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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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茵茵(1)

我总这样对别人说——阮茵茵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题记

我一眼便认出阮茵茵。

那女孩瘦高个子,薄薄的身材,穿着短款的米白色布旗袍和横绊扣的同一色系粗跟皮鞋,独自撑了太阳伞等在公司楼下的篮球场边,两条腿白得几乎透明。六月灼热的日光在她的身后投下一条颜色深深的影子,乍看过去,那影子比人实在,而人,反倒像是在周身恬淡的颜色中将要化开了去。

茵茵。Cindy叫她。女孩回过身冲我们挥手微笑,唇角扬起露出一线洁白的牙,她的发际用细小的夹子别住,露出宽阔光洁的额头,发梢垂下来蓬松落至两肩,旗袍是朴素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一张干净柔和的旧手绢,看不出年纪,却感觉极舒适。我轻微地愣了愣。

Cindy指着我对阮茵茵说,这就是我们部新来的尹长萍,暂时要先跟你同住一阵。

茵茵点头,虽然是公司的安排,但她特别对我笑了笑,仿佛为了表示欢迎却不得其法,便很主动地去帮我拎手边那口简陋的行李箱。箱子本旧,清晨来时被路边的公车溅了半身的泥水,我连说不用,阮茵茵却已将拉杆利落地拔出来。她的手臂瓷白细长,腕处有一只淡绿色的玉镯顺着清瘦骨骼上下滑动,哐的一声,我来不及提醒,那镯子便已弹碎在行李箱早已坏掉的拉杆上。

碎裂的玉石纷纷跌落在水泥地上,瞬间折射出斑斓的光线,阮茵茵的手有些发红,我万分尴尬。离开B城时那只箱子的拉杆也曾这样突然弹出来打到我,为什么当时不觉得痛?

Cindy一手搂着我们一人的肩道,没事没事,我那里有只差不多的镯子,茵茵你也见过的,明天给你带来,就算替长萍赔啦。当然,月底可要在她的薪水里照扣。Cindy脸上是精明的笑意,我辨不清她是玩笑还是当真,倒是阮茵茵嗤了她一句,谁要你的。转头安慰我,别听她瞎说,赔什么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我仍是不安,担心她是维持姿态,讷讷地说要赔要赔,阮茵茵哎了声,真的不用了,不重要的,长萍,别放在心上。茵茵的声音不像做假,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舒展温和的脸上笑容淡淡的,眼睛里也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手里那把碎花阳伞反倒不计前嫌地朝我这边倾斜了些,于是我亦做出放宽心的样子——再计较倒显得我小气。

我喜欢茵茵叫我长萍的调子,像两滴浓稠的墨汁从笔尖滴落,绵软而坚定。

茵茵有许多书,亦舒的居多,整整齐齐地码在简易的木质书架上,没上班的时候常常就坐在地上的抱枕上阅读。我加班归来,见着她塞了耳机缩在灯下读书的样子,是很恬静的一道风景。见我进门,茵茵起身赤脚往厨房走去,原来是给我留了傍晚自己做的樱花寿司。那寿司形状可爱,口感软糯精致,茵茵在旁边微笑看我,一脸孩子气的满足,实在让人没有办法不喜欢。

我和茵茵不在同样的部门,但在午间办公室休息的时间,她却是我们部话题之一。办公室的女孩子们似乎都对茵茵的私生活有兴趣,在众人的眼中,她是极善解人意的女子,气质温婉美好,该是值得被人好好珍惜的人,但茵茵似乎并没有男伴。开始我意外,后来又想通,她总能够给人以爱情的感觉,那感觉却始终很淡,是有点过于寂静的美好,就像她衣橱里的那些款式怀旧的衣裙,美丽而不合时宜。我想不出来什么样的男子可以与茵茵匹配,虽然直觉告诉我,她有喜欢的人,因为她看上去很寂寞,一个女子寂寞的原因常常都是因为心里住着一个人。

