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全黑了,醉春楼前那一排红艳艳的大灯笼已经点上了,漫天的红光印染着红楼,红透了半边天,妖艳异常,却又扰人春心,一股暧昧的暖气在院子里浮动起来,撩拨着内心深处沉睡的欲望,蠢蠢欲动。走廊里,已经有妖娆的姑娘坐了出来,各色的清萝纱裙,招摇着,纤手执着摇扇,珠花步摇轻荡,媚妆轻佻,细声悄笑,正是温柔之乡。
紫来站在拱门后,看见掌柜婆婆带着阿贵进了袁妈妈房间,嘴角滑过一丝浅笑。
不多时,婆婆又领着阿贵出来了。
紫来一折身,蛇一样溜出了大门,跟上去。
“大娘……”她嘴里喊着,眼睛,却盯着阿贵。阿贵看她一眼,黯然地低下头去。紫来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婆婆轻声道:“紫来,妈妈说,给你赎身的事,现在已经不能由她做主了……”
紫来一听,犹如闷头一棍,当即就顿在了街头。
“孩子,你也别急,”婆婆见她的模样,安慰道:“妈妈说,她可以去争取的,不过,就是能行得通,我们也得准备至少二百两银子……”
“我去找啊!”紫来一急,脱口而出。
婆婆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执住了她的手:“紫来,二百两虽然有些困难,但也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你真想赎身,大娘也想帮你……”婆婆看了阿贵一眼,顿了顿,终于开了口:“你愿意嫁给我们家阿贵吗?”
紫里望着婆婆殷切的眼神,直感到寒气从脚底漫起,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含糊道:“阿贵哥啊,是个好人啊……”
婆婆呵呵一笑,只当她答应了,于是说:“我这就回去筹钱,妈妈说,她明日就去请示太守,给了准信,我就来赎你。”笑眯眯地摸着紫来的手,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阿贵脸色红红地,跟着婆婆,一步三回头,不舍地走了。
紫来站在冷清的街中央,望着他们的背影,长久地失神。过了许久,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楼里,一路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是怎样回了房间,往床上一倒,半天不说话。
“紫来,你不收拾东西吗?”蓝溪儿凑过来。
紫来烦躁地闭上眼睛,不理她。
怎么会这样呢?
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下手太晚了。本来她是打算好了的,在十六岁之前,无论如何要替自己赎身的,为此,她是为自己千打算万打算,谁知,今天花魁没选出来,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惟独多了这么一出啊,就要前功尽弃,紫来怎么会甘心?!
阿贵这一着棋,本该是最后一步,却不得不换成第一步,居然,还不见得能成?!
紫来此刻真是懊恼得紧,却又无可奈何。耳边又飘过母亲的话“你说,人不信命,能行么?”她使劲地摆摆脑袋,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烦心事甩掉,可是,那些想法还是一个劲地冒出来,充满了她的整个脑袋。
怎么就会乱了套呢?
冷静,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冷静。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帐顶,把思维梳理了一遍,寻思着,还应该有什么对策。
全部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她必须等到明年春闱之后,那才是她从不与人说起的希望,所有的希望。她等啊盼啊,苦心经营这么久,眼看只有一年,却要泡汤了。她脑海里,又浮现起那张沉思的脸庞,紫来知道,虽然他现在为了生活所迫,只能在街头为人家代写书信,可是,他的聪明博学,一定会让他飞黄腾达的。明年的春闱,如果他高中,就一定会来接她。不管袁妈妈曾经是什么遭遇,不管榈月如何说那些忘恩负义的故事,紫来始终相信,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当然,如果万一,紫来也不是那么呆痴的人,她为自己安排的后路,绝对不止一条。
第一步如果走不通,那退一步,只能靠自己。她清算过自己的积蓄,就是平日里为客人跑腿打点的赏钱,还有榈月送给自己的首饰,折合起来,也有近百两银子了。还有严申春送给榈月,榈月留给自己的那只镯子,虽然没有去当铺看过,但应该是很值钱的。只是这镯子,紫来知道,作用大着呢,如果只是用做了换钱,那真就太可惜了,它应该有比钱更大的用途才是,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紫来是决计不会动它的。
她估摸着,一个洗衣服的粗使丫头,身价不该超过一百两银子,她要赎自己,不是不可以,问题是要袁妈妈去请示太守才行。她最没有把握的就是说动袁妈妈,倒是榈月的那句“你若真心求她,她会帮你……”提醒了她,可惜她还是胆子小,顾虑太多,到现在自己开口已经不可能了,再去求,已是先机尽失。
那就再退一步,只能指望阿贵了。可谁会想到,袁妈妈这个贪心鬼,居然开价二百两银子!
