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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朽 (2)

我想我真的需要离开一阵子。

冬天是在我抵达南坪的那天清晨轰然落下的。

我在长途车的尾排醒来,额头被玻璃上的薄霜氤湿了大片,车已停住,邻座伸手过来推开窗,一股冷空气长驱直入地扑进窒闷的车厢,我的鼻腔感觉到一阵生疏的刺痛,随即趴在窗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外面是米汤般浓稠的大雾,看不清地标建筑,司机说,到南坪了。

南坪是我此行的终点,周迟和林凡乐的家乡。

下了车,一脚踏进磅礴的雾气,仿佛猛地跌进另一个世界。我在混沌的大雾里走了大概五六分钟,同车的人便都散了,好像在米汤中化开的饭粒,很快只能看见一些隐约粘连的身影。所幸南坪只是一个算不上繁华的县城,林凡乐与周迟的家都不难打听,我买了一些水果去两家分别探望,一再声明自己只是他们的好友,因为出差来到这里,顺带问候一下家里人。

看得出来周迟的父母很喜欢林凡乐,说从高中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年,两个孩子都诚实坚定,所以他们也盼着两人赶快结婚。而林的母亲却多多少少面色勉强,尤其当我说起周迟和林凡乐很相爱的时候,她的表情不如说是有些愠怒。林父倒是仙风道骨,不太过问女儿的事,很快就拿起鱼竿去河边钓鱼。

走在南坪稍显冷清的街上,不时有几声狗叫从巷子深处传来,直到那一刻,我依然没有想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小城的菜市场里有好些妇女鱼贯进出,我看着她们挎了满满一篮的蔬菜,五花八门都是世俗颜色,就越发觉得心里的空虚,好像非常急切地想要抓住一段关系,一个人。

在南坪住了两天,手机没有收到林凡乐和周迟的电话和信息,这样的镇静多少带着风雨欲来的气势,我有点心虚。回西安的那天傍晚下了一场暴雨,地面的灰尘都被雨水纠结成泥沼的形状,我从车站打车回住处,想着可能面对的种种情况,心情繁杂。

如果周迟会给我一记耳光,又或者是林凡乐,我都可以接受。

如果他们因此分手,我会和林凡乐在一起。

我设想了许多个也许,却从未想过周迟会仍不知情。他虽然看上去普通无奇但绝对不会是一个神经迟钝的男子,任何人被人动了自己心爱的东西,哪怕是仅存的一丝余味都会被嗅到,而林凡乐之于周迟来说,应该熟悉得如同手心的纹理,每一条都暗藏默契。

我在楼梯间碰到他们,林凡乐像是病了,脸颊苍白地偎在周迟的肩膀上,身体好像一条藤萝紧紧攀附着他,她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神情里窥探不出多余的含义。我有点踟蹰,然后是周迟主动招呼我,杨非,你回来啦?是平常的语气,礼貌的,但并不过分熟络。

我点头,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问林凡乐怎么了?

发烧。周迟简短地说,顺势用嘴唇轻轻地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现在带她去看病。

外面还下大雨呢。我往上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又顿下来叫住他们。周迟犹疑了一下,极小心地将林凡乐交到我手里,嘱咐她在家等他,林凡乐怪怪地嗯了一声,顺从地被我搀上楼去。门刚刚关上,林凡乐就哭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林凡乐惊慌失措得像个孩子,她仰头对我哭泣的时候花瓣一样的嘴唇仿佛即将凋落般不停抖动,她拽住我的手臂摇晃:杨,怎么办?我妈给我打电话,说要去找周迟的父母,说不要我们在一起……她语无伦次的慌张加剧了我的心虚和难堪,因为在离开南坪的时候,我去找了林凡乐的母亲,我问她是否知道周迟身体有什么不妥,他和林凡乐在一起那么久,可是那晚我竟然发现她还是处子之身。

林凡乐的母亲非常诧异地瞪着我,她甚至忘了应该劈头给我几记耳光。我随即向她保证我是真的喜欢林凡乐,我会对她负责。这是我给自己下的最大赌注,我无法回避自己内心的真实念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是那样地想要拥有林凡乐。

不会的,不会的。我拍拍她的脸安慰道,祈祷林母遵守诺言没有将我供出。

走开,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林凡乐忽然暴戾地将我推开,她尖叫了一声,像是在牢笼中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困兽,然后她将自己整个面孔脆弱地埋进膝盖里,凌乱的长发不停随肩头起伏。林凡乐的委屈和眼泪来势汹汹,好像要和暴雨比赛谁先把整个世界颠覆,我不知所措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闷闷地抽烟。

我想林凡乐之所以那么害怕她母亲反对周迟,是因为她和周迟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获得过彼此,这使他们的爱情一直处于悬而未决的虚弱状态。周迟的身体不好,从阴翳的脸色即可以看出,有几次我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间里半真半假地吵架,说到分手,周迟说不愿意浪费林凡乐的生命,她说不,声音明显从笑着说到咆哮,最后两个人都压抑地哭起来。

我在这边听到她这样不快乐,觉得很心疼。

昨天晚上林凡乐的母亲打电话过来,母亲向来不太喜欢周迟过分羸弱的样子,今次更将反对的立场表明得非常强硬,并说天亮就会去找周迟的父母,让他们劝告自己的儿子不要纠缠。林凡乐劝说未定,忧心忡忡地熬了一夜,突然发起烧来。周迟说要带她去看医生,她却没头没脑地说,我们结婚吧。

