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紫来凛声道:“榈月能开口相求。”
申春终于冷笑着回过头来,正色道:“紫来,我不追究你的情急举动,但是,你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忽然看见紫来手腕一转,手中多出一个碧绿的玉镯子出来:“你认识这个东西吧?”
申春眼睛一亮,伸手欲夺,紫来飞快地一扬手,避开了,细声道:“这是,你送给榈月定情的信物吧?”
她盯着申春的眼睛,微笑道:“榈月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告诉了我它的来历……”紫来的笑容和声音都渐渐地凉下去:“她说,‘你拿着,以后有什么事,他能帮上你的,你就拿着这个去找他,我想他会帮忙的……如果事情太大,他万一不肯,你就把它当面给摔了……’”
“你是想,把它拿回去,还是要我照榈月说的那样,把它摔了?”紫来看了一眼榈月的墓碑,说:“只要你说不帮,我就把它摔碎在榈月的墓前,告诉榈月,定情的信物都不能撼动你,你终究还是负了她,求也是白求!她如果知道了,严申春,你的来生,她会不会给你,我就不知道了——”
紫来的话冷嗖嗖的,敲着申春的心。榈月的绝然,他是见识过的,这个镯子,如果不是她送给紫来,紫来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而且那说话的口气,分明就是榈月一贯的做派,镯子若是摔毁,她的心也就彻底地死了,还谈什么来生再会?!
申春皱着眉头,迟疑了一小会儿,便问:“你要我帮你什么?”
紫来低声说:“我要你,象保护榈月那样,让我在醉春楼,保住清白。”她补充道:“包括秦太守打消娶我动我之意,包括所有的男人,都不能碰我。”
申春默然片刻,回答:“秦太守以上身份的人,我没有把握。”
“秦太守是太后的侄儿呢,还有你没把握的,”紫来笑道:“谁呢?”
申春轻声道:“秋煜王爷和皇上。”
紫来点点头:“他们要动我,不在你权力范围,也就不在你的承诺之内。”
申春干脆地说:“那这样的话,我可以答应你。”
紫来也干脆,马上把玉镯子递了过去。申春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充满感情地摩挲着,久久地凝视着镯子。
“姐夫……”紫来低低地唤道。
申春抬起头来,似乎在问,还有什么事?
紫来幽声道:“你不问我,因何被兰夫人逐出来?”
申春无声地笑了:“无须多问,知道了又能怎样?”
紫来并没有放弃,开口淡淡,似是对他说,又似是自语:“今天早上王爷刚出发去了江南,走了还不到三个时辰,兰夫人就把我逐出来了……我原来在王府里,虽然只是个浣衣的杂役,却是王爷吩咐,只替他一个人洗衣服的……”
她顿了顿,又说:“就在早几天,兰夫人要用熨斗烫我的脸,我跑出了府,是王爷亲自去把我找回来的……当时,因为伤了脚,全府的人都看见王爷抱我进门,王爷还当众警告兰夫人,不管我做了任何的错事,都不准动我一根毫毛。一切,都必须等王爷回来发落。”她落了话音,默默地望着申春。
申春耐心地听完,片刻的思忖之后,微微一笑:“我听懂了。”
紫来也悠悠一笑。申春是个谨慎的人,有些事,他一定要亲自去验证的,但是紫来早先的路已经铺好,所以现在给申春的由头也很充足。王爷喜欢一个丫头,这样的暧昧是可以被申春利用起来保护紫来的。男人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希望别人染指,如果这个男人有权有势,动他女人的念头,那就是找死。毕竟紫来跟王爷,多少还是有些渊源,先是善卿的关系,然后是王爷的另眼相看,还有兰夫人的排挤,已经足够说明一些问题了。不然,为何王爷前脚一走,兰夫人后脚就逐人呢?这其中,并不牵强,这里面,也大有文章可作。紫来相信,有这样的事端,精明而谨慎的申春,深谙官场之道,他会知道怎么去说道的。
紫来需要保护,而且是周全的保护。
申春缓缓地踱了几步,今天这么简单的一席话,令他看到了一个从前不为人知的紫来。确如榈月提及的,紫来很聪明,但是榈月显然还没有深入地了解过紫来真正的聪明。早在花魁比试的那天,申春就觉察到了紫来的刻意藏拙,她做得再隐秘,到底还是年纪小,没能完全逃过申春的法眼。那时候,申春就很好奇,这个女孩只是为了成全姐姐么?还是,她有别的更深远的打算?他也有一种直觉,这个女孩,很不一般。
