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来正用脚在溪水里撩着,欢快而张扬,蓦地,头顶一片阴影罩下来,她抬头一看,正是半山亭和大殿遇到的那个公子,此刻,正站在溪水那岸,微笑着望着自己。
他似乎,也是从山道上绕过来的呢。紫来暗忖,莫不是,他跟着自己?!她戒备而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五官端正,气宇不凡,倒也不象个浪荡公子,忽然,她目光一定,这位公子的右眉头处,竟有一颗痣,藏在眉毛下。
紫来吃了一惊,她记得从前如廉的书摊旁边,就老坐着一个瞎子相士,生意的空闲他跟紫来说话,就有说过,眉中藏痣者,非富即贵,左为公卿右为相。紫来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可是她看过了街上那么多过往的人,从来都没有发现过谁眉中有痣,也就没有印证过这句话。但是今天看到这位公子,紫来心里打起了漩,非富即贵?!怎么个非富即贵法?
那公子看紫来对自己并无理睬的意思,于是谦恭道:“姑娘好。”
紫来垂眼望着自己在溪水中的脚,没理他。
“小生姓楚……”公子文质彬彬的样子,看似腼腆,却丝毫也没有因为紫来的冷淡而产生要退去的意思。
“不瞒姑娘,我是一直在寺门口侯着,好不容易等到姑娘下山,才一路跟来的,”公子轻声道:“我没有什么恶意,只想与姑娘说会话,如果可以,交个朋友……”
紫来默默地将脸别到一旁,依旧不答话。
“姑娘,我是正规人家出身的,家根清正,自小习得四书五经,受礼仪教化,没有不良嗜好……请姑娘放心……”公子恭声请求:“能否允许我到姑娘那边岸去,近点距离说话?”
紫来见他已经提起褂摆,冷冷地说:“你走吧,没有说话的必要。”
公子一怔,面上有些隐忍,随即放下褂摆,轻声道:“姑娘有戒备心,也是常情……不愿搭理在下,也可以理解……这样吧,我问几个问题,解解心中的疑惑,便走,不叨绕姑娘太久……”
紫来低头去看溪水,没有言语。
“适才我在大殿之上,无意听到了姑娘的许愿……”公子小心地说:“我愿来世轮回,再担此责,苦若不止,轮回不止,誓立凡尘,直至做成……姑娘好生倔强绝然啊……”
“姑娘有什么样的理想,不惜用归为尘土来做交换……灰飞烟灭,对自己岂可如此决绝?”他静静地蹲了下来,认真地望着紫来,目光中,有点点的光芒闪动,显出与树荫一样的清幽。
紫来根本就不想搭他的话,从水里提脚上来,用裙子擦拭着,准备起身。
“姑娘如此年轻,是碰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吗?”他轻声道:“不知道在下能不能帮得上忙?”
紫来已经擦干了脚,正提了鞋子往脚上套,她面无表情,对他的每一个字都似乎充耳不闻。
“是什么样的苦,姑娘希望能止于自己呢?”公子依旧在坚持,温声细语:“也许说出来,就会好一些了……”
紫来已经穿上了鞋,站起身来,正在理裙摆,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也缓缓地站起来,依旧期期艾艾:“姑娘……”
紫来猛一下,抬头望向他,眼光犀利而寒冷,嘴角扬起蔑笑:“你跟着我,是因为我漂亮吧?”
公子愣了一下,随即面上有些发红,他迟疑了一下,赧然道:“是的。”
倒是老实啊。紫来鼻子里哼一声,又说:“你看我的穿着,不是寻常人家,以为我是家中有些颜面的小姐吧?”
公子又怔了一下,如实道:“是有这个方面的考虑,但不尽然……”
“你们男人,有几个好东西?!”紫来不屑道:“你娶亲没有?还是想纳妾?”
公子有些愕然,还是低声回答:“小生还没有娶亲。”
“多大了?”紫来斜着眼睛盯着他,盘查到底。
“小生二十。”公子显然没有紫来的强势,平和许多。
紫来将他上下一打量,白色的底褂是软缎,外面的长褂是苏锦刺绣,看来家世不错,如果是百洲城里的,那么应该是官宦子弟,这么老实的公子如今实在不多了,想来家教甚严。想了想,问道:“你家里,父亲,是当朝做什么官的?”
