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呀?”一个姑娘轻轻地扯了扯花灵的袖子。
花灵想了想,说:“好像是说,不惜以死去实现远大的志向。”
袁妈妈定定地望着紫来,好像有所觉悟。
紫来还背手站在平台边缘,沉静地望着远山,她的脊梁挺得很直,仿佛钢钎一般,有种孤傲的决然。山风迎面吹来,吹起了她的衣裙,吹开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的脸全然地显露在风清气正的朗朗乾坤中,清明的神情无暇而淡定。她眨一下眼睛,嘴唇静静地抿着,肃气顿生。
她回头,眼光幽幽掠过亲人的坟茔,随后,望着袁妈妈和众姐妹轻轻一笑。
花灵忽然呆住。她回眸的一笑,真是温润和善,那淡紫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真心真情,是从容和大气,是极致的美丽和宽容博大的慈悲。花灵恍然间,想到了一个词,般若法眼……这还是自己熟悉的紫来吗?不,这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紫来了,尽管她还是粗布的衣裳,尽管她的性情还是一贯的沉寂,尽管她还是从前那样不修饰容颜,可是她的美,已经无法掩饰,就像尘埃下的明珠,渐渐地显露出莹白的光芒,洁净清新,璀璨夺目。
“轩漠徒徙凌云志,舍去胎骨换苍生!”话语随风轻轻飘进王爷的耳朵,他静静地看着紫来的侧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庐山之巅,她那虽轻而掷地有声的一句“尽自己所能,为天下辱且贱的女子,谋一个将来。”
他的眼光,环顾过围绕在紫来身边的这一群官妓女子,在她们的姹紫嫣红中,紫来是那么清淡朴实,她虽然别具一格,却始终还是把自己放在她们中间。她们不见得懂她,但她心里,始终装着她们每一个。他记得,紫来说过“首先我要好好地活着,照顾母亲和姐姐,尽为人子、为人亲的责任,然后……”然后,就是为天下辱且贱的女子,谋一个将来。这些辱且贱的女子,当然就包括这一群官妓,包括她长眠于地下的母亲和姐姐,包括她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甚至她不认识的其他人。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去尽为人子、为人亲的责任,那么,她要做的事,就只有“轩漠徒徙凌云志,舍去胎骨换苍生!”
紫来呀,你怎么会如此固执而不屈呢?王爷的心里,滑过一声深深的叹息。你以为,命运真的会因为你的不屈和坚持,而改变么?
茂隆商行,兆轩下马进了后堂,脱下披风,正在喝茶。
老掌柜进来,将玉佩放在他的手边,说:“那姑娘又来了。”
兆轩拿起玉佩,皱起眉头,问道:“她说什么了?”
老掌柜回答:“她只说,把玉佩还给您,还说她已经用不着了,您也知道的。”
兆轩怔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老掌柜又说:“最近,那姑娘家里,发生了一些事……”
兆轩掀了一下眼皮。
“早些天,那姑娘的姐姐,就是原来醉春楼的花魁,曹太守的妾,听说是被正室夫人打死给送了回来,她母亲伤心过度,当场吐血而亡……”老掌柜说:“听说死前怨气冲天,愣是把老天逼得下雨了……哎哟,后来听人家议论才知道,这家人,就是当年为民请命,被先帝斩于午门的涂州知府甘谦策的家眷,如今只剩下一个孤女……好官呐,可怜……”
兆轩默默无声地把玩着玉佩,抹了一把脸,忽然起身:“我去王府。”
“秋煜,”兆轩一落座,就直奔主题:“紫来呢?”
“做事啊。”王爷淡淡地回答。
“让我见见她。”兆轩直来直去。
王爷淡然道:“只怕她现在没心情见客。”
“是她不想见,还是你不让她见?”兆轩的话音,忽然锋利起来。
王爷静静地,略带愠怒地瞪了兆轩一眼。
兆轩吸了口气,沉声道:“你喜欢她,是吗?”
王爷的眼光,犀利地刺过来。
“你不觉得你有些卑鄙吗?”兆轩冷冷地挑破了最后一层纸。
王爷悠然一笑,有些痞气:“你在这方面不是一直都很迟钝么?这次,怎么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兆轩颇为自得:“这还是你教我的呢。”
王爷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你聪明,我也不傻,”兆轩说:“好你个一箭双雕啊。你那一计,使我对紫来的印象一败涂地,也使紫来对我再不抱任何希望。”
“我还有连环计呢。”王爷悠然一笑,尽显叵测。
“拉倒吧,你还想跟我做媒?!”兆轩说:“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还就是不要。”
王爷嘻嘻地一笑,痞气顿现。
兆轩未曾深想他笑容里的意味,只追着问:“紫来现在干什么呢?”