但我们从未对彼此提及感情,大概觉得唐突,或者根本无济于事。

只这样和阮茵茵住在一起便觉得很好,好像因此可以和葛栖迟稍微接近,而这幻觉时常让我自觉羞耻。

离开B城,葛栖迟并不挽留我。

早在我们见面之前,葛栖迟就开诚布公地告诉我自己是个标准的三不男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我在电话里打哈哈,恬不知耻地说没关系,反正我是不要皮不要脸不要命地赖上了你。他不置可否地笑,声音像一双远远控线的手,危险魅惑。在电话线里爱上一个男人,这听起来不像二十五岁女人做的事情,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种没有来由的爱情感觉,听到电话响都会引发小腿痉挛,满心悸动如初恋少女。

开始认识葛栖迟是因为工作上有往来,我们所在的公司之间是供销关系,许多业务需要保持联络。同部门的A少妇要陪幼子上钢琴课,B小姐约会太多,C先生则根本神龙不见尾,于是我时常独自加班至深夜才将数据整理出来,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葛栖迟总是一片歌舞升平,他低低地说你稍等。接着就是走路时发出的衣角摩擦声,或嘈杂或慵懒的音乐像海潮起起落落,又过片刻传来打火机“嗒嗒”的声音,他告诉我,可以了,咝——这门口的风真大,然后就朗声笑起来。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环顾只有一盏灯亮起的办公室,窗外是沉寂于黑暗中的高楼,好像在深海航行时看见岸边的灯火,心里霎时如灌满了风,都是动荡的倦倦的温柔。

和葛栖迟渐渐说得很多,他白天是部门主管,夜里常在酒吧流连,过着都市白领最惯常的生活。有时凌晨拨过来,却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有时压抑地哭,有时他发信息过来说,长萍,我和几个朋友在天桥上唱歌,张国荣的《取暖》,忘词了,你发给我吧。我就慢慢地将整首歌词用短信一条一条发过去。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爱上一个诗意而莽撞的少年,一个会在午夜的天桥上唱歌的男子,满怀都是湿漉漉的柔情。

那天是我先哭了,工作不顺,我是闷头做事的人,按功行赏时没有我不打紧,出了漏子却在会上被点名批评,并被罚光所有奖金。其实并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听到葛栖迟的声音,莫名地倍觉委屈,还没开口就呜咽了。他笑说你怎么像个孩子?干脆来B城吧,哥们儿罩你。我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很快便开始收拾行装,辞职时赚到了许多不舍,平常偷懒耍滑要我做事的人倒真真假假地替我打抱不平起来,然而我去意已决。

也许葛栖迟是一句安慰的玩笑话,却碰上我这个三不要的死心眼。

我带着我的旧箱子去了B城。葛栖迟没有来机场接我,打电话说还在应酬,走不开,他身边是模糊而熟悉的嘈杂,应该是在饭局,于是我打车在陌生的城市寻找葛栖迟的门牌,因为知道是他的地方,被放鸽子的心情竟然也毫不低落,像所有一心投奔爱情的女人那样盲目而快乐。后来我想起自己的卑微,许多幸福感都来自这样的自我催眠和假装。

在留下的地址等至凌晨,电梯门轻微地叮一声将我从盹着中惊醒,一个穿黑衬衣的平头男人向我走过来,我认出他。我说你让我等这么久。他扁了扁嘴,将我整个拉入他有酒气的怀里,那怀抱让我瞬间疲惫。

在葛栖迟家里住下,他没有任何固定女伴,也不似说的那么不羁,我为此安心。

进入葛栖迟的生活并不困难,也许因为他的性情随和,也许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很多,大部分被用来吃饭,说话。像朋友聚头,扔掉碗以后他在客厅看电视,我在厨房洗碗,切换频道的间隙里偶尔他一声咳嗽都让我有烟火男女的幸福感,碗槽里的油渍都变得笑容可掬。葛栖迟的房间里开始有了我的物件,用掉一半的护肤品、西柚味道的洗手液、菜谱,甚至针线筐。空气里有我们共同氤氲出来的味道,也隐隐浮荡着别的陈迹,我不动声色地搜寻着,就像任何急于占领一片土地的士兵那样,在葛栖迟的某些角落里发现了一些被圈定的角落,那是属于别个女人的深重痕迹。

葛栖迟并不爱我,这很显然。只是我从来不清楚自己可以这么细腻敏感,很多深夜在他身边醒来,借着微光看他有些疏离的睡姿,两条手臂圈出小小的领地,并不真正让我靠近,我想我必须承认我们始终不够互相了解,他也并不让我了解。我只是怨恨自己,不知为何无法做到过去的粗糙大意,为什么明知生活经不起推敲,还是要苦苦较真?

