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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残局 (2)

佩珊不再说话,起身穿衣。周涯始终躺在床上,烟雾中他像是在竭力思考,她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怕他拿出两人都无法承担的决定,比如,他真的要再次跟她出去。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排拒,她想起当初阿年说的话,也许这不是爱,爱不会嫌弃。连穿鞋也站得远远的,不愿坐在他床边。他慢慢起身说:佩珊,我不是没有试过,可没办法不是吗?我没有文凭,也没有特长,去大城市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但你不一样,你学历好,回来也是能……

够了。孙佩珊打断周涯,轻蔑地提议:不如我养你?

周涯的脸腾地变红,顺手甩过来一记耳光,她本来是可以躲闪,也许他以为她会躲闪,但她故意让自己结结实实地挨上去。我们两清了。说完孙佩珊走出房间,将门重重地带上,她疾步走着,几乎要跑起来,好像有群恶鬼追着要将她拉回阿鼻地狱那样,然而后面没有声音,破旧的小旅店寂静得像荒草丛生的坟墓,埋葬着佩珊不想重返的流离与贫穷。这种结束并不轻松,发觉自己似乎连爱都没有。穷死了。

回重庆后痛定思痛,孙佩珊立誓决不联络周涯,她希望能对自己有信誉——也对双方更公平。周末和阿年约在阿里与艾德吃饭,阿年问她的近况,孙佩珊犹豫着,决定不告诉她这段插曲。阿年最近消瘦许多,她的电脑公司在大学城附近开了新的营销网点,每天在那儿和学生打交道,像被压着般越见憔悴。

饭吃到一半,阿年说起和许亮已经拿了结婚证。孙佩珊吃了一惊,颓然倒在沙发上,这是她着实没想到的。那年佩珊和阿年同时恋爱,许亮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甚至比一般男人更懦弱,更窝囊,据她所知他曾有两年时间待在家中靠阿年收入,那时阿年一人做两份工,虽然亦不忘同时物色更合意的对象……佩珊以为他们不会有结局。

没办法,在一起太久,没爱情也有感情。阿年说,语气不复当年决然,显出和年龄相衬的老态。她微抬下颌安慰佩珊:像你这样有了断还是好,再多等两年,你也只能选择回那个小地方和周涯一起吃苦。现在还可以去遇见更好的——咳,我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更好的。

这倒是大实话,佩珊黯然。

阿年接着说:遇见又如何,担不担得起是另一回事。

孙佩珊只觉心凉,两个生命交织多年,想必有一部分早已血肉相连,所以分离才会难舍,会疼痛,犹如截去一段地震中被横梁压死的肢体,剩余的残缺部分还有办法如常人享受幸福吗?或者拖着木然好歹保持着表面的完整。阿年离开后,佩珊独自走在世贸天街,她需要想想。路口打车的人永远很多,陡然间下起豆大的雨,弹珠似的将她击打得拼命往刚才的商场里跑,就是那个瞬间,佩珊感觉到一种崩塌。

母亲再婚的照片从网上传来,她破天荒地关心佩珊和周涯的近况,竟在那边慢慢打字相劝:你也不小了,不如跟他,还算从一而终。佩珊倒吸冷气,愣是没收住嘴边的话,脱口而出道:怎么行?我要向你们学习。母亲的头像顿时灰暗,佩珊心里有一阵难以施展的恼怒和疼痛,母亲总觉得这些年来她太过冷淡,但又何曾想过在她需要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现在凭空说出美其名曰为你好的话来,不如快快收声过自己的日子。

那天夜里佩珊趴在电脑面前哭得惊天动地,周涯的爱太过无力,父母的爱姗姗来迟,就连阿年都抛下她结婚去了,全世界都不懂得她。她像在汪洋中划着独木舟,苦苦坚持,为自己谋求。

凡事有决断便完成一半。半个月后公司酒会,孙佩珊盛装出席,再次见到黎天成。

黎天成从事房地产,孙佩珊初毕业那年曾在他公司供职,这年他三十九岁,刚离婚,头顶秃掉小半,穿一件海明蓝翻领条纹T恤,虽然小腹微凸,但皮肤洁净,胡须也剃得整齐,两腮鼓鼓的笑弥罗汉模样,倒显得年轻。他前妻以凶悍和能花钱出名,黎天成一向懦弱,不知怎么脱离了苦海,佩珊调侃他翻身做主人。这老好人只是笑笑,苦不堪言般往下扁嘴,独自在酒会中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过去总由太太领航护驾,现在的自由简直如同受刑。

酒会散场时佩珊说哪天有空出来吃饭。黎天成只以为是场面话,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电话提醒他们有约。漂亮女孩是让人不易拒绝的,何况人人得知他财产的大半份属前妻,也不存在被傍的可能。黎天成出门前特地好好地打点自己,特意穿了宝蓝衬衣深褐领结,比前日酒会更加正式。佩珊大笑,马上拖他去商场换了一条粉红丝光领带,对着镜子站直身子,黎天成由衷地觉得自己复苏了年轻时的帅气。

你和你男友还好?黎天成试探地问,孙佩珊有个落魄男友不是隐私。那年她的第一单大Case,和同事应酬客人到深夜,周涯气急败坏寻过来,当场将她粗暴地拉走,只差没掀掉满桌残羹冷炙。生意当然是黄了,当时做营销总监的黎天成也不好再交手给她其余业务,佩珊郁郁地做了两三个月文件,最后终于辞职。

