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门被轻轻地叩响。
一尘睁开眼睛:“进来。”
门开处,正是凡修,他深鞠一躬:“方丈,皇后薨了。”
紫来一惊,手中一松,笔骤然落下,将纸笺上糊了一大团墨。她拎起笔,执在手上,怔怔地有些失神。
一尘缓缓地起身:“我这就去宫里。”转身朝向紫来:“你安心抄经书。”
由于皇后的法事在寺里举行,归真寺里显得很忙碌,与此恰恰相反的,是紫来不曾入世的清闲。这两日,一尘都没有来给她讲佛法,她也安心地呆在佛唱阁里看书,有时候停下来休息,恍惚之间就感觉时光好像就此停顿了一样,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的慢,透着些压抑的悠闲,让紫来好不习惯。
远远地,传来鸣鈊的声音,紫来再一次放下书,陷入遐想中。
皇后是多么的尊贵啊,可是,有命母仪天下,却无福消受,听说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说去便是去了。对于她来说,这人生,也未免太短暂了一点。
活着是沉重,死便是超脱。紫来想,虽说自己过得痛苦,无所谓生死,可是皇后,也未必活得快活。低处有低处的凄凉,高处也有高处的冷清。她忽然,就想起了善卿跟自己说过的故事,王爷的雪夫人,原来是跟皇上两情相悦的,这下皇后去世了,那雪夫人,又当如何呢?
两个男人夺妻,王爷和皇上!紫来嘻嘻一笑,有些幸灾乐祸,王爷铁定斗不过皇帝,活该他被皇帝好好整顿一番。善卿说,王爷从来都没有碰过雪夫人,紫来才不会相信呢,哪有不偷腥的猫?何况这个王爷,还如此风流……
只有善卿,才会把这么个混账的家伙看成真命天子。紫来想着,又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呢?”一个声音在脑后响起来,是一尘:“叹一声间,韶华顿失。”
紫来别过头:“你怎么每回走路进来,都不带声响的?”
“当然有声响,你太专注于心事,所以没听见。”一尘慢悠悠地回答。
紫来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你不去忙么?倒有闲时来管我了?”
“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一尘说:“明晨皇上一来,就开始仪式,所以现在,还有些闲暇,过来看看你。”
“皇上会来?”紫来皱皱眉头:“你是说,他亲自来?”
一尘点点头:“是的。”
是啊,毕竟是皇后的法事。紫来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好计谋,她偷眼瞟一尘一眼,看见他正坦然地望着自己,于是嘿嘿一笑,闪出一副讨近乎的笑脸,说:“我还从来没见过皇上呢……”
一尘在心底轻笑一声,面上依然平静,装作不知,问道:“你想见皇上?”
“我只想偷偷地见一下。”紫来笑吟吟地,竭力掩盖自己真实的用心。
一尘淡淡地回答:“这样啊,你可以到鼓楼上,远远地望一眼。”
“那么远,他身边又那么多人,怎么看得清楚啊?”紫来鼓起嘴巴:“那也叫看?!”
一尘似乎有些为难,他想了想,说:“要不,找个机会端茶送水?”
“那好啊!”紫来拍拍巴掌,极是愿意。
“那就这样吧,”一尘思忖着说:“等法事结束了,我邀请皇上和王爷去禅房小坐,就叫你去送茶——”
王爷?!紫来一听,马上叫道:“不行!”
一尘望过来。
紫来赶紧解释道:“你不知道呢,我跟那个王爷,真真是冤有头债有主,搅不到一块去。”
呵呵,一尘笑道:“似乎你,不愿意见到他?”
紫来不屑地撇撇嘴,说:“不瞒你,他好像天生就是我的对头,凡事只要碰到他,就别想消停。”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尘定定地看了紫来一眼,随手将窗以推,指着窗外的竹子说:“你看这些竹子,如今都是枯枝败叶,每一根都没有不同。等到了春天,长出了茂密的叶子,或密或稀,或高或矮,还是每一根都不相同,但是你能说,它们不都是美丽的竹子么?”
紫来闷了一会,忽然说:“一尘大师你不知道,他就是根歪竹子,怎么长就是不顺眼。”
“站着看不顺眼,那就蹲着看,蹲着看还不顺眼,那就歪着看,总会顺眼的。不能因为要让你顺眼,所有的竹子都长成一样啊。”一尘微笑道。
“可是……”紫来还想说什么。
“美丽的形式千差万别,但美丽本事却是无差别的。人的性情千差万别,但善心皆而有之。”一尘默然道:“紫来,要学会公正地看待事物,更要学会在恶中发掘善,懂得欣赏,才能抛弃成见,享受人生。”
紫来看了一尘一眼,不说话了。
一尘也不说话,他心知,紫来心里还是不服的。
过了一会,紫来开口了:“一尘大师,你能不能让我单独见见皇上?”