此刻,阅历丰富的申春也很自然地想到了紫来的动机,她为什么要保护自己?是为了王爷?为了等王爷从江南回来,重回府里夺宠?以她的聪明,跟兰夫人绝对是势均力敌,或者说,她已经强过了兰夫人许多。申春记得,紫来在雅园跟善卿学习,且不说善卿是个长袖善舞的女人,单说紫来的那些个师父,方鲍安也好,郭伦也好,还有一尘大师也好,不是名士就是高人,在这样的熏陶中,紫来就是个傻子,也会比一般人聪明,何况她还未进师时就已经在榈月口中“冰雪聪明”了。申春几乎可以凭此断定,除了紫来的出身不及兰夫人高贵,其他的任何一个方面,兰夫人都是望尘莫及。
多年官场摸爬滚打,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申春已经嗅出一丝非比寻常的气息,就以最保守的估计,就以紫来的聪明,她能够做到王府的夫人非常有可能,而以最乐观的估计,她将来可能位列王妃!那么将来,紫来能带给申春的,也是无尽的资源和前途,毕竟,王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紫来没有这么好命,发达不了,退一万步说,她还是醉春楼的花魁,醉春楼,天下官妓的首府,紫来能成为醉春楼的花魁,这已经是官妓的最高顶点了,举国青楼中的第一人,她交往的圈子,对申春来说,也将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帮,对自己无碍,亦可留得将来的阳光坦途;不帮,虽然无须费力,却要负了榈月,也失掉了自己可能获得的机遇。申春在一瞬间坚定了主意,紫来,不论是冲着榈月,还是王爷,抑或是自己,都必须帮!
紫来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申春埋头踱步,步子愈渐小了,愈渐慢了,然后,申春停下来,望着紫来微微一笑。
他拿定主意了。紫来的唇边泛起浅笑,柔声问道:“姐夫,明天我要去见太守,该要注意些什么事情?”她是想要提醒申春今天就该有所行动,以免明天去跟太守见面时发生什么尴尬,不管怎么说,要是太守要动手动脚,紫来无力抗争。
申春挺起胸,深吸一口气,默然道:“把你的大克之命想一想吧……”
大克之命?是啊,克父克母克姐妹……这真是套好说辞,别人信不信无所谓,至少以申春对秦太守的了解,这样就肯定能够吓退秦太守。这就足够了。申春的话已经给她吃了定心丸,自己的克命,他会提前给太守打预防针的,明天的见面应是无忧。紫来无声地笑了,榈月之所以爱严申春,总是有理由的,他,不是一般的聪明啊,这样短的时间内,能想出这么直观明了又无懈可击、不入正流又能震慑心念的理由,着实不简单。
申春把榈月的镯子放入前襟中,望向紫来,眼睛中精光一闪:“镯子还给我了,你不怕我反悔?”
呵呵,紫来笑着指指了榈月的墓碑:“你不会,她都看着呢——”
申春的眼光徐徐地落到了榈月的墓碑之上,慢慢地走进,缓缓地蹲下,默默地抬手,深情地触摸着墓碑上的字“榈月”,温柔而细致,仿佛,那不是冰凉的碑文,而是,她微笑的脸庞。默然间,他再次动容。榈月,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定情的镯子交给紫来?你是因为善良,想帮助情同姐妹的她;还是,你已在冥冥中预知了一切,出于爱,才把紫来送到我跟前,让我用帮她给自己铺就一个未来?榈月,你这么做,证明你还是相信我的,你还是爱我的,你原谅我了,是吗?
紫来静静地注视着申春的表情,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有一种深情的凄清,能让紫来体味到分明的爱意,恍惚之间,紫来有些失落,这样的爱意,虽然隐藏得深,却令人感动,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在如亷或者兆轩的脸上捕捉到过,哪怕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都不曾出现过。
也许,这就是爱情特有的表情,装不出来的。一瞬间,她又想到了郭伦,想到了郭伦说过的,真正的媚功,就是用真心去爱,爱可真可假,可以是口头的也可以是心底的,但是只要付出了真心,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她幽声道:“如果你能做到欺心,岂不是百事可为?那又何必大费周章地举行个阴婚的婚礼,娶了她呢?”
果然是冰雪聪明啊。申春默然地点点头,朝紫来略一拱手,匆匆而去。
紫来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什么叫爱情?真的要象王爷定义的那样,两个人互爱,才是爱情么?想来申春和榈月,是真正的爱情,却为何,也会爱得这么凄凉?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为什么那些阻碍会盖过爱情本身?不能冲破层层险阻的爱情,也能称之为爱情?!