公子迟疑了一下,细声道:“家父是都察院御史楚晋次,我是……”
“你是谁我没兴趣。”紫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就当没有见过我好了。”她提起裙子,几步跳过了溪流,撇下他,朝山路走去。
都察院御史!专门查吏治和财政腐败的地方,这里的官员,不是太清廉就是更腐败,能教出这么中规中矩的公子,想必是个清明之家,这样的家庭,等级森严,父道为上,又爱好名声,即便这个楚公子还没有婚配,很喜欢自己,又怎么能容忍一个官妓登堂入室?!这种绝无可能的好事,紫来从来不想。
“是什么样的苦,姑娘希望能止于自己呢?”公子几步追上来,说:“我是真心想帮姑娘的。”
紫来猛一下转身,鄙弃地瞪着他,厉声道:“你做好你的公子,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能帮你的话,我愿意去做,不能帮,我也死心了。”公子并不畏惧。
不过是都察院御史的公子,你以为你爹管都察院,你就能为天下、为我求得公平?!
紫来冷笑道:“我想废除官妓制度,你相信吗?你能帮上忙吗?”她嘴角往下轻轻一抿,更是轻蔑的鄙弃。
话一入耳,公子便有些呆了,他皱起了眉头,纠结而严肃地望着紫来,许久都没有开腔。
紫来的眉毛跳了一下,冷冷地转身。一个朝廷官员都未必能帮得上忙,区区一个都察院御史的公子,算什么东西!
“我相信你。”忽然,他说话了。
紫来的脚一杵,骤然间停下了。他相信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会相信自己?!这对紫来来说太具讽刺,她真的有太多的理由怀疑他是巧言令色。从来都没有人相信她能废除官妓制度,母亲对她的理想一直都嗤之以鼻;姐姐的鼓励只是为了安慰她而已;善卿听来如同天书;就是花灵,也不过是巴望着能有所改变,心底的希望更甚于对她的信任;还有那个混账王爷,从来就是好像没听她说过,或者干脆直接当她胡言乱语。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只能把这个想法揣在心底,等待,努力。
这位公子,也不过是想引起她的好感,什么相信她,鬼话!
紫来提起了脚步。
“废除官妓制度,需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在身后紧追过来:“我能做些什么?”
紫来缓缓地转过身来,沉声道:“如果可以,你送我进宫,面见圣上。”
“我去想办法。”他很认真地说。
能有这么容易?!紫来觉得好笑,她淡笑着,回头走路。傻小子,回家以后想想,你就会知难而退了。
“喂,”他又叫道:“我想好了办法,去哪里找你啊?”
不就是问我是谁吗?紫来没有停步,凉笑着,幽声道:“你去醉春楼,找花魁娘子……”
这话一送过去,身后忽然变得寂寂无声,全然没了声息。
他也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虽然老实,虽然好色得比较高雅,但终归,还是对紫来没有一点用处。紫来心里对一切都很了然,也暗暗地加快了脚步。这种人,少牵扯为妙。
忽然,身后想起了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他正在急切地追赶过来,并喊道:“我知道你希望什么样的苦能止于自己,而不惜归于尘土了——”
紫来没有回头,一路小跑,转弯正好看见自己的轿子,一头钻进去,随即喊道:“快走,甩掉他!”
公子远远地看见轿子飞速地走了,再无她的身影,不禁有些失神,只得呆呆地站在山道上,喃喃自语道:“你还不知道,我姓楚名方始……”
紫来已经起了床,正要出房间去溪边散步,袁妈妈一闪进了门,满脸笑意:“紫来,呵呵……”
紫来一见便明白了,笑道:“我不出门呢,今天见客,我记得的,不用妈妈提醒……”
袁妈妈嘴巴一咧,笑得花一般地说:“昨天有个客官啊,用三千四百两银子定了今天的约见,客官要求,白天见你,就今天上午……”
紫来纳闷了,不是晚上,为何要白天见?是为了告诉我,不为龌龊目的来见吗?她禁不住笑了一下,晚上的半柱香和白天的半柱香,有何区别?不都是说话而已,自己肯否拿下面纱一见与否都还不一定,何须多此一举。
“约了巳时,就快到了,”袁妈妈说:“好怪呢,不但要求白天见,还要求楼里其他所有的人都回避……”她从腋下衣襟扣带处抽出丝帕一晃,说:“这不,我才去告知大家,都不许出门来,客官由妈妈我亲自带上楼……”她咯咯地笑着:“这大男人跟姑娘一样害羞,我还是头次见,好像做官妓的不是你,而是他……”言毕,哈哈声一串。
正偷着取笑人家来劲着,忽然听到楼下喊:“妈妈,客官到了——”
袁妈妈一个激灵,用食指点了点,提醒紫来准备,赶紧就扭身下楼了。一路驱赶楼里的杂役回避,一路匆匆到了门口,只见门栏里,一个翩翩的背影,气宇不凡,正背对着楼里望着外边。
这公子身材是好啊,不胖不瘦,又高,就是不知道长相耐看与否,真要是一表人才,紫来得了,得趁早下手,能套牢了赎了身,跟了去,多好啊,年轻少年、花样容颜,般配!袁妈妈喜滋滋地想着,巴巴地盯着那男子,嘴里喊道:“客官……”
男子缓缓地转过身来,年轻的面容,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天庭饱满,地扩方圆,稚气已脱,沉稳而俊朗,这长相,这气质,到袁妈妈嘴里,只剩下“啧啧”两个字了。好看,袁妈妈看得都有些傻了,愈发是看不够似的,细细一端详,猛地全身一震,想被电打了一般!
