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页轻响,甘夫人放下小绣绷,答道:“进来……”她有些奇怪,自从两个女儿被带走后,她得了王爷的恩许,月钱照样领着,不需要再去侍酒应酬,于是每日里都很闲适,做做女红,整整花草,除了袁妈妈得了空偶而来坐坐,很少有人会过来。袁妈妈每次来,都是门没敲响,声音先到了,而这次的敲门声轻而稳,“咚咚咚”三下,稍作停顿,又“咚咚咚”三下,来的当然不是袁妈妈。
甘夫人抬头,望着门页缓缓地推开,她的眼睛慢慢地直了——
“娘。”紫来站在门口,看着母亲。
甘夫人心底一热,激动地站起身,迎上去,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紫来并不说话,拉了母亲的手,闷闷地坐下。
“你怎么了?”甘夫人觉得有些不对,追问道。
“我刚才,”紫来看了母亲一眼,说:“跟花灵起了冲突……”
“哎呀,你怎么去招惹她啊……”甘夫人一急,又来了脾气:“你怎么老是这么不懂事?!”
“我也不得不这么做,谁让她闯到枪口上,”紫来默然道:“这次回来要想好过,必须先拿个人开刀,她是头牌,是她最好……我曾经是卑贱的丫头,若不给她个下马威,不管我怎么改变,她还是要欺负我,别人顺势一起来,我岂不是难有出头之日。擒贼先擒王,为了自己今后好过,我必须镇住她。只有这样,楼里的人再不敢欺负我。”
“啪!啪!啪!”袁妈妈轻轻地拍着巴掌走了进来:“紫来,就冲你这一席话,妈妈我料定,你绝非池中之龙。”
紫来看了袁妈妈一眼,没有说话,倒是甘夫人急着追问事情的经过,袁妈妈细细地说了,然后笑到:“妹妹啊,我看你这闺女,不用你再操一点心了,你就省省吧。”
甘夫人默然着没有吭声。
袁妈妈转到紫来对面坐下,低声问:“你有什么打算?”
紫来没有正面回答,顿了顿,问道:“妈妈,王爷信里说什么,可否告知一二……”
袁妈妈想了想,从袖笼里抽出信来:“妈妈我就帮你一回,自己看吧。”
紫来缓缓地把信笺折好,放回信封,然后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
“你怎么选择?”袁妈妈轻声问。
紫来直起身子,沉声道:“我愿意还做洗衣的丫头。”
“紫来!”甘夫人厉声制止。
袁妈妈拉了甘夫人一下:“妹妹,王爷说要她自己选,所以你不能干涉。”
甘夫人登时就杵在那里,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末了,看着紫来,长一声短一声地叹起来:“为什么还要洗衣服?娘每次看见她们喝你,娘这心里都在滴血……”甘夫人凄声道:“你比她们都强,我的女儿,怎么能做粗使丫头?”她擦擦眼泪,拉紫来起身:“王爷不是说了,做头牌,可以只居其室,不侍一客么?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跟袁妈妈说,我们就做头牌,只要不洗衣服就行……”
“娘,”紫来低声道:“我愿意洗衣服。”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甘夫人瞪着红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狠狠地掐了一下她的手。
紫来没有说话,沉默。
“紫来……”甘夫人心急地叫着,怨道:“洗什么衣服啊?你呀你呀,就不能让我省心一点吗?娘到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啊……”
紫来咬了咬嘴唇,不吭声。
袁妈妈轻轻地笑了一下:“你该好好把握,对于一个官妓来说,能得到王爷的关注,是非常难得的。”她心知,不管王爷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他是喜欢紫来还是讨厌紫来,怎么说紫来在他心里都有了印象,这是好事。
原来如此,怪不得把王爷的信给我看呢。非亲非故,袁妈妈凭什么帮自己?不就是王爷的一封信么?做头牌还是洗衣服,让自己选,若选做头牌,则只居其室,不侍一客。醉春楼是什么地方,袁妈妈的嗅觉是何等的敏锐,怎么能没嗅出什么味道?可是袁妈妈又怎会知道,这不过,是王爷在遵守与善卿的约定,一旦善卿死了,紫来的护身符也就失效了。
一丝冷笑划过紫来的嘴角,她不能告诉袁妈妈这个王爷是自己的扫把星,他的安排不是什么垂爱,而是刁难。
她飞快地权衡了一下,一定要让袁妈妈觉得她跟王爷将来会有下文,这样才能让袁妈妈的巧言令色发挥到极致,她在醉春楼里才可以安枕无忧。不管榈月说的袁妈妈有好心的话是不是真的,这个时候,紫来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先保全自己,再做打算。
“谢谢妈妈的关心。”紫来客气地回复。
“那好吧,你明天,就开始洗衣服吧……”袁妈妈说:“都是老套路,不需要我再教了吧?”
