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怨怼和失望,因此更加讨厌自己的反复无常与矛盾百出。倘若能够一直坚持不盼望,想必要比此刻的煎熬好过得多。
新找的工作在新闻路上的报业大厦,地处城市西区,远离平常的生活范围,我下意识地使自己和陈昭隔开一些,以致可以最终断绝得不那么艰难。日报社的编辑工作流程昼夜颠倒,我时常午后三四点才出门,在办公室写稿到深夜,等美编排版到定版,天明而归。忙碌使人来不及思考,我每日进门倒在沙发上同样沉沉入睡,开始相信自己能够回到某一段强大独立,足以与世界之旷大荒芜冷静对峙的时期。
陈昭打电话问我新工作如何,又说近来他忙,要隔些日子才能看我……他温柔地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电话这边我无声地笑。寂寞难免,但既然笃定地怀疑着温暖的存在,身在何处又会不寂寞。两人之间,更多已是疲乏,疲于惊动和试探,疲于猜测和盼望。假使盼望的终点没有稳固的可以栖身的关系,那么及时回过头来寻一份可以障眼的劳作亦不算错。
这让我想起姚海若来,有很久未见她了。
行至人群稍稀的恒景路,遥遥看见我的照片依然挂在影楼橱窗的最显眼处,有个女孩正驻足观望。她穿得真好看,皱皱的米白色棉麻衬衣下面是暗绿大摆长裙,脚上蹬着不羁的马靴,卷发凌乱慵懒地搭在背上,经过的时候,我忍不住多看她几秒。她正好回过头来,真是奇异的感觉,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而照片里的我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们,是如此说不出来的相似。
电光火石般,我想我知道她——宋之蘅。
宋之蘅先我一步走进姚海若的店,海若正伏在案上写写画画,她开口,海若姐。姚海若抬起头,呆了两秒钟,随即从柜台里绕出来,用手推了一下宋之蘅的头嗔怪:死丫头,你终于舍得回来?宋之蘅撒娇地哎了一声将头偏过去亲昵地贴姚海若的脸,一手将拎着的纸盒子塞给她,喏,礼物,别生气啦——
姚海若随即看到我,轻轻推开宋之蘅,向我招呼,凡语,你来啦。
宋之蘅也转过头,惊喜地跑过来,啊,真的是你,照片上的人。
我们一起吃饭,我、海若、陈昭、宋之蘅。吃饭的地方是某段时间陈昭时常约我去的日本料理,我和他常坐的两个位置,现在是他和宋之蘅坐着。一顿饭吃得气氛诡异,宋之蘅是一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加之眼界广,总有妙趣横生的见闻。她当我是海若的朋友,一直跟我拉话,并不见外。海若和陈昭则不时犹豫地看我,又看宋之蘅,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末了只有我与宋之蘅在专心地吃饭和说话,那种感觉非常畸形,不是尴尬,不是难受,找不到任何词可以形容,形同灵魂出窍或者异物附体,只得说畸形。
很容易看出来,在宋之蘅的心里,她和陈昭在这分开的两年里并未结束关系,他们曾经在一起,如今她回来这关系依旧继续。我不知陈昭作何打算,只深觉得自己是一个替人上场的戏子,现如今到了该退场的时候。庆幸长久以来存有理所当然的退缩之心,所以此刻也不是多难过,真的。
走出门,陈昭开车送宋之蘅,对我说再见的时候,他的神情里有为难之意。我微笑,期间海若一直紧紧握住我手,似是要给我力量。不知何故我停不住笑,对海若说,难怪他最近忙。这样的话出了口,自己也觉得颇酸,再笑起来,视线里街灯都模糊。
刻意疏淡了和陈昭的关系,连姚海若那里也很少去,不久便听说宋之蘅开了一间设计礼服的店与影楼相邻,想来很好,感情之外,生意也有照应。陈昭打来几次电话,讷讷不成言,我静等了一会儿,遂挂断。我想我们都明白,无话可说是因为彼此对感情不够笃定,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者他不确定我是否想要,或者我要的太多他给不起。
记得有次陈昭说,在你眼里,我不过是朋友而已。
有很多不甘心的意味,像我从未对他抱有希望,让他也失去了信心。
但希望是何物,感情又是何物?我眼之所见皆为火花,绚丽、短暂、危险、一瞬幻灭。我想要的是一杯长久不会冷却的微温的水,然而遍寻世间,哪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东西?哪里又有像我这样无理取闹的人?
曾经竭力争取,后平白夭折,我因此心患重疾。
我亦有冲动掠夺爱尔后狠狠暴殄,但倘若求不得,何其难堪。
春末夏初的时候我将自己埋在工作里做一只鸵鸟,做了一百张报纸的副刊,一份十年特刊,一份电影编年志。每日与日期打交道,更体会时光流逝得非常具体。有天在路上又遇见任长东,他说方才经过那影楼门口看见我的照片。话断在这里,也不知想要表达什么,我淡淡地说,哦,已经挂了很久。
我们站着聊了几句,任长东忽然想起来解释,那次是因为心理很不适应,所以斩断婚期。当时茫然,只是死咬着决定,很久之后看了心理医生才知道,这就是俗称的婚前恐惧症。回过头来,发现事事都有了时过境迁的意思,只好顺遂各自无关的命运。
哑然失笑。那次,那年,那场命运。
轻描淡写地从眼前簌簌奔流过去,却如洪荒之势,溃毁一切。
不久又有一件狗血的听闻。陈昭和宋之蘅夏天结婚后很快分开,原因扑朔迷离,一种说法是宋之蘅与某个在法国留学时的情人继续往来,另一说法是陈昭发现自己其实另有所爱。这话是在我以报社记者的身份去采访本城知名女人姚海若时她对我说的,那天她扑了厚厚的粉,黑眼圈被遮盖住,穿了一件华丽别致的衣服,声态一如既往浮夸而不失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