一尘抬眼一扫,锐利的眼光射过来,须臾又垂下眼帘。
“我没有别的意思……”紫来赶紧解释:“我的那个理想,必须通过皇上实现,但现在,也不能贸然提及……我只想,让皇上对我有个大致的印象,能留个好印象最好……但是,不能王爷在场,否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殷切地望着一尘:“大师你帮帮我,这次单独见皇上,对我很重要……”
唉,一尘轻轻地叹了口气。浣衣仙子,命由天定,强求不得,欲速不达啊。
“佛门净地,我真没秽念。”紫来轻轻地拉住了一尘的袖子:“大师,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一尘长吁一口气,仿佛下了个天大的决心,低声说:“好吧,我帮你。”
佛祖啊,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弟子曾经答应您,只守护仙子一生,不作任何的改变,来了却那一笑的尘缘。可是,今时今日,弟子无法拒绝仙子请求,是否已经违约于佛祖?若有惩戒,皆有弟子一人承担吧。
“老衲知道王爷爱花,也知道王爷的后花园里种满了奇花异草,本寺有一株红梅,有上百年历史了,据说当年的赵皇后还是王妃的时候,就曾采得此株梅花上的雪,化了水后煮茶喝,因此而诞下女儿寒蕊公主。寒蕊公主出生时,更是全城尽数开满红梅,百姓们传言,她是梅花仙子下凡。”一尘盛情相邀:“如今,寺里红梅开得正艳,王爷可否,赏脸一观?”
王爷点点头,看看映雪,随即说道:“你身子弱,外头风大,还是呆在屋里吧。”
映雪看王爷一眼,欲言又止。
这时皇上发话了:“煜弟,我同你一块去赏梅吧。”
王爷有些不情愿:“外头风大,你若吹坏了,母后那里我怎么交代?”
一尘见状,赶紧说:“是啊,梅树在后山北面,正对着大风口……”
皇上看王爷一眼,又看映雪一眼,便让了一步:“要不,大师留下来,跟我说说禅经……”
“大师留下来吧。”王爷赶紧给一尘使了个眼色,然后,径直走了出去,步履之间显得有些急迫,竟象是逃也似的。
皇上伸手出来,似是想叫王爷,都没来得及,只看见一尘跟了出去,悻悻地回头,看着映雪,有些无措。
那里一尘差了凡修来陪王爷,正要回禅房,又被王爷一把拉住:“大师,请给他们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一尘怔了一下,点点头。
禅房里很安静,映雪低头坐在一旁,皇上则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他喊道:“一尘大师!”
一尘应声而入。
“大师,枯坐也是无聊,不如,你同我讲讲禅经吧。”皇上说。
一尘思忖着,轻声道:“皇上对禅经感兴趣,老衲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讲起,不如,老衲带您去藏经阁,您依照自己的兴趣,选一些入门的书籍,先看着,然后再谈?”
皇上想了想,点头同意。
一尘又转向映雪:“雪夫人,您也一同去么?”
映雪赶紧羞怯地摇摇头。
于是一尘带着皇上去了藏经阁。
藏经阁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皇上一排排地看过去,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好远,一尘也在不经意间不见了。皇上认真地看着书,慢慢地移动,缓缓地,到了侧门边。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在念偈子: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声音平和清切,犹如清风铺面,让人心旷神怡。
皇上忍不住抬起脚步,循声音而去,偈子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在指引他的步伐。终于,他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了一个素装的女子,正端坐书案前诵读禅偈。淡青色的薄袄,松散的发髻,丝丝缕缕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的脸颊,看不清颜面,看形体,倒也婀娜匀称,听声音,色质清脆。
这是谁家的小姐?
皇上想了想,推开了门。
女子听见响动,轻轻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面色平静如水,毫无诧异。素净的脸上粉黛全无,稚嫩而单纯,却还有着一种糁人的戒备,这正是应对陌生人该有的情绪。
好无邪的女孩子啊,随意的散漫里有着难以言状的精致,干净得,就象外边的雪。
“你是何人?”他好奇地问。
她没有回答,看他一眼,又自顾自地开始看书。
“你不害怕?”他缓缓地走近。
“这是归真寺。”女子安静地回答。言下之意,这是很安全,无须害怕。
“你不问我是谁?”他又问。
女子缓缓地抬起头来:“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道:“你是寺里习禅的小姐,谁家的?”
“此家的。”女子淡然回答:“佛语,随遇而安,既到了寺里,当然就是寺里的了。”
皇上呵呵地笑道:“看不出姑娘小小年纪,佛法已经如此高深了。”
女子笃定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至少,你是难不倒我的。”
“那,”皇上微笑道:“我考你一考如何?”
女子自桌前起身,悠声道:“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