周迟反应有些淡,像是敷衍她说,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林凡乐不知道,她猜想那晚的放纵被周迟察觉。

在林凡乐乱七八糟的哭诉中,我才知道那竟真的是她的第一次,那朵蔷薇般的血迹又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绽放开来。我看着眼前这个未曾盛开就老去的女孩,心里被一种剧烈的疼惜怜爱紧紧拽着,我很想用力抱着她小小的冰凉的身体,温暖她,永不放开。

凡乐,嫁给我好吗?说出这句话时,我想起往事,苍茫中有流泪的冲动。但林凡乐的哭泣已渐渐平息,她蜷缩在沙发的另一边,抬起头,哭过的脸上神情模糊。她像是费力地思考了片刻,最后还是遥远而陌生地看着我问,为什么?

显然她并不爱我。我嗫嚅着,说不出为什么。

那天周迟回来得很晚,浑身湿淋淋,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有买药。眼睛是望着地面的,径直走进房间嘭地关上门。林凡乐已经缓过来,很疲倦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周迟进去,便跟了进去。我坐在黑暗里,等着局面随时爆发。

那一夜真长,长得好像每一秒都是刺着身体过去的,我谴责着自己无耻的同时也等待一个结局,当然,这个结局我和周迟都没有办法决定,权杖在林凡乐的手里。

还未天亮的时候有人嘭嘭嘭地敲我的门,我大概刚刚盹着,赶紧跳起来开门。

是林凡乐,带着哭腔声音沙哑地对我说,周迟走了,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一下下,他就走了。

我颓然在床上坐下来。想来是昨天出去以后周迟接到家里的电话,或者是林母的电话,让他清醒地直面了自己的残缺,知道自己不能给林凡乐真正的幸福,所以不得不在强烈的自尊中选择离开。林母或许真的没有将我说出来,因为我一再向她保证我会很珍贵地对待林凡乐。这惊险的一场暗战,看起来我是赢了半局,却毫无胜利的喜悦。

林凡乐去学校找周迟,未果。去车站等他,未果。打电话,未果。

一个人若存心消失,与你对面走过也会不相逢。

这样折腾了半个月,林凡乐病了,大概因为没有心思,也就没有提过搬家的事。那些日子我们相处得还算平静,一起吃吃饭,看看电视,有时甚至在楼下散步聊天。我有恍惚的错觉,好像两个人已经结婚多年。当然,是曾经沧海之后不得不安于平淡的那种世俗婚姻。我没有太心急地对林凡乐提出在一起的要求,我想我们都需要一段顺其自然的时间来调适自己的心情。

林凡乐是在收拾旧物的时候忽然看见那个盒子的。里面有一枚戒指,一张卡片,上面的日期是林凡乐刚刚过去不久的二十四岁生日,原来周迟是打算在林凡乐生日那天向她求婚,难怪他故作冷淡地说,再等等。林凡乐捧着戒指对我说,你知道吗?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除了周迟,我没有想过嫁给别人,但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

林凡乐已经不再哭,那种宁静的绝望,让人觉得她的身体里住了一只无法靠近的苍老灵魂。我知道是爱情使她枯槁,但我深信只要她还活着,就有重新再来的可能。我想我还是愿意相信,爱是永不止息。

又过了不久,便是2008年春节。林凡乐打算回南坪探望父母,临走的前几天说想要换个发型,于是我陪她去剪头发。人很多的美发店,我随意找了张报纸坐在后面的男人中间,我的眼睛一直跟着林凡乐,她胖了一点点,但短发使她看过去更神气甜美,她在镜子里对我一笑,还是很年轻俏皮的样子,人群中我只看着她,她也似乎只看得到我,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子。

我将林凡乐送上去南坪的长途车,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第二天林凡乐的母亲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没有回家。

第三天仍然没有回。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我去了南坪。发现周迟已经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结婚,他不知林凡乐失踪,看见我还有些尴尬地问,是不是收到了他发的短信。短信?我毫不知情地问周迟什么短信。他苦笑了一下将手机翻出来说,喏,就是那天,我结婚,终究还是不放心小乐,所以拜托你。

说拜托其实有点勉强,因为我看到那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杨非,你跟林阿姨交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承认我没法带给小乐幸福。我现在结婚了,你要好好对她,不然我不会放过你。我想林凡乐应该是看见了这条短信,彻底断绝了和我在一起的可能。

非常疲惫,也难过。好像是信仰被推翻,我在一瞬间明白了林凡乐的绝望,爱是在焚烧中渐渐变短的烛火,疼痛,欢喜,它有止有尽,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爱过而失却的人,余生都只能俯身记忆躯体之上,在黑暗的罅隙里饮食旧日时光。

收拾东西离开出租屋的那天,我在一堆狼藉中发现那张流产手术单。

林凡乐的名字,日期是她说要回南坪的前一天。

锥心刺骨。

她不会再出现了。我在那个空掉的阳台上慢慢地坐下来,将手中揉烂的纸张轻轻地贴近右脸,这凭空消失的骨血,是林凡乐留给我的记忆线索,现在它孤单地躺在那只青花碗里被烧成了灰烬,不等我放手,便被风吹散于夜风之中。我从头想念了林凡乐一遍,她的声色举动在记忆中越发鲜活,而此深刻的不朽的印象,竟只能成为失去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