山风象榈月温柔的手,牵起了她的裙摆,也撩起了她额前的碎发,但是,拨不开她的思绪,她还是纠结着,找不到答案。
笙歌渐没,酒桌上杯盘狼藉,凳子正正歪歪地放着,客人都已经散了,花灵还端着空空的酒杯,在酒桌之间转悠,一会儿喊着敬酒,一会儿又唱起了小曲,疯疯癫癫地穿梭着,绯红的脸上,挂着傻笑,东倒西歪,也东游西荡。
“都回去睡了,你还在这里装疯卖傻……”袁妈妈嗔怪地推了她一把:“叫你悠着点,看看!又喝高了!见着酒就不要命了……早些回房去休息!”
花灵打着酒嗝,乜了袁妈妈一眼,摇晃着走了几步,忽有回身过来,一把抄起桌子上装酒的瓷壶,抓在手里,夸张地划着,扭呀扭呀的就上了二楼,正要转身,忽然折回来,直奔三楼,借着酒意,拍打着紫来的房门:“紫来,紫来——”
门一开,紫来先就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责怪道:“你怎么喝成这样了?”
呵呵,花灵涎着脸,一身的酒气照着紫来扑过去:“陪我喝两盅,说说体己话……”
“进来坐吧,酒就别喝了,喝口茶。”紫来说着,把花灵搀了进来,扶着她坐下,赶紧倒了杯茶,一看,她还抓着酒壶朝杯子里倒酒,于是飞快地抢了,说:“别这么喝,对身体不好。”
“我要那么好的身体干什么?!”花灵嘴里发出含糊的嘟嚷:“喝死算了——”
“你还这么年轻,谈什么死呢?!”紫来把茶杯凑近花灵嘴边,她摇摆着脑袋,就是不肯配合。无力地推开紫来的手,花灵说:“我要喝酒……”
“别喝了。”紫来又将酒杯端远了些。
“让我喝吧……”花灵可怜巴巴地求:“我不把自己灌醉了,就天天都要面对这样的现实,官妓啊……万人可夫……”
“你以为我愿意啊?紫来,我的生活都没有一点点的希望……”花灵将食指和拇指掐起来,比划着一点点的概念,定定地望着没有出头的指尖,喃喃道:“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熬到头……谁想过这样的日子?谁要这样的风光谁跟我换?!姐姐我立马送给她!”
“这每一天都是这么熬啊熬,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楼里,寻个良人嫁了………”花灵说着说着伤心起来,嚎啕大哭:“我的爹啊娘啊,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啊……你们显显灵啊,找个人赎了我去吧……”她恨声嚎着,一边使劲地跺着脚,好像是跟谁憋着气,无处可发,也没有对象可发,却闷着就要发狂了一般,这般无奈又无助的挣扎,让紫来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心头渐浓渐重的心酸,锁住了咽喉。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袁妈妈抽身进来,一把拖起了花灵:“哎呀,我就知道,你一喝醉了就是要这么哭闹……别折腾了,紫来也要睡了……”
“紫来?”花灵仿佛一下子醒过神来,忽地一下异常清醒道:“紫来!我听蓝溪儿说过的,你亲口跟她说的,总有一天,天下再也没有官妓制度,再也不会有官妓,是真的么?”
