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武小镇从家乡带了一根竹笛给康子年,那是她曾经提过喜欢的乐器。中间等了很漫长的时间,暮春的黄昏他站在B学院门口,踟蹰中想着与她说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没曾想竟是罗立来拿礼物,他登时觉得面上涨红,仿佛被当众揭穿了不光彩的愿望。他想:她们的关系到底不薄。不久后周暮提起那两人在外面合租房子,一起搬出了女生宿舍。
夏天非常难熬,训练变得繁重,每天一次五公里长跑,每个月一次三十公里拉练是免不了的。武小镇像所有正在历经磨炼的新兵那样,每每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仿佛连血液都懒得流动。但当他的脸重重地压向枕头时,那凹下去的柔软部分,一样深深地印着另外那张月白的脸。
有几日城市里传染病肆意流窜,B学院有人被感染,武小镇问周暮,你们怎么样了?周暮说都还好,本想趁着学校隔离,在宿舍睡几天大觉,谁知那么巧康子年戴口罩的脸被人同之前杂志旧照联系在一起,好事者天天串门来打听。我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随后她又被撞见在教授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午觉,虽然没有什么凭据,但大家都在议论,恶心!
……那她还好吗?武小镇问。
她能有什么事?周暮顿了片刻说,小镇,康子年不适合你。
武小镇默默地挂了电话,又拨给康子年,他才喂了一声,她就急急地问你还好吧?怎么听起来嗓子哑哑的?他猛然心酸,说,是不太好,我大概爱上了一个人,时常想起来就难过得很。康子年像忽然沉入水面,极缓慢才有回音,小镇,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就像是六月里行船,你坐在渗进船舱的水里,水偶尔冰凉,偶尔滚烫,你知道很危险,可是你坐着,只要看着桅杆上绑了爱人的手帕,那就是一面旗帜……
很久之后武小镇回忆这通电话,那时他们应该都有些伤心的。
他想她一定是在很深地爱着谁,一定不是那些周旋在她身边的人。
四月和五月之间,他们才又见面。在步行街的一家面包房门口,康子年穿了一件白色到大腿的宽大衬衣,深蓝的牛仔裤和红色的帆布鞋,看着比去年冬天瘦了些。她自然地将手伸进武小镇的手臂,进到面包房里买了她说过很多次味道很不错的芒果布丁,又沿路逛进男装店帮他选了两件样式简洁的T恤,她细细打量他,眯着眼睛说,嗯,好看。
那天的出游非常愉快,武小镇清楚两人的关系并没有任何改变。他只是很享受跟康子年在一块儿的时间,像一个初入游乐场的小孩被人引领着宠爱着,尽管不知道会在哪个路口被突然放开手,他仍旧没有办法不被当下的快乐所蛊惑,涉足危险。
他们在路口道别,有辆黑色小车等着康子年,驾车的男人不年轻。
五月底康子年说她在门口,武小镇很吃惊,当时他正开完夜间的班会。他佯装跑步沿操场匆匆跑出去,避开站岗的士兵,看见康子年站在一大丛树阴下面。他们中间隔着一道有间隙的墙,他走近了,才看见她红肿的哭泣的脸。如同被沙尘暴迎面扑进了眼睛,武小镇有一阵盲目的慌张,然后才是疼。他将手从铁栏栅间伸过去,又不敢触碰她的脸,只反复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罗立。康子年边哭边说。
你们吵架了?打架了?武小镇想象不了。
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是。康子年泣不成声,也不知想要表达什么,她软弱地靠着墙坐在地上,像一株正在迅速死去的蔷薇。武小镇就站在她后面,他们之间有一墙之隔,但又岂止一墙之隔。
后来才知那天是罗立二十岁生日,她们在出租屋里庆祝,并且邀请了宿舍的两个姐妹,中途一个男人来找康子年出去,她便真的要走。罗立说不去好吗?你难道不能迁就我一次。康子年忽然变了脸,冷冷说我为什么要迁就你。罗立呆住,饶是同学同住了这么久,她还是习惯不了康子年的情绪化。她耐着性子,说子年,我真的不想看你这样子。我什么样?康子年反问,然后她笑,我就是贱。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面面相觑,男人看着情况不妙,找了一个理由先走了。
随后房间乱做一团,罗立突然扑过去将康子年推倒在沙发上,一记一记抽打着她的脸。最先康子年没有还手,后来大概是真疼了,两人打作一团,林晓和周暮被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去拉开她们。罗立挣脱两人冲去了天台,她们就跟着上去,再回来的时候,康子年已经不在。
周暮说那天罗立站在天台哭得很伤心,她一直反复地说着,我对她那么好,我只希望她可以快乐一点,清醒一点,不要那么浪费自己。周暮说,我和林晓也好难过,虽然我们跟康子年不像罗立和她那么好,我们偷偷嫉妒她,在背后议论她,可是女孩之间,到底会彼此心疼。
几日过后,罗立搬回了女生宿舍,几个女孩并没有断了往来,一样在课后约着吃饭吃冰。据说罗立显得分外沉默,常常望着康子年欲言又止。
大二伊始,康子年仍住在外面。有个周末武小镇去了那个房子,抹茶绿的帘子掩了窗户和大半面墙,安静地在木地板上投下清凉的阴影。这一次,窗外是真的有蝉鸣,周围的一切显得好真实。他们面对面坐在圆木长桌的两边下跳棋,康子年提起来,小镇,你上次说的人是我吧?
