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此言己亦不可必,回顾前寄孟东野书上意。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言有知,不久与郎复会。若无知,悲日无多。而不悲者,终古无尽时。盖以生知悲,死不知悲也。○达生之言,可括蒙庄一部。
汝之子始十岁,谓湘也。吾之子始五岁,谓昶也。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忽然于郎前写自家不保,忽然又于郎后写二子不保,文情绝妙。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极。”○剧,甚也。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致斯乎?此段伏下“汝病吾不知时”句。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上言病,下言殁。一句接,无痕。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言耿兰之报,所以无月日者,由其不知报告之体,当具月日以报也。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此段伏下“汝殁吾不知日”句。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此告之欲处置其身后,以慰死者之心。意到笔随,不觉其词之刺刺也。
呜呼!自以此下,一往恸哭而尽。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贬去声不临其穴。窆,下棺也。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更不能分句,何况分段、分字。真是一恸而尽。
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宕一句,起下。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伊、颍,二水名。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教子嫁女,又慰死者之心,自是天理人情中体贴出来。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总结,更复忄尚忄兄。
鸣呼哀哉!尚飨!
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祭文中千年绝调。
祭鳄鱼文韩愈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谔鱼食,而告之初,公至潮,问民疾苦,皆曰:恶溪有鳄鱼,食民产且尽。数日,公令其属秦济以一羊一豚投溪水而祝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网绳扌蜀错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列,遮道也。扌蜀,刺也,○正议发端,便不可犯。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潮在岭外海内,较江、汉更远,毋怪为鳄鱼所据。涵淹,潜伏也。卵育,生息也。○先归咎后王,故意放宽一步。妙。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能远有矣。况禹迹所蒁,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蒁,止也。潮于古为扬州之境,以四海六合言之,则潮地又甚近也。○二十四字作一句读。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此句是一篇纲领。前将天子立大议论,此下专在与刺史争土上发议。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目旱音缓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休去声、能、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掌雄。目旱,目出貌。据处,谓据其地而处之也。食民畜,谓食人与六畜也。刺史欲安民,而鳄鱼为害若此,是与亢拒争雄矣。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亻心亻心心上声目见目见贤上声,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亻心亻心,恐惧貌。目见目见,小目貌。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凛以天子,凛以天子命吏,词严义正,是一篇讨贼檄文。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总喝一句,起下文。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为鳄鱼寻出路。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为鳄鱼限日期。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屋叠而下,犀利无前。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闪电轰雷,一齐俱发。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是夕有暴风震雷,起湫水中,数日,水尽涸,西徙六十里。自是潮州无鳄鱼患。
全篇只是不许鳄鱼杂处此土,处处提出“天子”二字、“刺史”二字压服它。如问罪之师、正正堂堂之阵,能令反侧子心寒胆栗。
柳子厚墓志铭韩愈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北魏姓拓跋。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愿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父。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叙其前人节概,所以形子厚之附叔文,是公微意。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崭,尖锐貌。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四字,为柳文写照。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同卓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子厚为诸公要人所争致,初非求附之也。全为附王叔文一节出脱。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王叔文、韦执谊用事,拜宗元礼部员外郎,且将大用。宪宗即位,贬叔文渝州司户参军,宗元坐王叔文党,贬邵州刺史,未至,道贬永州司马。○志其被贬,不露叔文辈姓名,甚婉曲。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氵矣词上声,而自肆于山水间。宗元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湮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伏为刘禹锡请播州一节。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至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柳州之政,详见罗池庙碑。独书赎子一节,撮其有德于民之大者。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前叙其自为词章,此叙其教人为文词。公推重子厚,特在文章。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遥接。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子厚所至,皆有树立,其处中山,尤其行之卓异者。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许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此段因事发议,全学伯夷、屈原传。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说出子厚病根。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异。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只数语总叙子厚生平,且悲且惜。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反振起下意。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就“斥”、“穷”二字一转。极为子厚喜幸。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又一转。语带规讽,意极含蓄。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附书裴,卢二人,与前士穷见节义一段对照。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子厚不克持身处,公亦不能为之讳,故措词隐跃,使人自领。只就文章一节,断其必传,下笔自有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