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大早,醉春楼张灯结彩,布置得好像过节一般,鞭炮响了半个时辰之后,袁妈妈带人隆重地贴出了告示。前所未闻的内容,如此矫情的花魁,如此苛刻的见面条件,再加上官府的大印,围观者一片哗然,说什么的都有,就在街头巷尾的议论纷纷中,醉春楼的告示前挤满了看客。而告示的内容,也仿佛爆炸性新闻,迅速地传遍了百洲城。
这个新上的花魁,到底是何方神圣?一时间,众说纷纭。
整个上午,门外是人山人海,楼里却异常安静。袁妈妈有些急了,上得楼来,对紫来说:“这可如何是好?别说竞价了,一个来出价的都没有……”
紫来放下梳子,轻声道:“妈妈稍安勿燥。”
“急什么,”花灵正跷着腿,坐在紫来房里不紧不慢地剥着瓜子,她说:“这才上午,还有下午呢?”
“下午也不会有,”紫来淡淡地说:“要到晚上。”
袁妈妈杵了一会,出去了。
“紫来,你真有把握?”袁妈妈一走,花灵可就沉不住气了。
紫来点点头。
果然,一下午的寂静。
到晚上,秦太守来了,一进门,就问袁妈妈收效如何,袁妈妈急出一头冷汗,不得不如实回答。太守顿时有点骑虎难下了,寻思一通,决定回去找申春合计怎么收场,一脸的不高兴,匆匆就走了。这前脚一出门,后脚门外看热闹的人就说开了,只说是这花魁了得,没有银子连太守都不见,没看见太守气呼呼地走了?!
一直到了戌时,还是无人响应。
这下袁妈妈可慌了神,越过坊间的客人,急匆匆地爬上楼,心虚地说:“哎呀,赶紧收场吧,明天一大早,去跟太守请罪去哦……”
紫来淡然一笑,说:“烦劳妈妈在我的屋子中间扯道薄纱帘吧,然后,拿支笔,到告示上添上一句,自子时不见客。”
“亥时,我能替妈妈挣回第一笔银子,不会少于五百两。”紫来笃定地说。
袁妈妈提笔到门外,句子写完,刚一转身,就听见人群中有人出声:“妈妈,我出三百两。”
袁妈妈一听口音,不是百洲人,外地人,回头一看,只见一精壮男子,二十五、六的样子,眉眼也还耐看,穿着很是讲究,正抬手叫价。可是有主顾了,袁妈妈心头一喜,面上却很是冷淡,在门槛上站直了,问道:“还有没有价高的?”
“三百二十两!”又一只手抬起来。
袁妈妈瘪了一下嘴巴,不屑道:“五十两一档。”
“三百五十两!”那人又叫。
这下袁妈妈不急了,只默然地站着,等待。
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传过来:“五百两!”
众人一噤,随即望去,只见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含笑站在人群之中,举起了手中的折扇,正在叫价。
“六百两!”第一个出价的精壮男子骤然发力,话音一落,众人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片刻的沉寂之后,“六百五十两!”有人再叫。
袁妈妈激动得浑身都想颤抖,却依旧是很清淡地抄着手,问道:“还有没有继续上价的?!”
“八百两。”公子悠然发声,微笑着环顾众人,似乎在问,还有谁,可以超过我?
当下寂寂,再也无人应答。
袁妈妈很耐心地等了一会,这才说:“哎,才八百两,真是便宜你了——”轻轻地摆摆头,示意公子进去,然后高叫一声:“花魁娘子接客!”一伸手,拦住了公子,笑容可掬道:“新客?老规矩,先给钱。”公子笑着,掏出一张银票,轻轻地拍到袁妈妈手上。袁妈妈打开一看,千真万确,京城最大银楼万发银庄的银票,八百两!袁妈妈登时脸上乐开了花,喜滋滋地把银票凑到嘴前,“咗”地就亲了一口!
公子已经到了楼下,但是花魁并没有出来,只有一个丫头迎下来:“请公子上楼。”引着公子进了房间,只见整洁的布置,雅致的摆设,虽然地处烟花,却也是别样的清爽。房间中间,拉开了一道薄薄的纱帘,帘后,隐隐绰绰地端坐着一个淡紫色的人影。
“上茶。”清脆的声音传来,干净利落。
丫头赶紧给公子倒上茶水。
“点香。”那人影吩咐。
丫头侧身将香点上,插进沙龛里,然后,立在一旁。
公子瞟了一眼点燃的香,然后,转向纱帘之后:“八百两,半柱香,你居然不让我看到你的面容?!这也叫见?你们醉春楼身为官妓首府,就这么骗人么?”
