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皈依,又不用剃度。一尘大师不过是想收我做俗家弟子嘛。”紫来满不在乎地说:“这个大师真是怪,我为了晚上睡阁里,以便多看几本书,就想皈依了,他还不同意呢,说什么不必刻意……”
善卿默然,心中的疑窦越渐加深。
一尘为什么想要把紫来收入门下?想做归真寺的俗家弟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还是主持方丈的弟子,岂非常人?
“紫来,”善卿忽然插话进来:“你跟归真寺,有什么渊源吗?”
“渊源?!”紫来想了片刻,回答:“真的哦,好像是有点渊源呢……我的名字,是慎知方丈起的……”她猛地想起了姐姐和一尘都提到的,到自己满十六的时候,母亲就会把慎知方丈留下的东西给自己,那究竟,是什么呢?
善卿似乎有些明白了,却又凭添了更多的疑惑,在一片混沌中,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紫来定非凡人!命运对她的捉弄也好,眷顾也好,都是有深意的……
善卿从心事中回转过来,才发现紫来还在发愣,于是岔开话题,故作轻松道:“你在归真寺里静了心,回来连好奇心都消失了。”
紫来不解地眨眨眼睛:“干嘛要有好奇心?”
善卿笑道:“不问问,为什么出寺先去了醉春楼?”她眉眼弯弯如新月,带着淡淡的戏谑和溺爱:“若是从前,你能憋得住话?定是要问个一清二楚的。”
紫来羞涩一笑,低下头去。
“我猜猜啊,”善卿微笑着说:“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不用我问,你想说自然会说,不然,我问了你也不会说’?”
紫来抬起眼睛,微微一笑,出乎意料地回答:“不是呢——”
善卿吃吃地笑着,只是不信:“那你是要怎么回答?”
紫来无声地漾起笑颜:“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原因。王爷要我回去,不过是想整我……揍兰夫人的事,我早就说过,他不会说算了就算了,必是会想办法惩罚回来的……这样挺好,他解气了,我们之间结了!”
“至于回来么,”紫来嘻嘻地笑道:“自然是姑姑的功劳……王爷的软肋,姑姑不在话下……”
笑容淡淡地从善卿脸上散去,颓然慢慢地堆上来,善卿好生无语啊。紫来如此深的成见,如此深的戒备,要放下,谈何容易?!她深吸一口气,怅然道:“你全都想错了。”
紫来沉下脸,愕然地望过来。
“你想去王府么?”善卿缓缓地转过脸,盯着纱帐顶端。
紫来刚要说话,善卿却没有给她机会,幽声决然道:“你的理想,只能在皇宫里实现,不去王府,皇宫对你就是空中楼阁。你虽然漂亮却没有背景,如果没有王府撑腰,在宫里只怕还没见到皇上就会被弄死;你虽然聪明却不见得有机会,没有王爷举荐,你休想靠近权力的核心半分;你好学上进,可是,不会礼仪随时都会犯错,宫里人人自危,谁也不会平白对你好,陷阱一个接一个,你的那点心机,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姑姑……”紫来从来没正视过这样严峻的现实,如今从善卿的嘴里说出来,带着嗖嗖的寒意,分外令人恐惧。
“醉春楼,醉春楼跟宫里比起来,就如同小船和大海,”善卿的语气很低,话意渐渐变得尖利:“你能处理好船上的事,就自负到不把大海当成回事?醉春楼,哼,若不是仗王爷的势,醉春楼也能把你吞噬得尸骨无存!”
“不管你喜欢与否,愿意与否,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讨王爷的欢心。你若老是带着这样的成见,掩饰得再好,也会有不自觉流露的时候,只怕到时候,不但于事无济,反而会惹恼王爷,甚至陪上自己的性命!”善卿决然地闭上眼睛,嘴角重重地往下一抿,凛声道:“你若不能放下成见,那就放弃自己的理想吧。”
从未见过善卿生气,她冷冷的语气带着不甚分明的恨意,让紫来惶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善卿绝然地把头一扭,朝向墙面,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自己回去认真权衡。”
紫来讪讪地起身,踌躇良久,不敢说话,还是悻悻地走了。
叮叮当当的佩环声小心翼翼地远去,细微的裙摆声满怀心事,紫来的脚步夹带着沉重。
一行清泪从善卿紧闭的眼中溢出,顺鼻梁而下。
紫来,原谅姑姑逼你——
上天把你送到我的眼前,美丽,聪明,纯洁,高贵,我选中你,是天意,更是心意!是因为,你自始自终都是我为王爷准备的,一份完美的礼物。你要继承我的全部,包括我对王爷满腔的爱,你怎么可以那么讨厌他,怎么可以对他那么深的成见?
你知不知道,你伤了我心?