“浣衣室洗衣服。”王爷坦然道。
兆轩皱起了眉头,随即笑道:“既然还是洗衣服的丫头,就给了我吧。”
“不给。”王爷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买。”兆轩说。
“不卖。”王爷更加干脆。
“诶,你小子有病啊,”兆轩有些冒火了:“要么你自己用,你不用就送人,给我!”
“我当然用,你就不要争了。”王爷吃吃地笑道。
“你让她洗衣服……你不少洗衣服的丫头,”兆轩说:“算了,你成全我,你表哥我还没问你讨要过什么东西……”
“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王爷阴测测地笑道:“她现在,连见你都不愿意呢。你信不信?”
兆轩叹口气:“我信。”
“是了,你都信不是么?!那我还告诉你,洗衣服也是她自己选的,我想让她不洗,还真不行。”王爷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兆轩低下头去,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那要是,她愿意跟我走,你给不给?”
王爷只笑,不说话。
“你给不给?”兆轩逼问过来。
王爷晃了一下脑袋,就是不答,反而冷不丁问道:“你怎么发现上了我的当?”
兆轩悠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往案几上一摆:“就是这个东西!”
王爷奇怪地望着他。
兆轩呵呵一笑,说:“她把这个,交给老掌柜,让还给我。”
“她是善卿的徒弟,难道她不知道这个玉佩值多少钱?”兆轩低声道:“来之前,我听过她家里发生的事了,她还玉佩的时候,母亲正病着,急等钱用。如果她真有那么现实,而且市侩、贪婪,她可以把这个玉佩当了……”
“即便照你说的,她很有心计,还玉佩只是在耍手段,那么,她也可以拿着玉佩叫老掌柜帮她……她没有在商行拿钱,也没有到醉春楼去借钱……所以,才会因为区区十两银子连累了姐姐……”兆轩沉声道:“她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她不贪财,也没有处心积虑,她不但有傲气,还有骨气。”
“我是个粗人,不象你读书多,那么多花花肠子,光用来算计人了……但是看人,我还是会的,”兆轩说:“你为什么要诋毁她?堂堂王爷跟一个丫头过不去?你不肯给,又不肯卖,你不是跟她过不去,你是跟我过不去。你就是希望我讨厌她,离她远远的。所以,我断定,你喜欢她!”
兆轩一口气说完,马上又接一句:“以前我就喜欢她,现在我比以前更喜欢她了。这可真得谢谢你——”
王爷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
紫来才把衣服晾好,下得平台,就看见小飞侠垂头丧气地进了浣衣室,连忙招呼他进了屋子,问道:“你怎么了?”
“别提了,”小飞侠懊恼地说:“云南我去不成了。”
“王爷不带你去了?”紫来心里闻讯一沉,可别是王爷也不去了。
“哪里,就是王爷不去了,我才去不成的。”小飞侠瓮声瓮气地说:“太后娘娘改旨意了,着朝廷采办,就是那个茂隆商行的东家张老爷去……”
兆轩去?紫来暗忖,他去其实也合适,朝廷采办,又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去护送押运玉雕,也是职责所在。
“我就搞不懂了,本来王爷蛮想去的,后来怎么就变了主意呢……”小飞侠嘀咕着:“今儿散朝的时候,午门外碰见张老爷,还冲咱们王爷嚷嚷,什么‘你小子玩阴的,请太后懿旨,有本事保她一世见不着我’……好像是王爷跟太后提出要张老爷去的,偏生这张老爷还不领情呢……见谁呢?还一世呢?!”
紫来听到兆轩的名字,有些受刺激,赶紧岔开道:“那王爷呢,就不去了?”
“不去了,”小飞侠说:“王爷让我陪他安安生生在家里呆着。”
哦,紫来一下子泄了气,他竟然不去了,那她的计划,怎么实行?!她闷闷地坐下,端起盒子,将香料一点点地塞进锦包里,眼睛看着,手动着,心里,却在全神贯注地想,机会会出现在哪里呢?老天呀,你帮帮我,让王爷离开王府吧,哪怕只一天……
“紫来……”身后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
小飞侠呀,看见我烦他还越不消停了!紫来头也没抬,不耐烦地说:“喊什么喊,有事就说吧——”
身后有传来一声轻轻的浅笑,依旧在唤:“紫来……”
紫来将手中的锦包重重地往盒子里一搁,边转身,边气咻咻地说:“没看见我在做事啊!”