嗯?
你爱的人。
她问得这样直接,武小镇不能不点头。
她说,有多爱?
他说,很爱。
康子年微笑,说,真奇怪,我相信你。她的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缓慢地摩挲过他每一根手指,口中说着,我小时候看《挪威的森林》,却不懂得那句话的意思: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你知道吗?当一个人看见过世界上最盛大的爱而又失去,她会不自觉地看轻后来的一切,会很清楚地预感到,谁都只能陪你一段。
这些话说得武小镇极难过,他告诉自己,这是她的拒绝之词。但康子年却仍旧不时找他,一起吃饭看电影,她拉他的手,靠他的肩,好像所有年轻情侣,深情缱绻。
有一次她说,你送点什么给我。他有点窘迫,并无准备。她便翻他的钱包,找出一张粉红色的卡,那是信用卡的附属小卡,上面有一只神情得意的加菲猫。康子年放进自己的钱包里,武小镇局促地说,还没开通。她笑,那最好了,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他瞥见她的钱包里有张照片,夜色模糊,终于没能看清。
大二的下学期,武小镇随大流进入了懒散的老兵状态,日日敷衍训练课,文化课则多数埋头在桌子下面玩手机游戏。他渐渐适应学校的生活,除了不能自由地进出门,其余仍和别的大学生差别不大。宿舍地下室甚至有几间类似水吧的场所,他和战友在那里唱歌,喝一点啤酒,抽烟,玩扑克。四月里学校里调来些女兵,有时他也同别人一样与她们开玩笑,但很快觉得没劲。
没有人像康子年,他从梦中所得,藏在怀里锋利的宝石。
转眼之间,好长日子没有她的消息。
在攀岩俱乐部遇见康子年,武小镇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没见过那么彪悍帅气的她,橙色的运动背心,高高地踩在岩壁上,头发挽成一个利落的髻。他在下面快乐地喊,康子年,你跑哪儿去了?她回头看见是他,竟放手撒腿整个人悬在保护绳上掉下来,他大惊失色地冲过去,却有人抢在前面。一个健硕俊朗的户外教练,恼怒地斥责武小镇,瞎嚷什么,出人命你负责?
