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昭认识以后,我们不算逾距地来往着,一起打发了好些个下班以后无所事事的黄昏。他是一个生活百事通,对全城的美食资讯恁得熟悉,哪里新开了台湾小汤锅,哪里的牛排新鲜又滑嫩,通通了如指掌,有时间就会约我去腐败。跟陈昭一起,我总是忘记正在减肥,张牙舞爪地大快朵颐,不顾形象地放肆打嗝,在自助餐厅的选菜区练就一身眼疾手快的超强本领,举着托盘在拥挤的餐桌间健步如飞。当我们对着暖暖的炉火搓着双手看汤里的肥羊欢快翻腾时,我相信自己是一个简单的人,能有人一起吃吃喝喝就很开心。
碰到任长东是在一个下雨的冬日周末,湿漉漉的街头,极适合旧人重逢。
当时我和陈昭正打算去买瓶洋酒在姚海若生日时喝,我说我认得一个喝了洋酒就要说洋文的人,每次喝完伏特加都要学俄罗斯老毛子像一只驴那样愚蠢地弹舌头。陈昭忽然牵住我的手,我有点意外,抬起头来就看见任长东站在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他在笑,大概是听到刚才我有在说他的糗事。没错,学驴弹舌头的就是这个男人,这半分钟前仍觉好笑的话题,现在像一把混凝土僵在我脸上。
我看着任长东,雨仍旧下,“咜咜”地砸在伞上,声音巨大。我好像猛地被抽离周遭世界,一瞬又置身那片雾气蒙蒙的荒原,呼吸之间冷空气好像一把匕首反复在肋间插进抽出。我被冻得鼻腔酸涩,惊觉痛。
去年我们分手之后听说任长东去印度尼泊尔待了很长时间,更有传闻说他在西藏某个庙里出家当了僧人。这些大约都是朋友们戏谑的说法,我听见只是笑笑,好像她们在调侃从不相干的人。设想过再见的场景,可说与此时的画面相似得不差毫厘,可是即便已经在脑海里预演过成千上万次一脸淡然地与他微笑擦肩,但事实上,我那是高估了自己。
好久不见,凡语。这是去哪里呢?任长东问我,声音自眼前传来。他手闲闲地插在裤兜,语气平常,好像我们清晨才分开。我觉得好笑,一年未见,他现在却来关心我的行迹。任长东看上去神采奕奕,目光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淡定澄澈,亚麻衬衣休闲裤,毫无遮挡地走在雨中,亦不觉得狼狈。于是我看出来了,任长东过得很好,他在制造一场裂变之后,在和我分开之后,比从前更好……诸多思维在我心中来回打结,一时间杵在那里怔怔说不出话。
我们正要去吃饭。陈昭替我回答,不经意地扬起我们拉在一起的手。
呵呵,那不耽误你们,回见。任长东点点头,经过我们往后面的人行道走去,绿灯了,他很快随着人群走到路的对面。我回头追逐着他的身影,头发长了些,人瘦了些,夹在各色的衣服和伞中忽隐忽现,很快就消失于转角之处。蓦地悲哀,因为我想到,假使今天偶遇的只是这样一个背影,必定是认不出他了。
我一直笃信我们一生所遇之人不过两种,第一个和其余。
任长东是我爱的第一个男人,我失去他,却从未想过他如此溺没在眼底人海。他身上气味不再是我所熟悉,因此沮丧。回过神来,发觉陈昭还牵着我的手,心意疏懒,轻轻地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抓住。我忽然很不悦,大力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赌气地冲出雨伞遮挡的范围在雨中快步走着,陈昭从后面追上来,解释道,凡语,我在你的照片上见过他,刚才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堪。
被旧时爱人碰到依旧孑然一身,被人识穿因爱致残从此一蹶不振,何止难堪,简直可悲。我大概是羞恼,以至于愤怒难当,不想和陈昭说半句话,顶着滂沱大雨疾走一段,终于冲进路旁的计程车仓皇而去。摇晃。全世界在车窗之外以摇晃的姿态嘲笑我的狼狈,而我只能对着脏污车窗反光出的自己发胖的脸,哭不出来。
那日之后我病了,发烧好多日,索性将工作也辞掉,窝在家里冬眠。
姚海若来的时候将门拍得惊天动地,她夸张地说见我手机不开,工作也辞,以为我想不开躲起来寻死。我说我还没有那么偶像剧,只是那天淋了雨后感冒得厉害,偏偏遇到公司职务考评,死撑着去考估计也拿不到好分数。与其等着被降职或炒鱿鱼,不如自己走人还潇洒些。
是嘛,姚海若说,我就说一定没事,陈昭不放心,非要我来看看你。
想起陈昭,我有点抱歉,问姚海若,他没有生气吧?
你们俩真奇怪,姚海若笑道,他也担心你还在生气,怎么回事呢?
再见的时候,陈昭皱眉:才几天就瘦这么多,幸好我买了排骨山药过来给你煲汤喝。说话的时候他站在我家门口,白衬衣薄毛衫外面是一件驼色大衣,短而直立的头发上有新鲜的雨滴。我徒然生出许多脆弱温柔来,闷声不吭地靠过去,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厚厚的外套上有在菜市场里粘了一身肉和蔬菜的味道,我贪婪地在里面呼吸,非常好闻。陈昭两手拎满食物静静抱着我,彼此都没有说话。
玩笑之间再提起远在法国的宋之蘅,都有点不自在的意思。
我们却无妨隔着一个影子亦亲密起来。
和陈昭渐渐像是恋爱。夜间他会突地发信息过来,只两个字,想你。而我则将手机贴在枕边微笑睡去。那种甜蜜记挂,恍若热恋。有时他会来我处吃晚饭,带了未做完的工作,在书房里敲敲打打弄到深夜,我便在客厅用DVD放一部电影,电饭煲煮着粥,米粒软透后两人分食。抵足而眠的夜晚因为踏实而分外短促,在微薄天光中醒来的时候,看着身边人,恍惚觉得不安。
不安、心慌、忧戚、患得患失、莫名伤感。
我忽然很渴望陈昭说爱我,渴望那些往日看来轻浮肤浅的表白承诺能从他的唇间随时随地蹦跶出来。可是没有,我们吃饭,对话,沉默,做爱,做一切情侣能做之事,但始终感觉有深深缺憾。我们都不是对方的那个人,假使他和我一样抱着对所失之物的顽固迷信,那我们注定只能是对方感情里短暂的替代品。
如此,我想我大概爱上他了。意识到这点使我发现危机四伏,左思右想都是惊惧。怕得不到,怕不长久,怕生厌弃,怕舍不得,怕不甘心,怕难忘记。因为爱过,知道其势如猛兽,来时凶猛,去时决然,所过之处往往无不损毁。可怕的是残败废墟之上还会永远高高堆砌着恢弘的记忆,推翻不能,忽视不能,只得活活等着最后潦草葬身。
而我们,到底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