“开门做生意,讲究一个信字,诚信乃立身之本,醉春楼当然不会让你白花八百两银子。”紫来悠声道:“不拉开帘子,是因为我还不能确定,我们是否谈得来,如若不然,你可以走,我按规矩,退还你一百两银子。”
公子点点头,说:“我接受。”
“那请问公子,你为何肯花八百两银子来见我?”紫来轻声问道。
“我就是好奇而已,你到底什么能耐,会自认为一面之缘值八百两银子?”公子的话锋有些咄咄。
“若是无缘,不会相见;若是有缘,八百两不多。”紫来淡淡地回答。
“你哪里值八百两银子?”公子哼了一声。
“你认为我值啊。”紫来嘻嘻笑道:“出银子的人,是你。”
“我只是八百两买个满足,让人家知道,就是这八百两花得不是地方,我也不在乎。”公子颇为自负:“其实我在意的并不是钱。”
“我就是特意为了让你达到满足,设的这个门槛。不管你什么目的,都是不请自来。”紫来亦话锋不饶人:“如今,你已经在众人面前挣足了脸面,那么接下来,你应该知道,只有半柱香的时间,你希望怎样地,不虚此行?”
公子沉默片刻,尖刻地说:“你太傲慢,这不该是侍候客人的态度。”
纱帘那边也默然片刻,紫来的声音变得温和:“公子,这八百两我得让你觉得花得值得,这样吧,你是想对词,还是想听曲?”
“我只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他盯着纱帘之后。
“一张脸,再美,也值不了八百两银子,”紫来悠声道:“琴棋书画,歌舞诗词,你想如何会友,悉听尊便。”
公子思忖片刻,说:“你很骄傲……不过我想,你既然可以有如此把握,定然是有几分本事的,醉春楼贵为天下官妓的首府,选个花魁应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那些寻常人喜欢的东西,我都不屑于跟你切磋,如果可以,在下想同你论道……”
“请出题。”紫来笃定发声。
“以最高深的学问之道,来论最世俗的看法,我只要求你,用最浅显的论点。”公子略一沉吟,轻声道:“请以中庸之道,就论你刚才所说,一张脸,再美,也值不了八百两银子……”
紫来长吁一口气,低声道:“公子是个有学识,有见解的人,我何其幸运,第一天开张迎客,就能遇到公子这样的雅士……”
她随即朗朗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不偏叫做中,不变叫做庸。上天赋予人的气禀叫做性,顺着本性去做叫做道。”紫来轻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谓本性;男人对貌美的女人一见倾心,继而想共携连理,此为求道。但貌美之人,未必德馨,如同样,德馨之人,未必貌美,除却德馨与貌美,还有才华,三者中德为首,才为次,貌居最末。娶妻也好,交友也罢,都应重德,又需相知,最后才是对容貌的要求。坚守中庸之道,独善其身,以德行天下,自胜于一张脸。脸随岁月老去,德能历久弥新……”
“你今日用八百两银子,其中四百两当是求德,三百两当为求才,一百两才是求貌。”紫来轻声道:“可惜公子,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只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也就是说,今日这八百两银子,都是为求貌而来。《中庸》有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喜怒哀乐的情感,在没有发动之前,叫做中,发动后都符合节度,叫做和。你一句话,已将貌凌驾于德之上,此已有违和,偏离中庸之道。”
“公子,一个人的外貌,是最不应该被看重的东西,你问我,哪里值八百两银子,我可以告诉你,除了外貌,我哪里都不止只值八百两银子。可惜,你也不懂……”紫来淡淡地用一句话结束了话题:“你虽与我论中庸,你却不是中庸之人。我知你是雅士,却不认可你是君子。”
公子哑然,许久之后,站来身来一抱拳:“领教了,我心服口服。”
紫来缓缓起身,走近帘前:“我看公子的举止打扮,不是为官之人,也并非商贾之人,该是正在读书求取功名的读书人,请恕我冒昧多问一句,今日这见我的银子,是否并非公子自己挣的,而是父母给予?”