这个公子,右眉头处,竟有一颗痣,藏在眉毛下……
袁妈妈一下张大了嘴巴,随即下意识地伸手紧紧地捂住,满脸的惊愕瞬间变成了苍白,她死死地盯着这公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公子的随从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推了袁妈妈一下,有些紧张地问:“你怎么这样?是不是认识我家公子?”
“啊?”袁妈妈回过神来,却支吾着,不说话。
“你们身为官妓,应该懂规矩,”随从板起脸说:“即便你认识我家公子,也该对他的身份和这件事情保密。”
袁妈妈一抽鼻子,忙不迭地用手抹了把脸,连声道:“知道,知道,记得,记得,不说,不说,打死也不说……”
“那就去办正事吧。”随从不悦地推了袁妈妈一下,催促。
“不可仗势欺人,”公子出声制止道:“年纪大了,动作慢点,体谅一下人家。”
随从解释道:“我只怕耽误了时间,被老爷下朝回家发现,公子可就……”对袁妈妈说:“麻烦你快点,别耽误我家公子时间。”
“好,好……”袁妈妈低着头,一路引着公子上楼,却再也没有了开始的兴头,连脸上职业般的笑容都没有了,反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来。这里公子进了屋,她又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外头乱窜,六神无主地不知要做什么才好,猛一下想起了什么,赶紧招呼了酒保过来,把公子的随从带到雅室内喝茶,自己踌躇片刻,还是在紫来的门前蹲下来,贴着门缝听动静。
“规矩都知道?”丫头将半柱香往香龛里一插,随即掉头问公子。
公子点点头。
上了茶,丫头侧立一旁。
“客官想谈什么?”紫来发声了:“还是,听曲?对词?”
“来之前,我也探过了姑娘的名号,知道你拜高师对名士,博学多才,但是我既不听曲,也不对词。”公子说:“只想请姑娘从帐后走出来,同小生说说你的理想。”
紫来吃了一惊,寺里遇见的公子?!他竟有这么执着?!她想了想,对丫头说:“你出去吧。”
丫头应了,刚一出门,就看见袁妈妈倚在门旁的立柱上,无所事事地绞着手中的丝帕,她刚要开口问妈妈为何还在这里,就看见袁妈妈虎起一张脸,低喝道:“赶紧去后院,我不叫你就不许出来!”她一缩脖子,赶紧走了。
前脚一走,后脚袁妈妈的耳朵又贴在了门上。
紫来从帐后走了出来,取下了面罩,淡淡地望着公子。
公子起身,微笑着一躬身:“在下楚方始,感谢姑娘以真颜赐见。”
楚方始,这三个字如雷贯耳,袁妈妈心头一紧,双眼一闭,无声地跪在了门口。她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捂住了剧烈颤抖的嘴巴,想笑,可是顷刻间,眼泪合着鼻涕,流了满满一脸。
最是无声时,断肠——
“你也知道,我一般不以真容示人的?”紫来坐下,悠然地斟茶:“请——”
“不瞒姑娘,小生家教甚严,从小就不允许靠近风月场所。前几日寺中遇到姑娘,回家后心潮难平,只觉得姑娘这般出身的人,不为自身幸福许愿,却要绝然地止官妓之苦于自身,深感敬佩。”公子起身,深鞠一躬道:“当日在溪边,我曾说过,要帮姑娘……姑娘的理想,若为自身,小生会帮,但姑娘所想,是天下受苦的官妓,我更要帮……”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紫来冷冷地问:“你打算怎么帮?”
公子静静地看了她一眼,说:“先请姑娘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到要废除官妓制度?”
