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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影子情人 (1)

我们只能什么都不发生地错过。

——题记

哎,我这边有一群蚊子在乱飞,还有蛾。

也许是要地震了,或者死人了。

那你听见奇怪的声音了吗?

等,好像有人在反锁门。

我去看看。

2006年某月某日,罗拉的消失来得毫无征兆。

许易已经不能确切地记起罗拉不见的日子,只是在回想起她的时候,感觉就好像翻开了一本旧的日记,发现其中忽然被扯掉一页,他忘记了内容,只知道时间是2006年,日期是空白。罗拉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是一枚鱼形的指环,和一台文档里存有无数聊天记录的旧电脑。对白,她和她的网络情人。指环是去泰国旅行的时候朋友送给罗拉的礼物,遗失了一枚,还剩一枚,电脑是她赖以消遣的玩具。许易曾经试图凭借它们寻找罗拉的踪迹,然未果。

也许是因为想念,又或者不甘,重新适应单身生活对许易来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他渐渐习惯在上网打发时间的时候同时也挂着罗拉的QQ,并且不停寂寞地换着角色问对方,你爱我么?我爱你。你会回来么?会的。好像如此,便可以稍给自己幻想慰藉。

Schizophrenic,这是精神分裂。叫猫的女人这样说。

她的签名上写着一句不变的话,31栋6楼A座,我在等你。

和记不起罗拉的失踪一样,许易也记不起猫是何时出现的。凭空多出来的印象,是他隐约记得第一次在视频里看见猫的样子,那时许易并不觉得她很美,黑色的指甲让他有些轻微被撩动的感觉,因为罗拉也喜欢。很多时候,特别是罗拉走了以后,他不是太能够分辨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只能凭着某种特定的标志,或者同样的姿态,寻找一些隐约的记忆线索。

只是罗拉并不抽烟。而许易喜欢看猫抽烟的样子,狠狠地,仿佛吸尽最后一口气,还有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闪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杀气腾腾。

猫常常给许易讲一些有趣的故事,然后整夜蹲在网上编编写写。她的职业似乎是电视编导或者其他,他不是很确切。因为大多数时候两个人并不聊天,许易对故弄玄虚的电视栏目也兴趣寡淡,而对于他的生活,猫只给了四个字来评价,俗不可耐。她说你不要以为将自己分裂了,就可以逃避生活的真相。许易不介意,因为他喜欢猫说这些话的样子,一针见血。

在猫之前,许易已经很久没对一个女人产生依赖的感觉,包括罗拉。那种感觉熟悉而突然,就好像少年时候经常逃课去学校的一间老教室睡觉,久而久之,便对那周遭的环境和气息开始依赖,情绪绵长。他依赖她,依赖她讲的那些故事,贪求如同缺氧,欲罢不能。

这个夜晚她在视频里说,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新的故事,关于失踪的爱人。她戏谑的表情像是在消遣许易的失落,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洗耳恭听。然而对话框里的影像却仿佛忽然被辐射干扰,混乱地闪了几下便回归一片茫然无措的空白。

凌晨六点一刻。QQ上,猫的头像照例黑了。

许易在电脑面前坐到天明,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失忆。

猫总是习惯在六点过一刻准时回到自己的房间,独自站在玻璃窗面前,像一只口渴的鬼一样不停地吃小橘子。已经是2007年的春天,在这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她冻红的指尖忍不住轻微颤抖。橘黄色的果皮像开败的花一样散落在手掌,她推开窗把它们扔进楼下的花圃。一股潮湿的气息扑过来,听说有一场寒潮即将在这个城市登陆,凌晨的天空有一种诡异而寂静的光,世界苏醒了,而她即将睡去。

31栋6楼A座依然无人敲门。

又是清晨六点三十分。

猫将一只旧的半导体从抽屉里掏出来,她坐在狭窄的平台上,循着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声音不停移动收音机寻找到信号最好的位置,然后手臂悬空地拿着,侧耳倾听。一段清新的音乐过后,一个好听的男声从小喇叭里缓缓流出:欢迎您收听。早安,江城。她神情慵懒地听着枯燥乏味的早间新闻,将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方向,膝盖屈起,身体蜷缩着侧靠在玻璃窗上,她照例等着新闻最后那则寻人启事。

蓝岸,男,二十七岁,身高一米七八。瘦削,平头,宽额,左边眉头有一处约五厘米的疤痕。细眼,高鼻梁,薄嘴唇。左手无名指戴了鱼形藏银指环一枚。该男子走路时肩膀习惯微微往右边歪斜。于2006年12月26日离家出走,穿一件墨绿色长袖衬衣,黑色长裤,拖鞋,身无分文。如有见者请拨打……

猫把头埋在膝盖上,一只手攥着手机,一只手拿着半导体。DJ在对听众说谢谢收听。半导体砰然落在平台上,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声音。大约五分钟以后,电话铃声突兀地在安静的房间响起来,她瞬间如被惊醒的猫,身体骤然缩紧,眼睛紧盯着不停闪光的显示屏,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手忙脚乱地摁掉。过一会儿,又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她再次摁掉。瑟缩着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电话又响了,她看了看号码,这一次终于接了起来。

喂。刚才录音机里DJ的声音此刻从电话里传来显得更为清晰可辨。

猫犹豫地应了他一声,嗯。

还是没消息?