康子年推开男人向他走来,脸上挂笑,眼睑下何时长出些小雀斑。
我们去徒步了。她说。那教练赶紧趋前来看她有无受伤,一眼就看得出关系匪浅。
她说“我们”,武小镇便不自在起来,她邀他一起吃饭,他拒绝,她再来拉他的手说去嘛去嘛,他莫名生气,挣脱她的手说我还有事。随后武小镇跑着离开俱乐部,沿着荒凉的郊外的路跑出很远,最后坐在落满灰尘的绿化带上拨她的电话。
他说,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残忍?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每次都有不一样的男人不一样的传闻,到底是我太愚蠢还是你太随便?劈头的几句话说完了他先哽咽,他觉得很委屈,清楚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事情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是他默许,他甘愿。
对不起,小镇,我让你难过了。康子年说。也许我不该再找你。
说完她扣上了电话,“咔嗒”一声,轻又坚决,让他崩塌。
康子年像是蒸发,不在学校,也不在城里。武小镇拨她的电话,发信息给她,写很多邮件,始终没有回音。周暮那里不时传来扑朔迷离的消息,比如康子年因缺课太多有被开除的可能,比如罗立不久也请了假,匆忙收拾行装离开,很可能和康子年有约。
他很沮丧,后悔说了那样的话,希望知道她在哪里,然后过去看看她,陪她吃饭。他得了假日就在步行街和沿河路的那一带游荡,那是康子年和他走过的地方,她看起来很喜欢的一些地方。
没有碰见康子年,倒是碰见罗立,与一个男孩牵着手,神情温和平静。
武小镇讷讷地问她有没有康子年的消息。罗立说从半年前她们在腾冲分别之后就再没见过。半年,武小镇想,竟已经过去半年。他觉得空气有些沉重,故作轻松地说,原来上次你们去云南旅行。罗立点点头,我去陪她一段时间,但后来她还是走了。
谁都只能陪你一段。武小镇想起康子年的话,在认识她两年多以后,他被一种很深的无能为力淹没。
安检长长的队伍,康子年看上去仍是一个抢眼的女孩,白皙的皮肤和高挑的身材来自于她血液里母亲的基因。武小镇不费力就找到她,走过去拍她的肩,她回过头,笑容甜美。她在发信息告诉他自己即将离国时就知道他会来见,不必约定,不必确认,就像那日在攀岩时看见他,放心地松开手从岩壁上掉落下来一样。
他看着慢慢被安检口吞食的队伍,擦汗说,塞车了,差点来不及。
她说,不会的,我相信你。
这是一年以后他们的再见,期间康子年从B学院退学,申请了新西兰的一所学校。新西兰,风景绝美而人迹稀少的国度,南半球。留学的人多数是为了玩,她自嘲地说,而且本来大学就准备出去的,我在国内对她来说始终不太方便。她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圈里的事武小镇不悉,只从康子年的言语中揣测了很多孤独和无奈。
她笑笑,像安慰般拍拍他的脸说,没关系,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捏住她的手问,会回来吗?
康子年说,不知道。
她打开钱包拿身份证和护照,这一次武小镇看清了那张照片,是高高的年轻男人,手里牵着头发黄黄的小女孩,男人眼神温柔,小女孩有和他一样宽阔的额头。他们站在一段窄小的路上,两边是苍翠碧绿的竹林。武小镇仿佛听见风吹过竹林的浪一般的声音,然后想起了康子年曾经提到过的盛大的爱。
所以你的加菲猫要跟我去漂流咯。康子年拿出粉红色的小卡在他眼前轻轻一晃。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她的任何东西可以作为纪念,然而,又有什么比空无一物的纪念更为真实的呢。武小镇不再焦灼,那宝石已经埋进心脏左边的位置,深刻而平静。
他问为什么只有他去送她,她说,我相信你会来。相信,是康子年存于这世上最珍贵的情感,她也说过,她最相信父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曾经相依为命。所以父亲的离开,带走了她全部的依靠和安全感,之后她用尽全力寻找,很盲目地找,遍寻不得。
在他们二十二岁的这年,杂志和网络上转载着一篇动人的报道,某女演员在一次电影节上失利后声泪俱下地讲起隐匿身后多年的家庭,讲那个男人如何带着孩子一次次奔波在探班的路上,最后在冰雪路上发生车祸的故事。她说我太要强,一心扑在事业上,从不顾及他们的感受,现在后悔却来不及。武小镇将这报道看了几次,难辨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借机炒作,世界永远难有真相,人心像洋葱剥完一层还有一层。但他看到了真实的康子年,小小的她跟着父亲走在去看望母亲的路上,他们以为是走向幸福,却失去彼此唯一的温暖。他想他明白了她说的六月行船,那种危险和甘愿。
不久,康子年写邮件给武小镇,她说在南半球的海边度假,遇见一个大她十岁的外籍华人,他对她微笑,她说那一瞬间忽然想到北半球正是冬天,眼前的海洋仿佛变成了没有尽头的公路,苍苍茫茫地落满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