忽一下,她没了脾气,只瞪着眼睛望着,面前的来人,是王爷。
王爷四下看看,慢慢地坐下,说道:“我刚才,让昕阳出去了,你在想什么呢,都没有发觉……”
想你怎么不出去晃荡了呢!你以前,不是老是不沾家吗?现在怎么会要小飞侠陪你安安生生呆在家里呢!紫来在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说出口。
王爷静静地望着紫来,指指对面的小凳子:“你坐。”
紫来拘谨地坐下,低头盯着脚尖。
沉默了一会,王爷问道:“兆轩给你一块玉佩了是吗?”
紫来点点头。
“你还给他了?”王爷又问。
紫来点点头。
“为什么要还给他?”王爷好奇地问。
紫来低声道:“本来就是没有关系的人,何必再牵扯。”
王爷一怔,好冷酷的紫来啊,爱得再深,放手的时候,还是这么决然。他想了想,忽然问道:“既然是他给的,又不是偷的,那么需要钱,怎么不去当掉呢?”
紫来沉默了一会,回答:“怎么说,那也是他的东西,他又没说不要了……”她迟疑了一下,有些后悔道:“早知道姐姐也拿不出钱来,我也会把它当掉……”
他闻言,忍不住想笑,紫来就是现实,要是兆轩听了这话,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忍了笑,说:“我要把你这话告诉兆轩……”
“告就告,”紫来把脸一别,不屑道:“要当我面跟他说,我还跟他讨要,不是给了我么?等我再到手了,第一件事就是当掉!”
这话可真是孩子气,王爷呵呵地笑道:“你真想跟他当面再要,我就叫他来!”话一出口,兀地后悔。
紫来吃惊了,飞快地扫了王爷一眼,倏地低下头去。
屋里陡然间陷入沉默。
王爷的思想经过了几轮权衡,终于,他还是说出了实情:“昨天,兆轩来过了,他说想见你……”
紫来猛地一怔,抬头望着王爷,一瞬间,他就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是有些喜欢兆轩的。王爷的心莫名地一紧,他心里更加激烈地斗争着,终于,还是说了:“我对他说,你现在可能谁都不想见……但是,如果你真的愿意见他,我可以安排……”他不能让紫来误会,他在阻隔和破坏他们,他不能,再让她越离越远。所以,他必须冒一次险,因为照他对紫来的了解,照紫来还玉佩的做派,他赌紫来不会见兆轩。这样,他不用再背负欺骗她的名义。
紫来定定地望着王爷,她有些拿不准,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跟兆轩说,我谁都不想见,是在拒绝在兆轩,他既然算计我在先,当然不希望我找到机会跟兆轩解释误会,那样,他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可是,他为什么又说,他可以安排我见兆轩?他是在示好,愿意放我一条生路,还是,兆轩做了什么给了他压力?紫来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谁能给王爷压力?!连太后和皇上都未必能给他压力,兆轩算什么?!
或者,他是在套自己的心里话;还是,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进一步打击自己,让自己明白就是给机会解释,兆轩也不会相信自己!可是紫来的直觉,在告诉自己,王爷似乎真的不是这么龌龊的打算,反倒,有一些些的真诚在里面。
紫来缓缓地低下头去。
王爷,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许久之后,紫来沉沉地叹了口气:“不见了——”
王爷悬着的心终于应声落了地,他顿时轻松起来,问道:“怎么不见了呢?”
“还有什么意思呢?”紫来淡淡地说:“爱一个人,却不相信她,你觉得,那是爱吗?”
是这样啊……王爷想了想,轻声道:“其实,他不适合你。”
又是这句话,说如廉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结论来着。紫来凉笑道:“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不过就是年纪大些罢了……能娶个官妓做正室,是需要勇气的,如果没有爱,又怎么能走出这一步?就冲这一点,值得爱,也值得嫁。”
他默然地望着她,小小的年纪竟有这么深刻的见地,虽然实在,却也沧桑。
“那你到底是找丈夫,还是爱人?”王爷笑问。
“有区别吗?”紫来认真地回答:“不是丈夫,没有结果,有什么必要去爱?!”