紫来看他一眼,他满脸的严肃神情,不象说笑,她沉默片刻,回答:“官妓之苦的根源,在于官妓制度。”
公子摇摇头:“大道理,我不想听。”
“请姑娘,当作这是朝堂,请姑娘用心述说,能打动我者,必能打动圣上。”公子幽声道。
紫来深吸一口气,凛声道:“我见了圣上自然能打动他,现在,该是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见到圣上……我方告诉你原因。”
长久的沉默之后,公子退让了,沉吟道:“姑娘的提议,我想过,进宫面见圣上陈言直谏,是个办法,但未必可行,困难重重……”
紫来冷笑一声,心道,原来是知道自己做不到,来劝我打消念头的。她忍着,看他要说个什么子丑寅卯出来,再一并教训一顿,赶出去。
“首先,你怎么见到圣上,是个难题,有三种途径,一是由人举荐,二是自行进宫,三是圣上钦点。由人举荐,我办不到,因为不是朝廷官员,我父亲,就是我可以请他帮忙,他也未必答应,因为对官妓,他有些成见……他人举荐,不知姑娘有否人选?”他缓缓道:“自行进宫,也不可取,你只能进去当宫女,什么时候能见到圣上都未可知,万一没有那个运气,终其一生都不得见,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第三,圣上钦点,更是不可能,圣上从何知道你,又怎么会钦点一个官妓?”公子低声道:“并非在下打击你,而是,现实残酷,姑娘多思啊。”
紫来淡淡地说:“搞了半天,你什么都帮不了啊。”
“也并非什么都帮不了。”公子轻声道:“我有两个想法,虽然还没有完善,但是可以先说出来跟姑娘合计……”他深深地看了紫来一眼,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想废除官妓制度……我想,听听你心里的话……”
紫来定定地望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智慧的光彩,安详而清正,一瞬间,她有些恍惚,那些跟父亲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温暖,似乎在他的神色的重现,她的心,正在慢慢地融化,冰化成了水,变得暖融融,象春天就要绽放的姹紫嫣红……
他看着她,这个女孩眼中奇异的紫色,带着难以言状的忧伤,那么深邃,那么绵长,那么能打动人心,他知道,她那个高不可攀的理想,一定也带着她生命不可承受的疼痛,才会让她那么绝然地不顾一切。这是个有故事的女孩,他想知道她的故事。
紫来缓缓地开始说,从榈月,说到善卿,说到姐姐,说到母亲,甚至还有芙霜和花灵……长长的故事里,一个个花样的容颜,淡去,隐没在凡尘,好像无足轻重的尘埃,飞舞在尘世,最终没落。她们的悲喜,那么轻易,那么容易被人轻视,那些希望,那么重,却那么容易破灭,难以落到实地,就这么心碎地随风散去,没有踪迹。
细数心酸往事,鲜活的生命,心伤的记忆,她数度哽咽,但始终没有落泪:“我的生命,不属于我……我发誓,要用它来做一件事,就是废除官妓制度!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为什么没有你?都是别人的故事……”他微笑着,轻声道:“你没有苦么?”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目光中忧伤渐浓,有些水光,但是,默然片刻,她微笑了,轻轻的淡然:“我不苦——”忘记了,就没有痛苦。
他长叹一声,满是怜惜:“你把她们的苦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怎么会不苦?”
她缓缓地怔住,无语。
“你不想告诉我自己的故事,是因为,你戒备我。”他的微笑带着动人的慈祥:“没有关系……等你有一天愿意说了,我一定好好地听……”
她沉沉地叹道:“可惜,我再也不想这样的故事重演,还是那么难实现……”
“不,希望永远都有的。”他拢起手,低声道:“明天,我进宫去,见我妹妹……她是皇妃,怡妃……我试试她能不能在圣上面前举荐你……”
“但是,希望不很大,因为她虽然是太后最喜欢的妃子,却不是皇后,上面还有贵妃,举荐未必通得过,还是很有难度的,”公子沉吟道:“如果不行,我有个建议……”
他看着紫来,认真地说:“你可以先接近太后,曲线救国。”
一句话,仿佛醍醐灌顶,一下打通了紫来的思绪,她猛一下想到,是啊,自己为什么老是要纠结见皇上,先见太后,先说动太后废除官妓,再去影响皇帝,这样,首先宫里就不会有压力了,岂不是更完美?!
“你看,这样,我们要想办法先接近太后……你会唱曲、对词……我先去问妹妹,太后喜欢什么,看你会什么,然后投其所好……不是中秋就是太后生日么,这是个机会……”公子思索着说:“能让太后见到你,就成功了一半……除了你自己的努力,我妹妹,应该是能帮得上忙的……”
紫来静静地听着,心头泛起暖意,脸色也因为充满希望而泛起了潮红,她轻轻一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