没有。

这是一个新的故事,躺在许易的邮箱里,诡异而安静,就像猫隐隐有杀气的脸。

她说,你相信吗?蓝岸已经失踪一百零三天。

她一直记得,蓝岸出走的那天是2006年12月26日,空气里弥漫了一股奇怪的燃烧塑料的气息,有混乱杂音。是什么被燃烧以及噪音的来源她记不太清楚了,唯一尚在眼前的,就是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的那一刻,甚至还穿着单薄的居家衬衣和拖鞋,并且身无分文。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冲突,是猫终于无理取闹地要他交代有没有网恋,还是他的沉默她终于忍无可忍。总之,当她指着大门让他滚的时候,他真的走了。

在一起四年,吵架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每一次猫脾气爆发,歇斯底里地发疯让蓝岸滚的时候,他总是走上来静静地抱着她不说话,或者轻轻地出去躲在门口,等她心急地找出门,才从身后唬地跳出来将她拦腰抱起。猫发疯时也曾拖着行李跑到火车站说要回故乡小城,可是每一次,都是蓝岸连人带箱子地把她拖回来,所以就算吵得惊天动地,但多多少少总是觉得,他们不会真正分开。

蓝岸曾经说,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放弃她,他也不会。

可是这一次不同。猫想,他戴着情人送他的指环,真的走了。

床头上还摆着两个人的合影,是在猫二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拍的,那时候他们刚刚爆发过一次大规模的战争。蓝岸左边眉头上被猫用玻璃杯砸出的伤痕都还是新的,但他表情那么温暖地从身后抱着她,在快门摁下的瞬间,调皮地将准备好的蛋糕抹在她的鼻尖上,照片上两人笑得甜蜜夸张。吹灭蜡烛,猫许的愿望是:但愿人长久。她真的以为会长久,然而现在,一切的甜蜜和惆怅都只能存于旧时。

天色微明,猫扔掉半导体,把身体放进被子里,平躺着,像一个虔诚的传教士一样将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膝盖屈起,她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房间的门,姿势警觉不安。蓝岸出走以后,她已经连续保持三个月这样的姿态,往往睡一小会儿就被一些莫名的响动惊醒。她听着那些声音,就好像过去,他半夜趿拉着拖鞋去厕所,放水冲马桶发出的声响,仿佛他片刻就会懒洋洋地扑回被子里来。她揪着心在等。

那些声音来回地响,她的身边依旧空无一人。

猫在模糊中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鱼飞了过去,她隐隐感觉到心疼。

你不爱她了?

不。只是偶尔觉得累。

我想我明白,我也累。

你会出走吗?罗拉。

不会。见不到我,许易会疯。

猫也是。

许易看了猫的邮件,在天亮时分听完电台的寻人启事才躺下去。

他睡一个小时就醒来,厕所镜子里有个邋遢狼狈的男人在有条不紊地洗脸刷牙刮胡子。许易的胡子显然要比在青春期还要躁动得多,每隔一天便疯狂地蔓延在整个下巴上。刀片很快钝了,可是破皮见血仿佛很容易。

每每把下巴剃出血的时候,许易都会想到欲壑难填这个词。女人在暗中的脸一闪而过,镜子里仿佛又出现往昔罗拉帮他刮胡子的场景,两个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吻得满嘴泡沫。他顺便想起猫,她也会如此地帮他刮胡子么,她是会很温柔,还是会恶狠狠的像一个杀手。

许易对猫说,你的下巴很性感,尤其是略带傲慢地仰起它的时候。那是足以让每个男人都想用手指去探测一下它的轮廓的诱惑。她听了以后只是笑,一张肃杀的面孔无端地布满了伤感的骄傲,仿佛没落贵族。许易想,猫的性感,在于她的理智和突变让人无法捉摸。而男人往往,总会爱上一个自己感觉无法捉摸的女人。

收到猫那封邮件的第二天,许易失业了。他工作的那间广告公司终于以精神状态不好为由炒了他,这是许易在半年内失去的第三份工作。不经意之间,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比如物质和爱情,比如工作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