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学我的口吻,恐怕因为你不认真。
在一片阴影里停住脚步,我端详微澜,她气色不错,我说你还是那么好看。
老喽——她用手捂紧两颊,又来捏我的腰,白茶,你现在十足女人味儿。
的确,那天我穿着深V领T恤、牛仔短裙和人字拖,脚趾涂着咖啡色指甲油,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亦觉得不那么熟悉。阳光这时从云层里走出来,火烧火燎地贴着我的后背,一粒凉汗沿着脊椎往下滑落,微澜按捺不住满面喜悦将手指伸到眼前,无名指上有戒指,一颗小钻熠熠生辉。
这是我二十一岁、微澜二十八岁的那年,她嫁为人妻。
好好过。我拥抱她,有些鼻酸。
父亲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小了两号,他皮肤颜色接近灰白,眼睛浑浊成黄色。虽然我事先已和他的主治医师谈过,知道时间不过这三两月,但走进病房,仍不由得紧紧地拖住匡正的手,他感知到我传递过去的意思,将手按在我肩头,给了一些力。
在床头坐下来与父亲说话,安慰他好好静养一阵,来年春天就可以抱外孙。父亲闻言很高兴地坐起来,急着要给未出世的小孩起名字。他看上去精神很好,一直乐呵呵地笑,声音响亮,比年轻时的严肃刻板可爱数倍。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他将家门钥匙给我,又嘱咐,不用去通知你妈,她现在生活得很好。
我知道父亲的潜台词是想见见母亲。那年他们离婚,母亲很快有了归宿,对方是图书馆的杨叔叔,三个人本来是旧识,事情大概起源得很早,我只很深地记得之后的有一年春节我回望樵陪父亲过年,他多喝了两杯,反复说这辈子太执著,苦了母亲,也苦了自己。他的新房子里有很气派的顶灯,除夕之夜更亮得气势辉煌,但父亲的头发在灯下越发显得白,我难过地伸手过去想安慰他,却不知落在何处较为稳妥,两人只好陷在长久无言的沉默里对坐吃饭。那时我正艰难地恋着匡正,百感交集中,第一次与父亲有了默契。
恋着匡正的时候,他是别人的丈夫,他的妻是我的朋友,下三流的剧情。所幸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们还有现在和未来……可是,父亲的未来在哪里?此刻父亲仍充满希望地谈论着来年春天以及晚年计划,我竭力微笑着应和他,到底心酸难忍起身作别。
离开病房后匡正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我陪他走到半路,决定回头再看看父亲,还未到病房门口,就听见父亲的痛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他方才的快乐和豁达都是假装的,我在门口站着,身体像是发生一场地震,内部世界随之垮塌,全是废墟,全是狼藉。
这时有人重重地扶住我,声音哑哑的,白茶,是你回来了。
于是我见到三十六岁的微澜,皮肤暗淡,头发枯黄蓬乱,有颗门牙缺了个角,看不出来颜色的衣服,寒冬季节,脚上竟趿拉一双凉拖。不是说她一切都是老样子,为何我看到的却是面目全非?现在的她,全凭一双斜入鬓里的眼睛让我相认,那眸子也是陌生的,死鱼般不再灵动。匡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过来,我闭上眼睛,不想让他看见微澜,始终于迟了。
是的,微澜就是匡正的前妻。
微澜结婚的那年,因为在同个城市,我们又常混在一起。她工作惯常做做停停,也不似一般主妇忙于家务,更多的时间四处游荡,一度乐于发现特色店面然后来与我分享。医学院课程繁重,跟微澜出门就像放风,逐渐成为我期盼的节目。她心血来潮就会说,白茶,我们一起开间书店好不好?或者开个蛋糕房……唔,韩国料理也不错。我深知她情绪化,却控制不住去附和,认真地就房租客源等等设想一番。未等我设计完,微澜又变了,无奈地叹气道,我是说说罢,你别当真,现在我哪还有这份自由?