“爱,不一定要有结果的。有时候,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他想了想,说:“比如善卿……”
紫来冷冷道:“没有结果就不要去爱,那样痛苦的只有自己。姑姑太傻。”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如廉和兆轩,你更喜欢谁?”
“有区别吗?”她再一次用了同样的一句反问,声音更加冷冽:“都是没有结果的,都不值得浪费感情。”
“紫来……”他轻轻地笑道:“你都没有打算去爱,怎么能知道会不会有结果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爱?”她不服气地觑了一下眼睛:“明知没有结果还继续?!我不是姑姑——”
笑容缓缓地从脸上退却,他低沉而缓慢地说:“不去想结果,只去爱……那才是真正的爱……”
她眨眨眼睛,微微皱着眉,似乎没有听懂。
“真爱是不顾一切的,因为它无法克制……”王爷深深地盯着紫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真爱,由不得你去选择,也由不得你回避……”
紫来望着王爷,有些恍惚。真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相信爱情!
两人就这样,淡然而平静地注视着,不再说话。
静默中,王爷的眼睛忽然从紫来身上移开,他起身,沉声道:“我正好去江南几天,看你最近心绪不佳,想一同去散散心吗?”
他要出去?!紫来的心陡然间狂跳起来。上天助我啊,只要他离开,我就有机会!
她迟疑了一下,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回答:“谢谢王爷,我,实在没什么心情出去。”
王爷显然没想到她会拒绝,顿了顿,有些尴尬地说:“不去也好。”
紫来以为王爷就要离开了,她也站起来,微微躬起身体,准备恭送王爷出门,谁知一等半天,王爷站着动也没动。她疑惑地抬起头来,却又看见王爷正看着她,紫来一惊,赶紧低头。
“回书房去吧。”王爷的话语很温柔,甚至还带着一些期求。
紫来没有抬头:“洗衣服挺好的……”
“紫来……”王爷徐徐地走近了一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这一步过来,紫来勾着的脑袋离王爷的胸口只有一尺了,她甚至可以听见他胸腔里发出的低沉的轰鸣声:“你是不是恨我?”
紫来低声否认:“没有。”
“你讨厌我,是吗?”王爷的话里,有些失落。
紫来想承认,但是她知道承认了就是找死,于是违心地说:“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王爷并不傻:“你为什么,总是离我远远的?”
“您是王爷,高高在上,我只是一个丫头……”紫来王顾左右而言他:“距离当然无法逾越。”
鬼话!王爷嗤笑一声,说:“如果可以选择,你甚至不想看到我吧。”
真是聪明!紫来心想,既然知道,还问我干什么?!嘴里却乖巧地回答:“不是的。”
唉,王爷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朋友?象你跟昕阳一样?”你已经没有亲人了,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亲人也可以的。
啊?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跟我做朋友?可能么?紫来既惊讶又好笑,默然片刻,圆滑地答道:“只要王爷喜欢,紫来什么都可以照吩咐做。”只要你命令,象这样谈话,就很“朋友”了。
臭丫头!王爷在心里恨骂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说:“好吧,下次有空,本王再找你说话。”
“承蒙王爷看得起,紫来一定奉陪。”紫来言不由衷地回答,只巴不得他赶快离开。
“甘紫来!”没有任何征兆,王爷忽然就恼了,提高了声音:“你糊弄谁呀?!”
紫来措了一下,随即委屈着,听上去却又是不阴不阳地说:“我哪有胆子敢糊弄您呀……”
头顶上,王爷在喘粗气,似乎怒气就要在一瞬间爆发,但是转瞬之间,他平和了语气:“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你心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紫来一措,这可是难住她了,可是,这个时候,不回答或者没答好,都会让自己死得很难看,她急速地转动着脑筋,支吾道:“王爷您呀,英俊,博学,多才……”糟了,没词了,紫来有些慌了,赶紧含糊地接上:“总之,很好……”
“真是这样的?”王爷似乎不信。
紫来抬起头,认真地说:“真的,不骗你。”她实在搞不懂,一向自负的王爷这是不自信么?向自己验证什么呀?她说的,就是大多数人眼里的王爷,比起善卿心里的王爷,还不及十分之一。
对视之下,无声的笑意在嘴角漾开,他微笑着问:“比兆轩如何?”
“那怎么比啊,”紫来转了一下眼睛,说:“他跟你不是一类人,人是直爽,可是也粗,年纪比你大,还没你帅……”这个倒是大实话。
他笑得极是开心,得意之下,又问:“那,比沈如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