。微风刮过,湖面生起卷卷扩散的涟漪,月光照在上面,银亮发灿。秋风异常爽朗。我和他都没有说话,仿佛这样的湖田月色,只有沉默,才是最终的欢欣。

他却很快乐,像头小鹿般蹦跃着,很快就与我脱开了一段距离。我突然想起与简相生刚刚认识的那会儿。在暗中总是有一股力量,将彼岸的我们一直牵引,却又似水火般不能融汇。我忽然感到心酸又欣慰。顿时明白,只有战争,才能换取彼此心灵的短暂和平。战斗,是彼此交流唯一可行的方式。但我发现,无论我们战斗得多么起劲,到末了却从不记仇。怒火及时抒发出去,仇恨便无暇积聚。就像他坐在窗沿上的那一刻,他的心在疼痛,他在做给我看。为的不是获取同情,而是一种自我发泄,一种与外界的亲昵。他在试图呼唤我。

人与人之间,如果一开始的交流模式是斗争,相反会对以后的交集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战之后,会得到较长时间的和平宁静。一阵剧烈的摧毁过后,必然换来空前的亲热。

世间万物,只有毁灭才能共处。像水与火,火与飞蛾,飞蛾与卵,卵与母体,人与人。只有在尘寰世界,毁灭才构成游戏。

我突然分外怀念那时的我和他。

他已离我老远。隔着一些斑驳的乱影。他的一切在我看来,异常的模糊。似乎记忆中的他,就是由一片又一片的乱影,胡乱拼贴到一块的马赛克。他是虚幻。而我势必要托起他轻薄的幻影。

朦胧中,我预感到自己将真正爱上一个男性。

那男性在高深的树林之间,在远处不断隆起的地平线那端,正一点点隐现、清晰。渐渐露出他的头发,他的身材,他的眼,他的整个面目。以及,一切。

我不能多想了。这欲望随时会吞噬我。我赶超几步,与他形成肩并肩。

我们没有靠得很近,却都能听见彼此气息。那暧昧、潮湿的一夜,原来始终未曾消散,而是一直一直伴随我们,伴随着岁月的起承转合,逐渐强大、坚韧、坚不可摧。

我们在一个小长石凳上坐下来。橙色的路灯闪烁在我们年轻光润的脸庞上。我转过去看他,看他把脸别得很右、很右,风吹起他额前的细碎刘海。他的浅红色头发好软、好软,软到有一股暧昧。这画面定格了,像某部老旧电影中的场景,上面有一些斑驳的颗粒,却愈发显出时光的深厚的沉淀。我渐渐看呆了,有些过火的凝视使我们都不自在。我说过,这欲望随时会吞噬我。它将咀嚼、耗毕我体内所有的爱情热望,再将一个精光、赤裸、通透的我吐故纳新。身上黏满腐蚀欲火的稠液。

我将死亡,等待被吞咽。这条道路,已经不远了。他说,你看什么呢。我清醒过来。说,没看什么。嘿嘿。他低下头,兀自笑了笑。我解释不出这笑的含义。拍拍屁股上沾的灰尘,我们起身又往前走了走。在一片黑暗处。大概是走到林子深处了。我们同时听到一

阵迸发一阵的低沉喘息。我瞬间意识到什么,将步子放轻。简相生跟着我做了同样的动作。

我们悄悄走着,路过一些正在林子里方便的身影。我拉起他,疾步走开,想尽快逃脱这由欲望、淫逸编织的大网。喘息变成了回声,更响亮地敲痛耳膜。

我们来到林子的入口处。我感到脸上有一股子疯猛的燥热

正在骤然变大、变强。他落在离我背后一步远的距离。我说,走,送你回家。能感到嗓子里极为的不自在。

忘了是怎样将他送回家了。我只记得沿路都是神秘的黑暗。一块一块的黑暗里,仿佛闪闪亮出张张诡异、阴森的脸。像小丑手中神秘的扑克牌。

我很害怕,比他还怕。也许不是怕黑。而是另一种怕,情

欲上的。我走在他后面,看着他小巧俊逸的背影。好喜欢。意识渐渐没有了。

背影渐渐模糊了。

那也是在一片昏黄的路灯下。

微弱的亮光将他家所在的楼,照得更黑深。楼房的影子好薄弱,梧桐树的干秃枝丫在风中残喘摆动,发出小女子哭泣一样的悲怆声响。他突然一个反身,差点绊倒魂游的我。

玫,我说了,那是在一片昏黄的路灯之下。

现在,你的脑子里该有这样一幅构图了。整条寂静绵延的街道,演化成了一个大舞台。台下没有观众。灯光便是那片路灯。黄色是温暖。我们站在温暖里,尽情地对视,无望地相望。我搞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成了对方的戏子。像第一次去他家给他讲课。他什么都不听,就这样怔怔地望着我。眼神有了喜悦、快乐,甚至还带着一丁点儿期许。如今,这眼神重新回来了。眼神中有一条明灭的丝线,正将我们勾连。

我们谁都没有实质触碰谁,却都感到了真实的依偎。相知相伴,原是如此销魂。两个身体,隔着一步远的间距合而为一,气味、体温、想法、精神、暖,全全交融,厮磨交并,缠绵叵测。最高的快感不需要任何繁杂的前奏和过场手续,就像吻的快乐无须嘴唇。

玫。我记得当时相生哭了。眼泪从他的眼角滚出来,带着一些仓皇急促。我们在舞台上,演得太忘我了。没有规定对白。自由不受局限。他突然地落泪,使我不知所措。他静悄悄地悲恸,这才给我透出一点、一点可以寻摸的踪迹。他的眼泪是一条笔直的轨迹,通向我内心隐秘的洞穴。我静止着,看他落泪。看他感情上的无声发泄,收纳和嘶吼。

他说,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和你作对,我真的不喜欢那些古文。它们像一个个恐怖的字符,我看见它们就害怕。老师,求求你不要逼迫我。我也想令你开心的。我试着拿起它们,但我接受不了……老师……

夜色四合,万籁俱寂。一样的夜色和枝叶墨绿的窸窣。窗前的梧桐树叶,就是在那一夜彻底掉光的。我吸了一支烟,苦涩的烟味呛得我直咳嗽。但我不能惊动床上的这个小小孩子。他恬静的呼吸、温柔的鼾。我看着他,知道从此万劫不复。

还是那一夜的情景。我知道那一夜,在我生命之中的意义。

我看着他,听着。我知道他说这番话的意思。那艰涩难懂、混乱模糊的话语里包藏着单纯的一颗心。他的眼神有些躲避,有些遮遮掩掩的爱慕。我忽然抬起自己的手,是手的意识脱离了大脑的控制,而自动发出指令。我抬起手,这样有力地捧起他哀伤的脸庞。将他玩命的躲避通通托起,让它们见光死。我的回忆不需要他的懦弱。

我的手冰冷。他的脸却很烫。相生小小的头颅含在我的手心,像一颗孤独的小石子,被人遗弃在路边,被我拾起。

他说,老师,我懂了爱。

我大的震动了一下,却又将这震动小心地藏起来。我能够感到自己浑身的器官都在同时朝着身后某个阴暗的角落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