“到底是哪一天啊?”花灵猛然间又是一阵伤心地号哭:“我能不能等得到啊——”
“那一天,赶快来吧!”她又开始控制不住的大声哭泣,然后猛跺脚,歇斯底里地好像在跟谁死命地较劲。
袁妈妈见花灵有些不可收拾了,赶紧将她抱起来,拖出了紫来的房间。紫来轻轻地掩上门,忽然觉得面上冰凉,一摸,竟是泪水。门外,花灵的哭声虽然远去,却还在继续,尖利中夹带着不甚分明的咒骂,似在不停地诅咒命运的不公。
紫来缓缓地熄灭了灯,黑暗一下子包围过来,压抑,绝望,而且无处可以突破,只有她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闪着晶亮的光芒。
第二天,紫来一早就在袁妈妈的陪同下,去了太守府。太守正在书房里跟申春议事,看见紫来和袁妈妈进来,并没有吩咐申春回避。紫来勾着脑袋跪下,恭敬地说:“醉春楼新上花魁甘紫来拜见太守大人。”
“恩,甘紫来,蓝溪儿的妹妹吧,”秦太守淡淡地说:“你呢,是运气好,若不是你姐姐出了事,也轮不到你,虽然差强人意,好歹也能勉强凑合……以后,好生听袁妈妈的调教,先天不足后天补吧。”
他瞥了地上的紫来一眼,只看见黑黑的头顶,一时间,又想起美丽温婉的蓝溪儿来,心头惋惜,便说:“若是你姐姐当时跟了我,也不至于这样……我是个讲感情的人,所以,也就对你特殊关照了……既然比你姐姐不上,那每月的例钱,就少个一百两银子吧……以后是否上调,到时候再说吧……”
秦太守晃了晃脑袋,又说:“人家都说你命硬,克亲人……既然挨了边的都克,不能嫁人,那就好好地呆在楼里,也好,省得花魁老是空缺。”三言两语,就要将紫来打发了。
紫来心里想笑,申春的理由,果然吓着了太守,这不,连抬头都免了,她长什么样子他都不那么感兴趣了。紫来忍着笑,轻轻地推了袁妈妈一下,袁妈妈会意,赶紧说:“禀告太守大人,对楼里的经营,小的有些新鲜主意,保管收入比先前要高,想请示大人,是否可行……”
太守笑了一下:“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袁妈妈担心地看了紫来一眼,虽然心里没底,但还是照紫来要求的说了:“楼里呢,准备趁着大家都没见过新花魁的真面目,搞些噱头,这头一招呀,就是张贴告示出去,从明天开始,楼里的花魁娘子五天见客一次,每次只见一人,时辰为半柱香,起价三百两银子,欲睹芳颜者在我这里自行竞价,价最高者得见。如若所见者话不投机,未达半个时辰,则退银一百两。”
“故弄玄虚。”太守不屑道。
申春却是听进去了,这显然是紫来的主意,目的一是为了奇货可居,二是为了保护自己,他脑子一转,不慌不忙地插话进来:“大人,我倒认为,这是个妙招。”
太守狐疑地望过来。
申春轻声道:“好奇心,猎艳心,人皆有之,反正是头次试验,放手去试好了,实在不行,再改回来就是,又没什么妨碍。对外说起来,也不过是醉春楼的管事妈妈心血来潮,弄了点花花玩意。要是万一成功,不说缴银会增加,这醉春楼的招牌会因此而更响,更重要的是,朝廷会通过这件事情,知道您治理政务的能力。太后娘娘想要提拔您,也有了个成绩不是?!”
太守一听,深以为然,当即答复道:“可以,照此办理!”
“那,今后官府要宴请什么的,您可得带头遵守这个规矩,这告示一出,也是事先得到您同意的,那也就是您定下的规矩了呀!”申春重重地强调了一句:“五天一次,日子固定,谁都不能更改。若是制度定了不执行,那还不如不定,反倒会让人觉得您办事随意性太强……”
“我既然准了,自然自己也会遵守!不管是谁到了我的地盘,那也得遵守!”秦太守正色道:“有令不行,岂不是抽自己的耳光!我有那么蠢吗?”
“那是,大人英明。”申春一躬身,阿谀道。
秦太守自是高兴,当即吩咐道:“那告示写好了,先到我这里盖个大印,告诉他们,这是官家告示,如此一来,那些人就不敢小瞧了……醉春楼要是从此扬名立万,那也是我秦驰远治理有方!”
“那是,那是……”袁妈妈连声恭维着,一边偷偷地擦了擦额头的汗。
秦太守一摆手:“去吧。”
袁妈妈赶紧领了紫来离开,才走下台阶,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袁妈妈!”
袁妈妈一回头,见是太守的首席幕僚严申春,赶紧趋步上前,申春望着紫来微微一笑,低声在袁妈妈耳边叮嘱了几句话,袁妈妈如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打转回来,直到出府上了马车,忽地瞪着紫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居然都应了你的安排……”
她太奇怪,他怎么会如此费心地帮紫来呢?要钱,紫来是个穷光蛋,申春也不缺钱;说感情,申春爱的是榈月,看上去,他对紫来也没那意思;谈利益交换,他严申春什么都比紫来强,他什么都有,紫来身为花魁,一个官妓,还一无所有,换个什么?!袁妈妈也是见过世面有阅历的人,却是死活想不明白这内里缘由。
紫来高深一笑,并不作答。
“你是妈妈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令人费解的官妓,看不懂啊……”袁妈妈幽声叹道:“可惜你娘看不见了,你的能耐,妈妈我想都不敢去想……”她默然地,闭上了嘴,在沉默中,心道,甘家妹子啊,我就没看错,你这二丫头,绝非池中之龙,她将来有一天,是要入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