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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微澜 (1)

听说微澜回了望樵,几次有消息传进耳朵,说她一切还是老样子。我对微澜的音讯已经淡漠很久,最后一次见她时我还不到二十四岁,而现年我已经二十九,腹中怀有小小生命,翌年春天将为人母。生活变了很多,闲暇时候思旧念新,才觉光阴确是去了。

1997年秋天我随家人搬迁到望樵县,在父亲任职的望樵中学入了高中。学校很有些年代了,被一圈斑驳破损的围墙环绕,后面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的对面是矮矮的一壁山,雷雨之前的天空特别低,山像是怪物直扑到跟前,做势要推倒所有。我想起微澜,总是她坐在那方围墙上抽烟的样子,这个画面毫无来历,可能是我的梦境也未可知。

微澜并不抽烟,至少我没见她抽过。只记得她来给我们上第一节课时没拿书本,指间夹了支中华牌铅笔,一手横托着另一手的肘部在讲台上来回走动,手指将笔玩弄得非常娴熟。

那堂课留下的印象,是这个年轻的叫微澜的女老师时髦的尖领黑衬衣,纽扣从第三粒扣起,肩的两端隐隐露出锁骨奇突的轮廓。一根银色链子从脖颈间垂挂下来,吊坠落进胸口,看上去深不可测。她仰着轮廓分明的下巴,说着很多实习老师都会说的一句话,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你们可以把我当朋友。下面就有人笑,低声说女朋友可不可以?

微澜不算大美女,线条硬朗,颧骨也高,眼角往两鬓里斜,看起来有几分厉害,她举动之中很是骄傲,那种骄傲让人不能转眼。她尤其善用那可憎的漂亮下巴去点人起来回答问题,被点到的人经常是我,因此记忆分外深刻。

十三年过去,越长久的记忆越清楚,自知道微澜回了望樵,有关她的碎片就时常跌进生活来。梦里微澜坐在一张灰色的单人沙发上,两条瘦的手臂像藤条缠着扶手,她说白茶,我大概还没老,所以仍想追求。我心里一惊,梦中光线虽暗,却可看见微澜的嘴角斜起来挑衅的笑,眼中的光似箭镞蓄势待发。你不觉累吗?我问。她略微摇头,懒懒起身向我走来,仿佛一张纸片被风猎猎吹动。

匡正开门的声响将我从梦境里打捞出来,他走至面前蹲下,伸手摸着我的头发皱眉道,怎么又睡在沙发上?我说过一会晚回来。一丝疲倦的温柔困在他的眼睛里,我不说话,只握了他的手放在脸侧轻轻枕住,暖黄的落地灯在沙发旁罩出一团光圈,星星点点的光漏在匡正的头上,似白发痕迹,大约三五秒钟的时间,这情形让人想到天长地久。

去睡吧,不早了,明天还要开车回望樵。匡正伸着懒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外面正是夜色最浓重的时候。

不想回去了。我喊出心里的这句话,但——很可能只是我自以为是地喊,胸口爆破似的感觉。匡正从卫生间探出头来问我在说什么,他衔着牙刷,唇上许多泡沫,我泄气地说没什么。

青城离望樵有四百余公里,我们出发时下了些雨,路上氤氲着很重的雾气,高速路口发生了一起追尾事故,几个人站在路边跺脚抽烟,煞白的脸不知因为熬夜还是惊吓,完全看不出什么人色。匡正将车开得稳妥,出门前我泡了壶浓茶搁在车里,隔一会儿就递过去给他喝一小口口提神,近来他加班颇多,衬着这压抑的天光,整个下眼睑都是青的。

真冷。我从后座拉了一条毯子盖着肚子和腿,玻璃窗上蒙着薄薄的白。

还是开空调吧,我再开慢点。匡正去摁制热键。我说没关系,开空调玻璃全结了霜,视线不清,雨刷摇着反叫人瞌睡。匡正温和地看我一眼,转而讨论起父亲的病况。他说如果望樵的医疗条件不好,还是应该尽快转到你们医院去。

我点头,车子滑入隧道,远距光朝黑暗深处洞穿,合上眼,记忆浮凸。

十三年前父亲正当健硕,有晨运习惯。入学望樵那天我出门很早,他已站在花园里伸展,特意停下来嘱我,在老师面前别太高调。我不高兴地回敬一句,几曾让您丢脸?远远跑开之后再回头,一抹冷蓝的晨光将人影冻住,高大的,却是孤独。父亲是老早就起床了,或者根本是彻夜未眠,因为对他全然的不知道、不关心,我陡然心酸。

我与微澜谈到这些是后来的事。

因为入学成绩优异,微澜选我做数学课代表,但我素来不习惯与老师热络,除了正常课时,仅是收交作业试卷在办公室不多的照面。我发现微澜总在玩铅笔,桌上的教案也很少认真做,有时竟在看台湾言情小说。第一次月考班上的数学成绩在年级上排名倒数,班主任找她谈话,她在课堂上紧张地督促了几天,很快又松懈了。那一阵数学课变得很娱乐,学生们看穿这个老师不如她长得那么聪明锐利,全不将她放在眼里,微澜也无所谓,照本宣科讲完就走,倒像是来做时装秀。

