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月亮,在水中晃荡,随着波光散开得不成形,少顷又随着波光聚拢成一个圆盘,王爷静静地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深不可测的黑暗,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
水边的夜是清凉的,月光下,两岸的景色含着莫名的叵测,隐隐地透着同他内心一样的慌乱。慌乱什么呢?他说不上来,仿佛感觉到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似乎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因此必须要赶快回去,看着,守着。
顺江而上,还有四天即可到达百洲城,他此刻是归心似箭。若在往常,他的行程煞是宽松随意,别说秦淮是如此的诗情画意,留驻他的脚步,就是地方官员的殷勤,也能让他萌生去游览些未开发的僻静美景之地,可是这次,他似乎没有那么好的心情,更没有那么好的兴致。
“王爷,该歇息了。”小飞侠轻轻地靠过来。
“睡不着,陪我坐会。”王爷一撩褂摆,在船舷上坐下来,小飞侠迟疑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王爷,您心情不好是吗?”小飞侠低声道:“芙霜姐,慢慢会好起来的……”
王爷顿了顿,幽声道:“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早些来接她。”
“那男人在,她是不会跟您回去的,那男人一走,您就是来得再早,她伤了心,迟早也是这个样子,跟您其实没什么关系,您不用那么自责。”小飞侠闷声道。
王爷摇摇头:“我早说过,他不适合她,那时候,我就应该,冒着她不甘心,要恨我的风险,死命地不放她走……得不到,总归还是美好的,有个念想……不至于到了今天这步天地……人走了,心死了,希望也没有了,活下去的奔头也没了……”
“您别这么想,”小飞侠低声说:“她现在这个样子,虽然呆呆傻傻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也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希望了……傻活着,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就不用去伤心了……”
“已经这样了,也许我们只能想,她虽然不幸,却比别的秦淮歌妓运气好呢……”小飞侠故意轻松地说:“您看,她还能回王府,衣食无忧,有丫环侍候,多好啊……那还好多人羡慕她呢……”
王爷默然地再次摇摇头,长叹一声:“你还小,不懂呢……她如今,即便是还活着这条命,但是有什么意义呢……情能救人,也能伤人,还能杀人……芙霜若不是太重情,又怎会受此重创?!”
他的眼前,不知为何,竟浮现出紫来的脸来,瞪着眼睛,带着浓浓的戒备直视着自己,倔强地抿着嘴唇,仿佛在说“我不相信爱情!”那副警惕的神情,如同一只挺直了全身所有长刺,准备随时出击的小刺猬。小小年纪,已经在醉春楼中看透****的实质,她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现实和绝然,总是让他从心底感到一丝怅然的悲凉。
紫来,你有一张如此无暇和稚气的脸庞,可是为什么,却又同样包含了沧桑和狡黠?
王爷默默地盯着水面,忽然问道:“你经常,去看紫来跳舞吗?”
“没有呢,也就三回……”小飞侠不假思索地回答。
王爷紧紧地咬住话头:“除了碰到我的那两次,还有哪一次?”
小飞侠搔了搔脑袋,老实回答:“就是我们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约了我去看跳舞……”
笑容无声地在王爷脸上漾开,他说:“知道你要出门了,给你送行?”
小飞侠点点头,一时也有些失落,伤感地说:“也许,她知道,我很久都看不到她跳舞了,所以……”话已经出了口,他忽然意识到说漏嘴了,惶然间掐住了话头,惊惧地望了王爷一眼。
王爷心底一颤,瞬间,便明白了内情,但是他不动声色,并没有看小飞侠,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瞒我的事情可真不少啊……”
小飞侠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王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什么敢瞒您……”
王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还能怎么治你的罪?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算了,说吧……”紫来,到底还是赢了他一回,可是,她到底,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小飞侠耷拉着脑袋,把跟紫来的谈话兜底作了个交代,也把如何紫来如何通过自己醉酒扬言让兰夫人驱她回醉春楼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招了供。之后,静静地跪在船板上,等待王爷发话。
“起来吧。”出乎意料地,王爷并没有生气,平静得就像此刻的水面,连淡淡的涟漪都没有泛起。
小飞侠缓缓地站起来,一边撅着嘴似乎是在心里埋怨自己,一边偷偷地端详着王爷的脸色,挠挠头,又摸摸脸,那手,仿佛放在哪里都不那么对劲,非得动来动去才能掩盖他此时的懊恼和沮丧。
“坐吧,”王爷又拍拍了身侧的船舷。
小飞侠默默地坐下,一双眼,乌溜溜地,还是盯着王爷。王爷认真地回望了他一眼,忽然轻笑道:“你呀,到底是跟紫来在一起混多了,心眼也比从前多了许多……学会打小算盘了?”