“我都记得呢。”紫来顺从地回答:“我不会晚起,也不会误事的。”
袁妈妈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
甘夫人急急地追了出去,一把扯住了袁妈妈的袖子:“她才多大的年纪,说了不能算……”
“她有主意得很呢。”袁妈妈意味深长地说道:“王爷的旨意,我必须遵守,妹妹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甘夫人被堵了回去,气急攻心地回转头来,只看见紫来在屋里安静地坐着,不由火气一冲而上,几步过去,扬手就是一巴掌,罩着紫来的脑袋拍下来:“我叫你犟!叫你犟!”
紫来并不躲,只侧了侧脸,由着母亲打。
终于甘夫人骂够了,也打够了,一屁股跌坐在床上,仍旧是气急交加,还不忘指着紫来数落:“原以为你这一走,真是老天开眼,回来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天天念叨着,就想着花魁比试,你们姐妹都有个名,以后也有好日子过……你可好,一回来就闹出事来,惹了花灵也就算了,有这么个机会,可以上位,还是自甘下贱,选什么洗衣服!”
一路说说着,气急而哭:“你个挨千刀的!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絮絮叨叨半天,哭声渐哀:“好好的,怎么就这样给送回来了?过年时候看见你,还那么风光……你这一回来,还是个洗衣服的丫头啊……不是没得选,非要做丫头……你吃错药了啊,自讨苦吃……”
紫来默默地耷拉下脑袋,母亲总是为自己好的,恨铁不成钢,可是,她不能因为母亲的希望就放弃自己的理想,一旦成为楼里的姑娘,她就永远也不可能有干净的名声。哪怕她永远都只能待在楼里,她也愿意做一辈子洗衣服的丫头,而不是什么花魁啊、头牌啊、姑娘。有些东西一经沾染,就永远也不可能清理干净了。
她想告诉母亲,她虽然回了楼里,却不见得没有希望再离开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她还是没说,一切都没有定数,前路那么渺茫,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又如何来说服母亲?
“娘……”紫来缓缓地起身,坐在床边,握住了母亲的手,那手冰凉带着气急和绝望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说:“我会安排好自己的,你不要担心。”
甘夫人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紫来幽幽地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天已经亮了,甘夫人下了床,走近紫来的床边,欲掀纱帐又停住,站立片刻,还是撩起了帐子,喊道:“紫来,起床了——”
紫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母亲,赶紧一翻身下床,快速地穿衣。
“别急,还没到时候呢。”甘夫人慢慢地在床边坐下:“你在外头这几个月,都没习惯这么早起来了吧?”
紫来慢慢地系上衣服,看母亲一眼,陡然间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
是的,平时这个时候,她还在锦缎被窝里睡得好舒适,那还得过大半个时辰,丫环才会来叫她,轻轻的声音在耳边:“小姐……小姐……该起身了……”然后她们过来给她穿衣服,将热水端到床边替她洗漱。
她想起了牙粉的薄荷味道,想起了热水熏脸的潮湿温润,想起了众星拱月般的梳妆过程。而今这一切,象梦一样的消失了……
她抬头,看见了母亲脸上的泪水,母亲是希望她改变主意的,但是,她不会。
紫来绝然地一转身,随意地将头发挽了一下,用发带一扎,就出了门。一路挽起了衣袖,从过道里拎起藤桶,直接就往前院的楼里去收衣服。尽管离开了这么久,拾起旧物事还是这般熟络,紫来心里有些悲凉,难道,我就是丫头的命?
春日早晨雾气浓重,给醉春楼增添了雨雾飘渺的气息,紫来站在异常安静的前院里,看见那高高的木槿已经结出了败紫色的花蕾,依旧是氤氲水汽中的颓废,这时候姑娘们都还没有起来,没有了轻佻的调笑声,醉春楼精致古朴,含着迷离的静默与剔透。
这一切,又让紫来想起了美丽的雅园,被雾气笼罩的雅园就仿佛蓬莱仙境,而没有醉春楼这么淫昧的味道。
她沉沉地叹了一声,可惜了这一场好雾。
拾步上阶,眼光静静地停在小阁楼的朱门上,门楣年年刷新漆,特别的耐看,她仿佛又看见榈月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悄悄地向自己招手。一瞬间,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默立片刻,她转过身子,走向头牌花灵的屋子,弯腰去捡门口盆子里的衣服,忽然,门无声地开了,一席红色的裙摆晃到了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