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还有与方未艾重逢的机会,就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某日她终于疲倦归来,偶尔路过街边那间陈旧的音像小店。也许她会心血来潮走进去,发现我一直还在那里,从未离开。然而方未艾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如传奇里的男主角般在等待中孤独终老,我们之间的故事大抵如此,还未开场便已了之。
仿佛更应该在电影或者小说里邂逅这样的女子。
外面的气温还是一月深寒,方未艾踩着单薄的高跟鞋笃笃而来,一进办公室就立刻脱掉了包袱似的大衣,漫不经心地将它和一只LV手袋胡乱地甩在办公桌的一角。桌子的这一边,一条薄呢的短裙下黑色丝袜包裹着性感而修长的腿已经高高翘起,启动电脑和点烟的动作几乎同时进行。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方未艾已经斜叼着烟在电脑面前指跳如飞,间或电话频繁作响,她声线爽朗而略带沙哑,一一得体应对。
我的位置在方未艾的斜侧,习惯了目睹她每个清晨这番繁忙,实在是一出活色生香的好戏。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欣赏方未艾的作风,在公司窗明几净的大办公室里,总有几个一脸菜色的女人装模作样地捏着鼻子说烟味重,也有总几个酸葡萄男人孜孜不倦地编撰方未艾的风流史,一群人闲来无事便躲在茶水间窃窃私语,有几次被我无心撞见,竟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我有时会为方未艾感到悲哀,一个女子因为过分美丽和能干而被孤立,难怪古人要说无才是德。但方未艾明显并不在意,她只会越发气势迫人地走过他们,带着趾高气扬的不屑。相传她身家丰厚,根本无须靠公司这点微薄薪金吃饭,所以才能够视LV如粪土,一根甩在办公室好久的GUCCI皮带,也没有人敢怀疑是A版。
公司素来有传闻说方未艾是集团高层的小蜜,也有人说是哪位老总亲戚,传言里带着来路不明的敌意,大多纷纷编造得有根有据,仿佛将方家家谱都捏在手里。而方未艾只是冷眼置之,用别人搬弄是非的时间将手里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管是为着什么样的缘由将自己屈在这里受人白眼,她总是有自己的本事不肯被任何人看轻,这点我倒是看得明白,也是我极为她侧目的原因。一个美丽女子在任何地方恐怕都是享有骄纵特权的,但方未艾不,看得出来她甚至轻视这样的特权,从公务上说,这个女人表现得无懈可击。而她高高在上的骄傲,让男人连疼惜的念头都不敢有。
谭小春一再打电话问我,方未艾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美丽、能干、骄傲。犹豫半天,我终究还是信心不足地说了句,嗯,还不太了解。
谭小春在那边尖叫起来,孟韦臣!你在发什么昏,我让你去了解她接近她,你到底在忙个什么鬼……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得出她抓狂起来歇斯底里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电话拿远了几公分。透过手臂与话机的间隙,我看见方未艾正凝神望着电脑,饱满欲滴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开,这个角度使她看上去有点憨厚可爱的傻气,但仍旧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
然而除了上述这一些,我想我的确对她还不够了解。
听闻上面安排我和方未艾一起去上海总公司开会,在我的惊讶之余,同事间微词又起。销售部这么多人中间,我是来得最晚也是资历最浅的一个,凭什么轮到我去上海?并且还是和又风情又能干的方未艾一起去,想必其中是有什么猫腻。办公室文化最博大精深之处,莫过于人们乐此不疲的口水战,这不,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之中,又听出许多意味深长的东西来。
韦臣,别管他们,你没问题的。方未艾大概是发现了我的心思时刻牵挂着流言纷飞的茶水间,以为我担心述职的事,颇有些领导风范地一边喝咖啡一边摆摆手宽慰我。我点点头,她平常和办公室众人交集甚微,素来事多话少,有也很是简练,无非关乎工作,而此时这句无心的开解却像一只手徐徐地从我的心头掠过去,让我有点意外的温暖。虽然我心里明白,那些流言针对的是她而不是我,我的忐忑,不过是在为她隐隐不平罢了。
也许是年终将近,大家都没了工作的气氛,整个下午13楼格外清闲。我继续心不在焉地收拾着并不凌乱的办公桌,方未艾则专注地在电脑上倒腾着什么,好一会儿以后,才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啊,上海正降温呢,我还准备出差的期间穿新买的那条裙子呢。
回过头,正迎上方未艾懊恼嘟起的嘴,她偶尔流露的孩子气模样总是非常生动。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到时我帮你多拿一件厚外套便是,你放心。
韦臣,你真好。她蛊惑人心地向我一笑,我赶紧低下头来心怀惴惴,真是一个危险女人,刚才这一笑,便不知道会有多少男人会因此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思绪还未平复,却又听见方未艾一声轻轻惊叫,她是怎么了?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实在与平时干练强悍的风格大相径庭,未等我反应过来,她竟已像一阵风奔到跟前用力摇晃我手臂说,我知道艾维名店今天全面五折,好多男女装还是新上的呢,正好我要买个出差用的小行李包,走,我们扫货去。
不用上班了吗?我对于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很是愕然。
翘课你不会啊?方未艾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办公室,像个调皮的学生那样诡谲地瞪着我。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方未艾的丰田跑车里风风火火地被她带离公司几百米了。车里很大声地放着我未曾听过的音乐,有点像地下摇滚一类,还带着一点点强悍的西北民风。方未艾驾车的姿势非常帅,一头卷曲的长发顺着风往后面平平翻飞,时不时地转头冲我调皮一笑,又野性又甜美的样子,我想我有点昏头了。