小飞侠吃了一惊,支吾着抵赖:“什么,什么小算盘?”
王爷吃吃地笑起来:“你呀,是个讲义气的人,就冲你们俩平时的关系,又照你平时的为人,打死也不会出卖紫来,今天这么干脆,我才一开口问,就急急忙忙地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干净净……”他晃了一下脑袋,似乎是不屑于小飞侠的雕虫小技,也懒得跟他周旋,索性说白了:“是为了让我把紫来从醉春楼里带回府吧……”
小飞侠一下红了脸,讪笑道:“我盘算那么久,让您一眼就看出来了……还真就是瞒不过您……”
呵呵,王爷轻声地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帮她离开王府?”
“因为她想啊——”小飞侠到底是单纯,一张嘴,话就出来了。
王爷佯装颇为费解地问:“那为什么,又想要我带她回来?”
“醉春楼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小飞侠瓮声瓮气地回答:“我不希望她呆在那里……虽然,她想回去……”
“她为什么想回醉春楼?”王爷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小飞侠的脸,他的身体背着光,脸色很暗淡,但是小飞侠的脸正对着月亮,每一个表情都很清晰,难得逃过王爷的眼睛。
小飞侠揪着眉头,苦恼了好半天,才说:“她没跟我明说过……好像是准备去办什么大事,需要钱……”
钱?!王爷心底一抽,莫名地有些惊悸。她要钱干什么?做花魁是她一直都竭力排斥的,但她最终还是被迫作出了违心的选择。那一定是笔不小的钱,才使得她决定重回醉春楼。她想干什么?
王爷的第一个直觉,就是紫来想报仇,以她的心性和个性,这口气,一定是要出的,她会不遗余力地抗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还年轻,她有资本,她要挣钱,用大笔的钱笼络官员,甚至不排除用身体做交换,去扳倒曹夫人,为姐姐蓝溪儿报仇!基于这样的考虑,回醉春楼,无论是结交上层官员,还是挣钱,都是最快的捷径。
紫来是聪明而且现实的,她对局势的判断,天生就有一种野狼一样的嗅觉。此刻,王爷能想到紫来的眼睛,那紫色随着她的心思而改变,她不屈的抗争越明显,心底的欲望越强烈,酝酿的谋划越成熟,接近成功的希望越大,那紫色就愈深,带着咄咄的气势,逼视着,锐利地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动静,却又安静沉稳,如同蛰伏着伺机而动的一头狼。只不过,狼的眼睛是绿莹莹的,而紫来的眼睛,是深深的紫色,但是饱含着同样的狡诈和凌厉。
“王爷,您说,紫来现在已经回了醉春楼吗?”小飞侠涩涩地问。
王爷点点头。紫来的计划,堪称完美,她一方面摆出诱惑王爷的姿势,让王爷对她敬而远之,另一方面,装出恃宠而骄的样子挑衅兰夫人;这头,兰夫人要抓了机会治她,那头,王爷不愿意被她勾引而避开,在这夹缝之中,她艰苦而小心地游刃着,最后逮住了王爷下江南的时机,给兰夫人制造了一个绝妙的机会,一举回到了醉春楼。似乎,她是被逐出去的,但是,她毫发无伤地达到了目的。结果就是,兰夫人出了气了,王爷也摆脱了她这个所谓的“居心不良之人”,她似乎,并没有给自己将来回王府留下任何的后路。
紫来,真是走了。当她发现王爷的存在是自己改变生活最大的障碍,她就会想办法排除障碍;当她发现一切都无法改变,她就会当机立断地离开,对于她来说,妓院和王府最大的区别不是尊贵也不是权势,而是对她是否有利。她的这一行为,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了王爷,她从来,都没有对他寄予任何的希望,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王妃,从来都不奢望他改变她的生活,甚至,从来都没有期盼过,他对她会有一些些的照顾。
这次,他真是上了紫来的当了。她利用了他。他真的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想到要利用自己对她的成见来达到目的,她竟然想到了,竟然做到了!