我说谁都不及你自由。她不乐意,邀我去她家一看便知。
但我一直没有去过微澜的家,想避开什么,自己也说不清。自然,也就没见过那个所谓的束缚了她自由的人。
第一次接触匡正是在电话里,他打过来,问有没有见着微澜。
直觉不喜欢这种跟踪器般的男人,我冷冷地说不知道,然后挂了线。
是有一阵没看到微澜,算起来和前次见面差不多隔了两个月,中间我忙着应付药理学考试,她几次打电话我都匆匆收线,现在匡正追问,才想起近来她连音讯也没了。微澜的手机关着,我有不太好的预感,只好又将电话拨回给匡正,问他,微澜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在哪?我现在过来。
我没想到他那么年轻好看,却又那么憔悴。土黄色休闲西装和军绿色灯芯绒裤子被他穿得乱七八糟,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小男孩。我们见面的时候匡正一直抽烟,说上个月初在微澜的坚持下,他设法筹钱为她开了间文具店,第一个月下来没盈利,那晚他还安慰她可以慢慢来。前几日他下班早,绕路去文具店接微澜,没想到看见陌生人站在店铺里,一打听才知道,微澜已将它转让出去,前后不过一周的事情。他很生气,打电话去问她,两个人在电话里吵了几句,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三天了,我不知她到底要干吗?匡正将脸埋在手心,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微澜会回来的,大概只是惭愧,所以找地方躲几天。我安慰他,其实也没把握。
白茶,你不清楚微澜,我只怕她像六年前那样,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力再承受一次……非常意外,眼前的竟然就是当年被微澜在婚礼前戴绿帽子的男人,平心而论,若是我,断然没有肚量和勇气再给这个女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匡正一语成谶。微澜出去旅行了十天,回来就要他签离婚协议,说遇上了别人。她是真有艳遇,还是彻底想挣脱这场婚姻,我劝匡正不要知道得太清楚,不必自取其辱。但他爱她多年,好容易得到,岂甘心这样放弃。那些日子微澜的态度何其冷酷坚决,我的天秤慢慢向匡正偏移,免不了陪他喝酒落泪,想想这么多年,伤心的也并非他一个人。
那时是冬天,青城的树都枯完了,我记得匡正指着路边的一棵萎靡的树,它刚刚掉落了最后一片叶子,他说,我们是在真正地看着它死掉。我纠正他,不是死了,只是休息,来年春天还会再生枝。他摇头,说死了就是死了,再发芽,也不会是从前的那棵树。
从朋友到恋人的那段距离,我和匡正走了很久,反复进退,因为种种怀疑和自我怀疑,分外辛苦。我们的关系到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时才算确定下来,那时微澜已经去了广州一年,算是淡出我们的生活。我去广州实习时和她见了一面,大致是告诉她,我和匡正已经准备结婚,希望她不要再回来,不要引起无谓的困扰。那天微澜穿得很光鲜,在众多黝黑的南方女人里显得好白,她微笑说好的,白茶,我答应你。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怀了孩子,日子会这样渐渐安稳起来。
当时窗外的阳光那么烈,微澜的笑容像浮着泡沫,熠熠闪光,却不复年轻时的真实。我不想去了解她现在又跟着什么样的男人,亦不想过问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也许她的答案还是不知道不知道。关于生命的真相,谁又真正知道呢?
我最后看了微澜一眼,匆匆离开了那间糖水店。
原来梦境真的会实现,微澜坐在我对面,那张灰色的单人沙发是我家老房子的旧物。匡正带着母亲去医院看父亲,杨叔叔在外面张罗晚饭,我和微澜在我曾经的卧室里静静对坐,我几乎不敢问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再繁杂的人生到清算时也会简单,不过一些数据。微澜对我略略说起,现在有两个小孩,不同的父亲,孩子都跟她,不过寄养在不同的城市,需要她每个月寄钱去。因为状况落魄,她已有些日子没汇钱,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牛奶和肉吃。牙齿是在一次打架中跌在桌角被磕掉的,至于现在的面目,微澜说,年轻时挥霍得太多,总有报应。
你不觉得累吗?这些年,到底有什么好追求的。我连生气的力量都没了。
不知道啊。微澜依旧不知道,她缩进沙发,不像梦里那样瘦,倒是拥挤地塞满了座位。
唉,你什么时候回的望樵?
两个月前,我听说你父亲重病了,想着也许可以帮点忙。
想起父亲,我忍不住叹气,再问微澜,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没有……她茫然如故,随即想起什么般赶紧摆手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去打扰你和匡正的生活。这语气好不谨慎可怜,我万般心酸,现在的你,何足为惧。闭上眼,脑子里一阵阵晕眩,从前的微澜到哪里去了?如果找得到,我又是否甘愿让她回来?
一切不过是妄想,时光终究不再来。
老了,罢了——微澜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拖沓地站起。
我说你倒是简单,四个字就将人生总结。
她笑,要是喝上几杯,只怕三五几夜都说不完。
夜间我躺在匡正的臂弯里,他说今天母亲和父亲见面时,两人都哭了,难以想象,在同一个城里居住着,他们竟然好几年未曾碰见——若不是巧合,只能说是刻意的回避。母亲要父亲原谅她,父亲也做了同样的请求,最后两个人交握着手,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完成了对彼此的谅解。
我轻轻松了一口气,说,幸好我没有看到那个场面。
匡正说,我想也是……情绪波动太大了。
那你呢,你原谅她了吗?我问。
不重要了,匡正说,我希望她能过得好。
嗯,我也是。
两个半月之后,父亲去世。按照他临终前的嘱托,我将他后来独居的那套房子转卖了,一半给母亲,另一半买了一间很小的房子,给微澜。我没有告诉微澜这房子是给她的,只让她将孩子带过来,长久地住,没关系。她很感激,几乎整个人都跪到地上去,又说等我的小孩出生,要帮我照管。
但我决意与微澜彻底终断了。
父亲的遗物里有一本茶色日记,里面潦草地写着当年他和母亲以及杨叔叔三人的事情,那些爱恨和字迹一起随时光褪淡了,还有两页泛黄的信卡在封套与本子的夹缝里,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给他的情书,笔触稚嫩用力,写于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