在艾维看衣服,谭小春的电话又冤魂似的跟了过来,我抬头看了看正在帮我仔细挑选开会时要穿的西服的方未艾,悄悄地摁了关机。
谭小春笑,去上海好啊,我就是要你跟她去上海。
谭小春又笑,孟韦臣,你可别想着独自偷欢,要是敢再关机,看我不灭了你。
原来是谭小春动用她的裙带关系让我得以跟方未艾去上海述职的,难怪。这女人时不时的电话跟踪探听进展,为了知晓细节更是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我恍然之间大悟,难道这个现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富太太的谭小春不知新近又迷上了什么媒婆游戏,竟想拿我和方未艾开涮,要知道,我可是她的亲堂弟。
想起方未艾拿起衬衣在我周身上下比画的样子,我禁不住有点心猿意马,美丽的女子见过不少,偏她一个让人心动到觉得无法把握,难以驾驭。能够一起翘班购物或许证明她对我心无芥蒂甚至有些许好感,但这精灵古怪的女子要是坦言她只是把我当好“姐妹”的话,那对我来说无疑是直接宣判无期徒刑。哦不不,我宁肯坐在她斜侧里的位置长时间地关注她的美,也不用谁来直插一脚横生是非。像方未艾这样的女子,断然是不喜欢被安排被算计的,我敢打赌。
由于我们提前一天到的上海,公司并没有安排接送,可是一个非常绅士的男人捧着火红的玫瑰在浦东机场接到我们,看着他的那部好车,我本能地戒备起来。所幸的是,他看起来和方未艾并不熟,礼貌热情得近乎僵硬,只说是林先生安排来接方小姐的,以后便再无多话。方未艾很意外,她显然不知道有这一番接待,我坐在后排看不到副驾驶座位上她的脸色,然而感觉得到她埋在玫瑰里呼吸的脸是惊喜而雀跃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透过她一动不动的背影和座位横冲直撞地向我扑过来。
林先生是谁?林先生到底是谁?是方未艾的亲戚、朋友、情人、还是仰慕者?为什么知道我们会来?还特意给方未艾带来鲜花,而自己又偏偏不出现……这些问题一路煎熬得我头疼欲裂几乎晕车。胃里有股子莫名的酸意隐隐奔腾着,原来心理反应真的也会引发生理反应,我看着自己像只死狗一样歪歪斜斜地倒在后座,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车子在高架上九弯十八拐才到了酒店,绅士一再邀请我们共进午餐,他态度虽很诚恳,却看得出来有种完成任务般的迫切。本想顺应了他的好意,可转念想到这一切礼遇是出自那位林先生的优待,于是又别扭起来。我冷冷地对方未艾说,你们去吃吧,我不舒服先回房间,然后不太礼貌地先行转身离开。我一边走一边留心着,却没有听到她从后面追上来的声音,心里竟然有一丝委屈。唉,什么时候我竟然变成了一个这样小家子气的男人,这个叫未艾的女子,对我的影响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口干舌燥地坐在房间里,门铃仿佛隔了十万八千年才响起,我急急地站起来去开门,方未艾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地皱眉看我。她一手拎着一包药,一手拎着两只便当盒,照例是略带沙哑的声音噼里啪啦地训斥人,怎么回事啊你?走得那么快,也不容我跟别人道个谢,真是的。
我自觉理亏,可是我又何尝希望自己失控成这副德行,只好惭愧地苦笑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侧身将她让进门。两个人坐在酒店的床上吃完了冷冰冰的便当,方未艾将一包药劈头扔过来,喏,吃了它,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回集团开会。
已是傍晚,方未艾没有多说什么早早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总觉得她有心事,又不好唐突,只好关了电视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声响。八点过一刻的时候,熟悉的高跟鞋笃笃地敲打过地板,她果然出去了。我心里一凉,但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关严的窗帘外看得见上海灯火璀璨的夜色,在这样华丽的城市里,有多少女子像方未艾一样锦衣夜行呢?而这夜行,必定和那位不露面的林先生有关吧?
这联想使人沮丧,所幸药力很快发挥,我郁郁地在这沮丧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是在开会,我整日和衣着干练的方未艾一起穿梭在徐家汇的玻璃大楼之间,忙碌于各项数据的总结汇报,虽是天天相对,却仿佛无端隔出了更远的距离。总的来说我们还算配合默契,我在人前叫她方主管,看她闲暇时与总公司一些身居要职的人轻车熟路地玩笑来去,我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又痛恨自己的唯唯诺诺,恨不得一耳光将她身边那些时而谄媚时而于口舌之间占些小便宜的委琐男人扇到火焰山去。然而我只能呆瓜般地杵着,听方未艾向每个人介绍,这是我的助手孟韦臣。
我忽然非常后悔答应谭小春关掉我那间原本经营得不错的音像店,放着好好的小老板不当没事过来客串什么小职员丢人现眼。如今落到这样无论如何讨不了好的局面里,也许唯一能做的事情,真的就是做好方未艾的助手,将年终这一摊事处理完。
方未艾每一夜都出去,甚至没有时间再和我一起吃顿晚饭。于是我也只能吃着冰凉的便当,照旧挺尸般地躺在黄昏的寂静之中,听着她收拾妥当轻轻出门,再等着她凌晨哼着歌回来的声音。我当然没有问约她出去的人是谁,是神秘的林先生抑或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张三李四,我知道自己无权过问,毕竟,我又不是方未艾的谁。
我对谭小春说,别费劲了,方未艾夜夜都有约会,且不是等闲之人。
这一次谭小春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仿佛比我更挫败。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好不容易等到公司年终舞会那日,方未艾总算与我有了十句以上无关工作的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