“是。”公子低声回答。
“公子跟我论中庸,应该是熟读过《中庸》,其中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君子应就他所处的地位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不应该去做本份以外的事情。”紫来细声道:“公子既为人子,当务正业,孝敬父母,求学上进,而应远离这种烟花之地。”
公子默然间,深鞠一躬,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公子请留步,”紫来柔声道:“虽然,钱不是你自己挣的,拿父母的钱用,当有愧疚之心,但是,既然你花了八百两银子,又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我定当让你不虚此行……”她一抬手,缓缓地掀起纱帘,走了出来,在他跟前站定。
如同一个紫衣仙子,从云端降落,她没有微笑,容颜含着冷冷的清净,但是,她的眼睛,带着异样的淡紫色,那么深邃动人,仿佛已经洞悉了世间的一切,闪着平和而悲悯的光彩。就像一株怒放着美丽、高贵、神秘、忧郁的紫藤花。
他就这么失神地望着,忘记了呼吸。
“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紫来全然不顾他的愕然,转身吩咐:“送客。”
丫头已经到了跟前,公子这才如梦初醒,怔怔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需要知道,我已经说过,你不要再来了,再来,出再多的银子,我也不会见你。”紫来一边冷淡地回答,一边走进了帘子。
公子不甘心地叫道:“你不问问我是谁?”
“那更加不重要,萍水相逢,见面即是缘尽。”虽然是站在帘子后边,但是紫来连头也没有回。
“可是,”公子眼一瞥,看见了沙龛里的半柱香,尚未燃完,于是说道:“话不投机送客,照规矩你该退我一百两银子,但是,我想用这一百两,再换一个问题……”
紫来没有吭声。
公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请替我破一个考题,只有一个字,止步的止字……”
我知道你是谁了。紫来深吸一口气:“当年丞相之子江舜平想拜师蒋子期门下,蒋子期给出的考题就是一个字——止,江舜平苦思一个时辰,一言不发,沮丧而去,一直到现在还没能把题目破出来。”
“江公子,是这样的吗?”紫来幽声道:“你可知,破这个题目至少是千两银子,你居然敢用一百两来换?!”
“只要姑娘能破,我明日,定当奉上白银千两。”江公子言辞凿凿。
“好!够气魄!”紫来微微一笑,淡然道:“你不用再另外出钱,如此好学,就算我送给你的礼物吧。不过,你要答应我,等到蒋子期那里去印证的时候,帮我带句话给他。”
“一定遵照姑娘吩咐。”公子深深地一鞠躬:“请姑娘赐教。”
“他出个止字,你受限与这个字,多年都破题不出,其时他是深有用意,而且是故意的。”紫来悠然笑道:“你是一个人,被‘止’这个题目困住,无处可出,‘止’下一个人,被框住,不是个‘齿’字么?破不出,即是‘不齿’。蒋子期的意思,就是你虽然身为丞相之子、官宦之后,他却不为所齿,他看不起你,也不屑于教你这样的徒弟……他想回绝你,却不明说,一是用‘止’让你从本身的字面上理解,就是到此为止,不要再强求;二是借用这个题目来刁难你和羞辱你……”
江公子一听,犹如醍醐灌顶,顿时大悟,随即,脸色微微泛红,有些难堪。
“你有勇气,去跟他当面印证么?”紫来轻轻地笑道。
江公子沉默许久,答曰:“我一定会去的。”
“不怕他羞辱你?”紫来轻声问。
江公子低声道:“知耻近乎勇。”
“不教你,是他的损失。”这位公子确是为可造之材,紫来长叹一声,说:“你帮我带句话给他……”
“请说。”公子恭声道。
紫来定了定神,低声说:“你告诉他,我,看不起他……”
公子迟疑了一下,问道:“他若问我,你是谁……”
“你就说,我是醉春楼的花魁娘子。”紫来淡然道:“香已燃尽,时间已到,请公子自便。”
“我记得姑娘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下次我还要见姑娘,一定用自己挣的银子。”江公子再次深深地一鞠躬,转身离去。
袁妈妈抱着胳膊倚门站着,一边看着门外揣测纷纷的众人,一边抽空瞄着楼上紫来的阁楼,江舜平一脚踏出房门,袁妈妈的眼睛就乌溜溜地将他看了个尽情,这公子步履轻松,面色平静,看不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袁妈妈知道,紫来的险招,就看这第一个客人了。看他的穿着举止,观其行,似乎是有些身份的。门口那么多的人,可都眼巴巴地望着,只等他发句话呢。
这花魁,到底如何?