不久教导主任叫人来喊微澜去教务处,下达了若是期末考试成绩上不来就不能通过试用期的警告。她从过道那边走过来,当时我正去校长办公室找父亲,她叫住我,白茶,你等等。微澜半垂着头像有所求,我打定主意不为她求情,但她却叹气,一脸挫败地说可否陪我下楼走走。

我们的关系近了些,微澜性情坦率,我很快知道她的一些私事。原来她之前在其他城市已有稳定的工作和即将完婚的男友,中途她爱上别的男人,遂放弃一切跟他到望樵。后来我见过那男人,是个厨子,周身找不出一点与微澜般配。我很诧异当初她如何会看上他。她说有次去酒店吃饭,觉得菜色可口,禁不住钻到厨房一探究竟,就这样认识。其时微澜已在那酒店订好婚宴,借制定菜单的幌子和厨子约会,餐厅的楼上就是酒店房间,很容易就东窗事发,他们算是在丑闻中仓皇逃窜。

我由衷地说她蠢。

没办法嘛,微澜天真地两手摊开,我自己也没法子。

那时是高一的寒假,微澜由于先前的原因不想回家乡,我便去教师宿舍找她玩。有次进门,她正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看《知音》,正说着和厨子闹分手的事,楼下响起摩托车喇叭声,探出窗口去看,又是一个狂蜂浪蝶。

微澜仰着受伤的脸笑嘻嘻地说要去约会,下巴仍骄傲地抬着。我简直不懂她,长了矜持的容貌,生性怎么这样低卑?你都甚至都不好讲她随便。

你原本可以很好的。我有次忍不住说。

我知道,可这样也不坏。微澜快活地笑,她的笑比她的骄傲更让人难以拒绝,因为看不出一丝勉强,非常真实。

此时我们已算密友,时常一起吃饭说话,天暖起来就去学校后面的河边踩水,微澜挽起裤管毫无师表模样,笑得十分得意。我们的友谊渐渐让人侧目,父亲很直接地对我说,像单老师那个样子,在望樵中学待不久的!我不喜欢他如此武断,多年来我们的父女关系因为这种武断一直保持僵硬。

每每问及微澜假如不能转正有什么打算。她的答案永远是不知道。对于许多事情微澜保持着顽固的不知道和不想知道,自然也不知我为她着急。

第一学年的期末考试照例一塌糊涂,秋天时微澜却留了下来,她继续在高一年级任教,我升入高二。关于她是如何取得再试用的机会学生里很有些流言,有人看见她进我父亲的办公室,久久没有出来。我与微澜疏远了一段时日,没去宿舍找过她,她也不来教室叫我,只是那些时候,她显得异常孤独消沉。

过了很久我才下决心去敲微澜的门,她瘦了些,剩一把骨架挂在门边,安慰地对我笑道:白茶,我以为你不相信我。我故作无谓地说,没有,我根本不在乎他,更不在乎这些事,只是奇怪你向来不怕流言,为何今次像受沉重打击?她垂首,白茶,你不知道,他曾是我老师,现在因给我机会而受牵连议论,我很不安。

原来是这样,我暗忖,理解了父亲提及微澜时恨铁难成钢的样子。

看见河水涨了,岸边垂柳动,才顿觉是又一年的春天,我们在围墙上同坐着,微澜提起我即将高三,然后就要出去念大学。我说怎么,你舍不得我?这话方出口,嗓子就像被塞了般哽住。她点头说是啊……我不再听下去,指指对面颜色分明的青山示意她快下雨了。是在那天,我们约定好在我高三结束后去凤凰旅行,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微澜辞掉了刚刚转正的工作离开望樵,跟谁都断了联系。

2000年夏至的凌晨,一个年轻女老师从宿舍顶楼跳下来当场死亡,她当晚与同校任教的男友吵得很激烈,人人都说是因为微澜。

高中毕业的假期里唯一的突发事件是父母离婚,早前我就隐约有预感,他们该是等了很多年,并早早做好了协议,所以结束得平静无争。我自然是跟母亲留在老屋,还是狠狠地低落了一阵。搬家那天父亲开来新车,看他将行李装进后备箱,我冷冷说恭喜你从此自由。他猛地抬头看我,神情里有些掩不住的疼痛,我很快转身折回房间,母亲正在打扫,她说,总算结束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人很难了解除自身以外的其余真相,事情是怎样的永远只有当事人清楚,再亲近的旁观者也只能是旁观,像我接受微澜的不告而别,当时的我可以接受的,也不过是父母分开的结局。

入大学后我才知道自己穿短裙好看,因为有人这样告诉我,并顶着烈日大街小巷去买裙子相赠,后来我与这人谈恋爱,又分手,再继续与其他人试着交往。那些日子我很有些混乱,好像在堆满东西的房子里寻找什么,每一件都拾起来看看,又都不是。

微澜出现的那天我刚上完解剖课从教学楼走出来,两手浓烈的消毒水味道,一个人影还没走近就唬地跳得老远,我看了她大约足有一分钟,才确认这个人真的曾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过。

你怎么学了医?这么可怕的专业……

会比你还可怕?我问。微澜下巴一抬,说,我又不是鬼!

但是阴魂不散。我快活地笑起来,揽过她的肩,此时我已比她高出半个头。我问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她说要找一个人其实很容易。

恐怕找你就很难,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