这个倔强的女孩,冷酷而且理智,精明而且可怕。
她将所有的手段用尽,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王府,舍下了清白的地位,舍下了深爱的紫藤,舍下了看似渺茫却并非不能落籍的希望,回去做一名真正的官妓。她有这样的聪明的不屈,为什么没想过,要来感化他呢?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为什么,不来求他?他可以为她做主,惩罚曹夫人,他也可以,让她落籍,他甚至可以,让她做府里的姑娘。可是,他一直在努力,不露痕迹地坚持着,一点点地让她看到改变,可是,她还是那么固执和戒备,不肯低头,保持着距离,然后,利用他,离开他。
他从来都不会被别人算计,但是这次,他真是输了。其实,她的计谋虽然高明,却并非没有破绽,也不能说是他太大意,而是,他太自负,以为自己是正确的,结果错了。
当她一反常态地去挑逗如冰的时候,他以为,她在试探他对她忍耐的底线,只是不想当洗衣服的丫头。可是他竟然忘了,那么多次可以选择的机会,她始终,都只选洗衣。当时,她说“睡房不可以进我也进了,你的床不可以睡我也睡了,如冰不可以得罪我也打了,怎么样?!有本事你把我轰出去!”那一刻他就该想到,她就是想要离开王府的,而不是,想当什么姑娘。
当兰夫人来到书房,看见紫来急中生智,却又是精心设计的一幕,他就不该,只当做紫来是想利用自己来保护自身的周全,因为那时候,紫来已经开始为以后兰夫人逐出自己做准备了。她招惹了如冰,却还没有达到那么严重的程度,所以,她还需要兰夫人的嫉妒。
跑出府去的那件事情应该是个突发事件,可是,他怎么就忘了,这个丫头,是非常善于制造机会和抓住机会的,进门的时候,她要他抱,当着兰夫人他抱了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他真的说不出理由,只知道,当她虚声求他的时候,他真的,无法拒绝。然后,鬼使神差的,他会当众宣布那样一条规矩,实则是帮了紫来一个忙,让兰夫人更加嫉恨她。他为什么要立个规矩,因为他害怕,害怕兰夫人伤害她,可是,这份害怕,真的是因为对善卿的承诺吗?
他终于明白,动身出发的前一个晚上,花园里紫来的舞蹈,为何会充满了欢快,满溢着希望?因为他一走,她就能回去醉春楼了。醉春楼可以给予她希望和快乐,他却不能。
他曾经相信,她是想要一步登天做王妃的,可是最后证明,那只是一个说法,一个利用他的手段而已。他曾经想过,象她那么市侩的人,明知做不成王妃,还是会有两手准备的,能勾搭上王爷就留在王府做夫人,不能,则靠自己,回楼里挣够了银子赎身从良,因为他自始自终都可以确定,紫来是不愿意做官妓的。可是,他这些一厢情愿的想法,到此时都会无情的否定,她甘紫来,还是那句话“我不做官妓!不做丫环!不做妾室!”
紫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记得,紫来在书房里,送走了兰夫人后,就那么媚笑着,直言他喜欢她。那一瞬间,他的震惊,他的恍惚,他的希望,似乎有些美好在闪现。但是最后还是他的理智占了上风,她在使诈,她在有条不紊地实现自己的计划,在这个计划中,他只是一颗棋子,用完了,就丢诸一旁,无须再去多想。他曾经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但这次,是她决定了他的,不由分说。
他为什么会输?是什么蒙混了他的眼睛?因为他太自负,自负得忽略了她由于经验不够而频频出现的失误,她有太多的机会,太多的细节,表露了她真是的心思,而他,看见了却没有认真去分析。她口口声声说要做王妃,上了床却比他还先羞恼;她摆出恃宠而骄的阵势,莫了却,不是被如冰逼到绝路上,绝不会往书房里跑,还是宁愿做一个洗衣的丫头;她说他喜欢她,并且造就了一定的既成事实,却不会顺着杆子继续往上爬,反而几次三番推脱他:在溪边上,她猛一下抬手,打开了他,虽然无力,却依然愤怒和激动,“走开!”话语中掩盖不了的厌恶,并没有因为他出手相救而有所收敛;举她上马的瞬间,端住她的腰肢,她一下扭开,那警惕的眼神瞪着他,仿佛他不是王爷而是个歹人;才进城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堕了身子往下滑,并不留恋他的背;在门口,他抱着她招摇而过,一进浣衣室,她忙不迭地就往地上跳……
如果她想魅惑自己,又何必呢?