抢钱呢!紫来愤愤地想。一忽而,又想到婆婆的笑脸,谁会无缘无故地帮你,她自然是有目的而来,那也是可以理解的。谁叫自己手里的钱不够呢?可是,真要赎了身,嫁给阿贵,紫来又岂会甘心?
就这样在床上辗转反侧,紫来终于把心一横。管他的,就让婆婆赎了自己,到时候不嫁,就把严申春的镯子当了,估计肯定也够了。钱还了,自然也就不欠婆婆的了,虽然以后少了个有大用途的家伙,但好歹,也换了个自由身。有了自由,才能谈以后,那以后,还可以等春闱啊——
紫来想通了,也就安心了,翻了个身,塌塌实实地睡去了。
袁妈妈一早上就出了楼里,紫来知道,她去太守那里了,是为了自己的事。心头也因此而轻快起来,早早地洗完了衣服,就坐到门厅里缝缝补补,眼睛则一个劲瞟着门口,只等袁妈妈回来,先一个看她脸色如何。
快尽晌午的时候,袁妈妈回来了。看着袁妈妈前脚一踏进门槛,紫来就起了身,将手里的物件一放,正要迎上去,忽然一下收住了腿——
袁妈妈侧身一躬腰,迎进来的,竟然是太守和王爷!
紫来纳闷着,猛听袁妈妈高喊一声:“阿来!”
紫来不知是福是祸,只好出去,才到厅里站好,就看见婆婆也过来了。
“你要给她赎身?”太守看了一眼堂中的老人。
婆婆回答:“是。”
“赎了她,做什么呢?”太守问道。
婆婆低声道:“想给我的结巴儿子做媳妇。”
呵呵,王爷没来由地轻笑了几声,斜眼望着紫来,似乎不信,又略有嘲讽:“你愿意?”
剑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个机会即便没有定数,无论如何也得试一下。紫来拿定了主意,硬着头皮说:“愿意。”
“当真愿意?”王爷侧过身来,正视着紫来,仿佛更加不信。
“愿意。”紫来提高了声音。只要能出了醉春楼,迈出了第一步,以后什么都好说!
王爷闻言,嘻嘻一笑,调转头去,不再言语。
太守看了王爷一眼,转向袁妈妈:“你觉得呢?”
袁妈妈细声道:“一个洗衣服的丫头,那还不是全凭官爷做主……”
“你倒是满会说话的啊,”王爷斜她一眼,笑得深有意味:“你若不是想她赎了去,又何必郑重其事来说呢?一大清早的,难为你专程跑过来,若是平日,写个东西呈上来,太守一看,同意不就批了,你这样做,不就是怕不同意,又没得机会劝说么?”
“那你为什么又想她赎了去呢?”王爷轻轻一笑,语意中的玩味又叫袁妈妈心底打颤。
未待袁妈妈回答,王爷冲太守微微抬了抬下巴:“还是你定吧……”
太守闻言直起了身子,手掌略微朝外一扬,沉声道:“赎不了,回去吧。”
紫来的心登时往下一沉。
婆婆欲转身,又折回来,迟疑着,不甘心地嘟嚷一句:“老爷,钱,我们都准备好了呢……妈妈说的,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王爷吃吃地笑起来:“袁妈妈你也真敢要。一个洗衣服的丫头……”他对太守说:“不错啊,你这妈妈,挺能为你挣钱的……”
太守不屑地冷笑一下。
“老人家,你真准备二百两银子买一个洗衣服的丫头?”王爷饶有兴趣地问。
婆婆回答:“是啊,我们家都挺喜欢她的,手脚勤快又利索,人乖巧,嘴儿甜,懂事……”
王爷笑道:“按说,这样的丫头,顶多也就值个五十两,你若肯出二百两,老爷也该准了……可是啊,你有所不知,这丫头,被一厉害人物看上了,指定了要训她出师……兴许一年的时间,保不定,她将来,就是这醉春楼里的花魁……老人家,你说,这花魁啊,她值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