他快结婚了。佩珊平淡地笑笑。

噢?也好。黎天成斟酌着说:其实经济倒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意识,大男子主义是不行的……注意到孙佩珊不怎么高兴,他赶紧换了话题,转而说起最近城里将举办的张学友演唱会。

世上的男人有很多种,周涯是一味死硬,黎天成是一味服软,孙佩珊短暂不适后很快振作,驱散了原本围绕在黎天成身边两三个粉妆玉琢的小年轻。她一旦确定自己要什么则雷厉风行,而这种果断坚决,也正好是黎天成所需要的。

重新开局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尽管有人对孙佩珊找这样比她年长十几岁的男人颇有非议,父母不敢反对也不表示赞同。她早已习惯自己选择自行担当,其中几许心酸和幸福,说到底冷暖自知。

确切知道周涯结婚那天,阿年约佩珊去酒吧。

阿年似乎觉得她需要喝酒,一味劝她多喝。佩珊没什么心情,倒不全是因为失落,而是还想着第二日约了医生做体检——她在为自己和黎天成的婚姻积极准备。绝望无助的少年时过去了,伤筋动骨的爱情也过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找人与她下完这一局人生的棋成为最重要的事。

阿年几杯酒下肚,面颊酡红,语无伦次地说起一个叫赵健的男人,多听几句,才知道就是前两年她工作时相处愉快的伙伴。她那时全心全意地爱了他,没有结果,后来赵健出国了,她与许亮结婚,心没能顺利收回。

干脆想累一点,再累点,回家的时候倒头就睡,连说话都不必。阿年趴在吧台上说着,佩珊因此有些安慰,至少她和黎天成还是有话说的,虽然在她提起他前妻时他必定要像报复一般提起周涯,两人计较一番,但很快又能恢复度日的理智。黎天成身体不太好,这是不能说的,没心没肺的日子已经过完,现在即便是约会阿年,面孔也须得浆过,才不至于像她那样垮塌下来,一塌糊涂。

次日在医院检查出异常,是两个月前的冲动所致,医生不知内情,中肯地劝她慎重考虑,毕竟老黎不很年轻了。佩珊暗暗咬牙,愣是以自己没准备好为由预约了手术日期,本想嘱托医生保密,毕竟不妥当,便什么都没说地走了。

感情逝去,衍生物也应被掏空,安然无恙的表象下面有一部分要出现残缺,但是佩珊知道,无论多少人或情从生活中离席,生命总要继续,就像这带着伤痕和记忆的身体亦将残喘生息,或许有天棋局只能自己和自己作陪,也不过是人生在世苟活的本能。

自己和自己。走在兜头的艳阳下,佩珊护着肚子,骤然生出一丝脆弱。突然之间,她决定留下这生命,就当豢养一个对弈的傀儡,想着便骇然笑了,佩珊每个月打到父母账上的孝敬金,无论如何,血缘不会断绝。

她曾经肯定自己不会相信的东西,最终还是寄托其上,比如男人、孩子、婚姻和血缘关系。时间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她强烈地感觉到流失,感觉到——什么都是留不住的,但仍然竭力地去拉扯,去挽留,竟是这样筋疲力尽抱残守缺的拔河人生。

婚前孙佩珊提议去做财产公证,她不想被人觉得是想占黎天成的便宜。但黎天成否决了,一来他不愿意让她确切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二来婚姻须得继续数年以上才有共同财产,五年还是八年,法律总算替人解决一部分忧虑。两人结婚时佩珊的四个爸妈都来了,彼此各不搭理。黎天成顶着光亮的半个秃头,称呼上一律嗯哼啊哈应付过去,佩珊不太计较,反正她自己也是淡漠的,紧身礼服捆绑着她初有形状的腰身,单单应酬已累得缓不过气来。

随后搬进大屋,请了保姆,有没有丈夫,其实不是那么必须的事。

那棵树是孙佩珊躺在病房里几近虚脱时想起来的,她大学第二年的一个周末,去周涯打工的郊县找他。佩珊下错车,是另一个同样脏乱荒凉的小镇。那时他们都没有手机,在约定的地方找不到彼此,只好用公用电话打到阿年的宿舍里拜托她转达消息。转来转去阿年都烦了,周涯总算弄清楚佩珊的地点,他说车站对面有棵梧桐,叫她在那里等着我,哪儿都别去。

车站附近的确有一大排树,佩珊不知道周涯指的哪棵,只好在那条路上从尾走到头,再从头走到尾。天色渐晚,暮色如雾在四周升起,周涯终于远远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他跑过来,满头是汗,怒气冲冲地吼:你怎么那么笨?我说的是梧桐,梧桐!这一排全是槐树啊,那边才是!顺着周涯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有棵梧桐孤单地立在那里,叶子全掉光了,难怪不识。

这记忆使孙佩珊徒然地浮出虚弱微笑,新生的婴儿哭得很凶,初为人父的黎天成大概是不懂如何抱,只好走过来将孩子放在她枕边。闻着孩子身上的淡淡腥气,孙佩珊踏实地陷入昏睡。她睡着了,听不到一墙之隔的走廊上传来足音。铿铿铿,是黎天成慌张地走,他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是剪下来的婴儿胎发,六楼左转处有指示牌标明了“DNA检验处→”,他看着停在那张路牌下面,到底没想好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