她从来,都没有对他打开过心门,永远都象一只小刺猬,警惕地望着他,竖立着全身的刺!
她越来越聪明了,随着对他的了解,应付他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就好比这次,她设计的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精准,一环扣着一环,直到他浑然无知地中招!
此时此刻,望着水中的月亮,王爷心绪沉沉,良久无言。
他还能说什么呢?
紫来是不愿意浪费时间的,她要走,他竟然,会留不住。他曾经自诩为读心人,可是他以为她想要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以为她不会放弃的,她偏偏放弃了。他一直都在做,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冷酷得如同天山顶上长年不化的冰雪,傲然,缄默,不为所动。
你为什么要离开王府,为什么要离开紫藤,为什么要离开我?
王爷的心里隐隐作痛,他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回百洲城,把紫来带回王府。
臭丫头!你真是不得了了!你居然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阴谋作乱!我出门一趟,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没有看着你,你就敢翻天了!就知道你不甘心,所以才迟迟不松口给你落籍,果然,还没有准你落籍,你就有能耐在偌大的王府来去自由,若是给你落了籍,你还不满天下闹腾起来,到时候,我到哪里去找你!好歹现在还有个醉春楼!
想到这里,王爷气哼哼之余,不禁心有余悸,他站起身,忽然吩咐道:“去叫醒船家,日夜兼程,早日回京。”
小飞侠一听,赶紧说:“哎呀都二更了,王爷要赶路程,还是等明天吧,这会叫起来,大家都晕晕乎乎的……”
王爷想想也是,也就算了,只说:“那从明天开始,日夜兼程。”
小飞侠应了,心里只犯嘀咕,也就三、四天路程了,怎么这会,这么急起来了呢?一看王爷,还站在船头。他想了想,凑近跟前,低声问王爷:“您说,紫来会回来吗?”
王爷默然道:“你说呢?”
“她会回来的的,她说过,一定会在月亮底下,紫藤花香里,好好地跳个舞给我看呢……”小飞侠悻悻地说。
王爷一听,骤然间有些失落。紫来的舞蹈,什么时候,也会全心全意地跳给自己看,而不是,那样偷偷地观赏。他想起了那月夜,紫藤应声而开的盛景,仿佛就在眼前,紫来,就象个花仙子,从月亮中蹁跹而下,降落凡间……
小飞侠看了看王爷,发现他一脸恍惚,只道他走神了,却不知他在想什么,鼓足了勇气,忽然请求到:“王爷,等她回来了,您让她做姑娘吧?”
王爷收回了思绪,淡淡地说:“等她回来了再说吧。”她不甘心做丫环,又怎么满足于做姑娘,那不过,是高级的丫头而已。
小飞侠愣了一下:“王爷,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她不会愿意回来?”
“她自己死命了要离开的,怎么会愿意回来?”王爷幽声道:“她离开王府,就没有想过还有回来。”
“您带她回来,她也不肯?”小飞侠急了:“她会回来的!”
王爷摇摇头:“她,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小飞侠迟疑了一会,寻思着王爷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生气,干脆,说了吧,他铆着胆子说:“王爷您喜欢她是不是?让她做夫人吧,这样兰夫人就不能欺负她了,她也会愿意回来的……”
心思骤然间被说中,王爷蓦地沉下脸,一口否认:“谁说我喜欢她?!”
小飞侠闷闷地看了王爷一眼,支吾道:“你不喜欢她,那你老是去花园看她跳舞……”
王爷吃了一惊,随即盘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还跟谁说了?告诉紫来了?”
“没有!我没敢说……”小飞侠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就是跟紫来去花园里,常常发现你也在……”
王爷淡淡地应道:“我不过是去看紫藤而已,那段时间,不正好是花期么……我也希望,它能开一次花,不要跟往年一年,挂满了苞又谢了……”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
原来如此,小飞侠本来就少根筋,一听这理由合情合理,也就不深想了,点点头,深以为然,忽一下又抱怨道:“那天可巧开了,您居然让我去送信!这可好,啥都没看见?!”一想到这事,小飞侠一肚子脾气。
过了这么久,还是如此懊恼,想想当时自己刁钻的手段,面对小飞侠此刻的无辜,王爷有些好笑,忍着,说:“时候不早了,你呀,早些去睡吧,明天上午过柳镇,约了镇上一个名医到渡口来给芙霜瞧病,你还得照应,今天就不用陪我了。”
小飞侠点点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