紫来,试着去爱他吧。你为什么看不见?他那么优秀,优秀得世间已经找不到同样优秀的女子来匹配。你不知道,从你踏进雅园那一刻开始,你,甘紫来,就是我顾善卿,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来调教你,我爱你就如同爱我自己,因为我没有将来,你的将来就是我的!我用生命来给你换取机会,而他的心,已经开始,慢慢地转向你了呀,不要抗拒不要排斥,向他展现你柔情的一面,那结果,或者就是神仙眷侣……
这世间,难道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么?
理想不可相信,爱情,唾手可得。世事太多沉重,你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姑姑只要你爱着他,陪着他,这个要求,真的那么过分,不可企及么?
一阵不可抑制的心痛袭来,善卿颤抖的鼻翼下,一忽儿两行鲜血冒出来。
紫来,就当你可怜可怜姑姑吧……
春日的早晨,鸟语花香,王爷轻快的步伐穿过曲径,走进善卿的房间:“天气很好啊,我叫他们抬你出去晒晒太阳。”
善卿欣然同意,低声吩咐丫环:“请小姐过来。”
紫来款款前来,善卿正微闭着眼,在杜鹃花丛中的躺椅上沐浴阳光,身后的迎春花新枝垂满了墙,朵朵黄花开得热烈。王爷紧挨着善卿,坐在一旁的靠椅上,仿佛在说什么趣事,只见善卿隔一会儿就轻笑片刻,间隙停顿,猛地看见有些踌躇的紫来,于是唤道:“过来呀……”
紫来赶紧上前,俯身行李:“王爷。”
他淡淡地看她一眼,说:“免礼,坐吧。”
善卿赶紧指指身边的另一张凳子:“早给你准备好了呢。”
紫来坐下,王爷看她一眼,须臾便将眼光溜开了,少顷,起身斟茶。紫来见状,赶紧绕过来,殷勤道:“王爷请坐,要做什么吩咐我吧。”
笑意淡淡地浮起在善卿的嘴角。两天的时间,紫来终于还是想通了,她虽然孤傲,却更现实,到手的跳板怎会不用?!能走捷径她是绝对不会绕弯路的。醉春楼的生活教会了她,要了面子定然会饿了肚子,两相权衡,她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
王爷的手已经拎起了壶把,紫来的手试探似地伸过来,他迟疑了一下,默默地看她一眼。紫来垂着眼帘,恭顺地等待。他默然片刻,缩回了手,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她斟上茶,然后端过杯子,怔怔地却不知为何长久地出神。
紫来恭顺地放下茶壶,慢慢地坐回到凳子上,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么好的阳光……”善卿觉察到气氛的一样,觑了一下眼,提议:“紫来,跳个舞吧,好久没有看你跳舞了……”
“还是别跳了。”王爷深邃地扫过紫来一眼,低沉道:“我看她今天,没有心思跳舞。”
紫来倏地看了王爷一眼,有奇怪,还有惊异。似乎在心底纳闷,他怎么会知道呢?
“紫来你回房去吧。”王爷又说话了,微笑地朝着善卿:“还是我们俩在一起自在些。”
善卿笑笑,不置可否。
紫来一忽儿如同大赦,赶紧闪人,却听善卿在身后追来一句:“再过十天,就花魁比试了,你好好准备。”
她一怔,停了脚步,心,慢慢地往下沉去。
十天?那么地短暂——
雅园,终究不能长久地呆下去,美梦到底还是有必须醒来的那一天,她会失去雅园,失去这幸福的生活,似乎,还将要失去亲爱的善卿……
“这个丫头,这次回来心事很重啊……”善卿望着紫来的背影,淡淡地,却重重地朝王爷扔过来一句:“你的计谋,似乎奏效了……”
她料定了,王爷是在乎输赢的,只要这么一说,他必然会不甘心。
果然,王爷瓮声瓮气地问道:“什么叫似乎?!”颇为不屑,也颇有不满。
善卿悠然一笑:“不是还没到最后么?当然只能用似乎这个词语。你怎么知道,没有变数呢?”
“我不会让任何变数出现。”王爷自负地回答。
呵呵,善卿故意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王爷默然地盯着善卿的脸,许久之后,才说:“你到底有什么法宝,这么肯定自己能赢?”你为何料定紫来一定不会做花魁呢?他略一沉吟,说:“既然你那么强调似乎这个词语,那么能否告诉我,紫来最在乎的,是什么?”善卿手上一定捏着紫来最在乎的东西,不然,她不可能底气那么足。
“你说呢?”善卿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轻声道:“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的——”
“此话怎讲?”王爷饶有兴趣地问。
善卿不笑了,叹一声:“你对她,成见太深。”
仿佛是阳光有些眩目,王爷觑了一下眼睛。
“她是有些势利和市侩,这当然跟她的经历有关系,可是,你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她……”善卿缓缓地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我说她单纯,你肯定不相信;我说她善良,你也不会相信;我说她高贵纯洁,你也不会相信;那么我要说她伟大,你更加……”
“伟大?”王爷终于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就是因为她那个要废除天下官妓制度的崇高理想?!”