对葛栖迟说打算去找一份工作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是否打算长住B城?就像问过路人。

我面红,讪讪地说当然,B城很好,何况有你。

我对你又不好。葛栖迟吃着我做的糖醋鱼,皱着眉头抿一根刺,语气轻描淡写。他没有一点点歉疚,我自然找不到责怪的因由,连发作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感觉到周遭的空气都慢慢稀散,那些从他薄薄的唇边努出的鱼刺像是一根根扎进心里,痛得我倒吸凉气。

爱人原来只是徒劳。这个叫葛栖迟的男人,我涉足他的世界,重新布置他的房间,整理他的衣物,将他阳台上枯萎的植物拔除,全部换上我爱的品种。我以为他是因为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才默默地放任纵容,但我忽然明白过来,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我来不来,走不走,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我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说说而已,我打算走了。我听到自己淡淡的语气,不知有没有强自镇定的痕迹。

哦。葛栖迟点点头。

很快就是冬天,在没有爱情的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亦觉得自己特别有耐力,有时竟希望一头淹死在大堆做不完的文件里,再也不用考虑眼角又添多一条细纹此类琐事。倒是有几次从公司出来,看见茵茵独自走过路口转角,应该是去约会,仔细打扮过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长得格外旖旎,我有点怅然,因为葛栖迟。

B城应该已经下雪,他有没有夜夜喝酒取暖,心会不会冷。

新公司的年会在一间温馨而精致的会所,Cindy在薄薄的皮草大衣里面穿了胸口缀水钻的黑色吊带裙,耳朵上挂着某品牌的新款吊坠,大概是黑水晶,在暖暖的灯光下十分低调地华丽着。据说她家世甚好,所以表现出来的品位常常有些超越了行政经理这个职务,尤其站在妆容内敛的总监身边,有种喧宾夺主的气势。

女孩子们都穿得很美,营销的莫娜甚至另带了两套衣服,分别在餐前和餐后穿。我照例在办公室做文件到最后时限,赶过去的时候还穿着平常的工装裤和毛衣。乍一看满室的衣香鬓影,眼花缭乱地寻找茵茵的影子,她果然坐在角落,一件白色披肩式的短大衣,下面是素色的锦缎旗袍和靴子,十分优雅的打扮,手边端着瓷杯,照旧美得像一幅画。

长萍,过来坐。茵茵向我招手,我便目不斜视地向她走去,因为住在一起,理所当然地比其他同事更加亲近几分。走得太快,猛地撞上一个人,一个很高的陌生男人,高领毛衣,牛仔裤,他扶住我,回头对茵茵笑,你怎么能让女人都这么心急?

茵茵朝他微一跺脚,脸就红了,有点嗔怒的表情,于是我看出一些端倪。

男人叫诸晨,属于公司的高管,以行事不羁、作风散漫出名,但业绩甚好。据说曾在欧洲留学多年,现在常常满世界飞,我来公司几个月都未见其真身,原来也才三十岁的样子,并且模样还挺过得去,有点像佟大为,当然,是浪子版的。诸晨难得来参加一次公司活动,在女职员的仰望中好像皇帝微服出巡,我有些刻薄地想,难怪每个人都极尽风骚之能事,恐怕都是在等着被临幸。我不愿意也如是想茵茵,却分明觉得她今日有点不同。

晚餐是自助式,诸晨并不拿托盘,只在女人之间穿梭,四处嬉笑讨食,占尽口舌便宜,一副浪荡的模样。我想起葛栖迟来,他们是不同类型的男人,葛栖迟外表冷淡,绝不肯温软讨好,不开心则马上表露出来,而即便是在床上,也有着惊人的控制力。诸晨却明显油滑许多,他对每个人都笑容可掬,即便是对初次见面的我,也赞了一句真是自然随性,不管是不是真心,但听起来绝对是不讨厌的,甚至有点荣幸。是的,这个男人极易让人产生被欣赏的错觉。

我想念葛栖迟,冷漠的葛栖迟,不肯爱我的葛栖迟,他甚至不肯费一点心机维持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