江舜平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大门外,他一路走来,人群自动散开,所有的人都无一例外地盯着他的脸,看着他走到了告示跟前,站定。
“拿笔来。”他将右手一伸,候着的书童赶紧递上蘸墨的毛笔。
他望着告示,脸上缓缓地显露出微笑,略一沉吟,抬手起来,龙飞凤舞地在告示之下,添上了几句话:
第字出头,一字之师,花中为首,魁峰鳌占;
名望不复,至顶无加,实难尽数,归非凡人。
众人默念之下,啧啧声一片,已有按捺不住的人大声喊起来:“这是一首藏头诗……”
袁妈妈一惊,忙划着两手,兜着袖风急急地跑出来看,近前一瞅,可不是,把排头的字合起来一念,写的不就是“第一花魁,名至实归”!
哎呀呀!她喜得一拍手,脸上登时笑成了一朵花,正暗自得意着,忽然听见有人叫:“妈妈,我也出八百两,让花魁娘子一见吧……”
袁妈妈身子一扭,回过身来,满脸的笑立马成了冰霜,鄙夷道:“早干什么去了?!”顺手一指告示,大声说:“都看清楚了啊,规矩,这上头写得明明白白……五天以后再说吧,到时候记得早来,带足银子——”心里还补上一句,下次,可就是不是八百两的价码了……
“大家都回了吧,今天到此为止,告示上写得很清楚,”她扒拉着人群,嚷嚷道:“花魁娘子今天已见客一人,其余的都没机会了,想到楼里去的,妈妈负责安排其他姑娘,不然,就都散了、散了,别拦着我做生意!”
袁妈妈脚下生风,屁颠颠地上了阁楼,连门都来不急敲,一把就推开了进去,唤道:“哎呀,紫来,你可真是妈妈的摇钱树啊,别人拉,这树上挂的是铜板,你这棵树可结的都是银子呐……”
紫来笑着站起身:“妈妈,这一个月的例钱我可都交给你了,往后的日子,可不能再催我。”
“那是自然!”袁妈妈喜笑颜开,当然还是忍不住把门口的场景描述了一番,好奇地问:“你都跟那公子说了什么?瞧他那对你五体投地的样子……奉若神明般的……”
紫来悠然一笑,说:“妈妈,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呢,下次这位公子若是再来,除非他能证明出的银子是他自己挣的,否则出再高的价,你也不要安排。这个原因,他也知道。”
“凭啥跟钱过不去呢?管他拿谁的钱,只要拿得出就行啊……”袁妈妈嘀咕着,一看紫来满脸的严肃,赶紧改口:“你放心,我保管照做……呵呵,是吊胃口吧……欲擒故纵呢,妈妈懂——”
“不是你想的那样,”紫来轻声道:“他是个不错的人,不应该眷念烟花之地,我这么做,是不想耽误他。”
袁妈妈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八百两成交了?”申春淡然一笑。
“是。”醉春楼前竞价的精壮男子谦卑的回答。
申春缓缓地踱了几步,陷入沉思。紫来的第一次接客,虽然计谋很好,却相当冒险,他是个稳妥的人,既然决定帮她,自当尽力,所以今夜才会派人去撑场面,以免紫来陷入尴尬境地,太守跟前不好交代。没想到,她的险招竟然出了奇效,让他又惊又喜。
精壮男子把公子出门后的事情详细描述了一番。
“出手的是什么人?”申春想了想,问道。
“是位年轻的公子,年龄大约二十三、四,气宇不凡,看上去似乎大有来头。”精壮男子回答:“因为您事先没有吩咐,属下也就没有多事,如果您有需要,属下这就去打听。”
“去打听一下。”申春吩咐完后,挥手让其退下。
“大人,”那男子小心地问道:“五天后属下还要再去么?”
“去,如果无人竞价,你还出价。”申春轻轻地摆了摆手。
经过第二次的见客,时间已经十天有多了,在紫来第三次见客之前,王爷应该也要回来了。王爷回来,又会如何呢?
如果这第一次见的客人不是紫来的托,出手如此阔绰,文采又如此出众,会是何人?
申春太谨慎,他虽然猜测这位公子不太可能是紫来的托,却没有想到,经过第一次见客打出的招牌,从此后紫来声名大震,根本不需要他暗地里再找人帮衬,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心想等王爷回来求个验证,却不期然地将自己和紫来捆绑得更加紧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