善卿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王爷,忽然正色道:“这并不好笑,王爷。”
王爷一顿,看着善卿严肃的面容,缓缓地止住了笑,只剩下一丝嘲讽。
“这就是我们女人跟你们男人最大的区别,也是你身为王爷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区别,”善卿怅然道:“你们不需要顾及我们的痛苦,也无须考虑我们的需要。”
王爷的神色渐渐地凝重起来,他看着善卿,默然道:“你怎么,不象我从前认识的善卿了呢?”
“我是她的师傅,教会了她很多的东西,”善卿低声道:“同时,她也教会了我……那些从前,我不曾意识到的……我终于明白,她心底那浓重的忧伤,原来不全然是因为她自己……”
他认真地望着善卿,一言不发。
善卿再次掀起眼皮,朝王爷看过来:“王爷,你一定会输的。”她说:“如果你输了,就不能让她进宫。你答应过我的。”
“我说话历来算数。”王爷笑得很叵测:“不进宫,那就在醉春楼呆一辈子……”
“带她去王府吧……”善卿的声音绵软,象哀求。
“我知道你没那么轻易放弃。”王爷眯缝起眼睛,笑得有些阴森:“我说过了的,一个赌局,只能是一个赌注,不进宫并不等同于可以去王府。”
善卿黯然,无言以对。
王爷嘴角再次扬起不屑的笑意:“赌注虽然只有一个,但是,我还可以跟你做一个交换……”他缓慢而清晰地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那么我就可以把带她去王府作一个条件来交换。”
善卿的眼光猛地射过来,旋即又黯然:“你的要求,岂非容易?!”
“知我着,顾善卿也!”王爷感叹一声:“要不怎么说,你是我的知音呢?!”
“你的要求是什么?”善卿冷冷地问。
王爷清了一下嗓子,低声道:“我要你,亲口跟紫来说,你要她做花魁。”
善卿眼睛的亮光渐渐地淡去,她注视着王爷英俊的脸庞,长久地沉默。
好厉害的王爷啊,他的计谋环环相扣,一丝不漏,每一步都算得这么精准,严实密缝。他想赢,并且一定要赢,为此不择一切手段。如果当花魁去王府的诱惑还不能奏效,利诱行不通,那就威逼,善卿不是说她重情吗?那他秋煜王爷就一定要看看,她究竟有多重情?!
去不去王府的结果已经不重要,王爷正在享受玩弄紫来的过程——
此刻善卿的心底泛起丝丝的凉意。
王爷不爱紫来,他感兴趣的,只是一个新鲜的玩具。紫来的执着与单纯,还有她不按规则出牌的做派,带给了他莫大的刺激。
意识到这样的一个现实,给善卿的精神带来了无以伦比的重创,她无奈而悲凉地认识到,不管自己的愿望如何地美好,一切,终究都不能由她掌控。雾气渐渐地浮现在眼底,她看着面前的王爷,微笑着,泪下:“我答应你……”
我怎么可能不答应你?我这么的爱你,不管你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哪怕是要我的命,哪怕,是牺牲紫来——
“她会做花魁的!”王爷的脸上洋溢起胜利在望的喜悦。
你错了。善卿在心底默念一句,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坚信,紫来不会做花魁,也不会留在醉春楼,因为她太爱干净,不会允许自己肮脏地活着。
紫来若做了花魁,王爷会依先前与秦太守的约定,把花魁带走;紫来若不做花魁,按照与善卿的赌局,王爷就不能送紫来进宫,而当善卿做到了亲自要求紫来当花魁,那么王爷也必须把紫来带进王府。其实无论怎么做,结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王爷会把紫来带走。
带走了去干什么?
这些善卿已经管不着了,她只要,紫来呆在王爷身边。她知道,刺激也好,玩具也罢,只要付出了,就会舍不得,王爷终有一天,会爱上紫来的。
王爷,我顾善卿用生命做一个情蛊,下在你身上,就种你爱上紫来!
这个蛊,没有解药。
紫来轻轻地抬起手,叩响了房门。
“进来。”善卿的声音听上去有微微的洋溢,仿佛身体好了一些,精神也很不错。
推门进去,紫来诧异地看见,整日躺在床上的善卿,今天竟然下了地。
“姑姑!”紫来的心事瞬间从脸庞上消失,变成了喜悦:“你恢复了么?真是太好了!”
善卿微微一笑,在厅中小圆桌的右侧坐下,然后,指指左边的凳子:“你坐,姑姑有事同你商量。”
紫来顺从地坐下,问道:“什么事啊?”
“明天,就花魁比试了……”善卿说着,瞟了一眼屋子左侧的格子屏风,屏风后是阴暗的光线,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紫来背向屏风,面朝善卿,一脸黯然。
“你有什么想法吗?”善卿站起身,正面朝向屏风,明亮的光线从大开的门页处照进来,正好将善卿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善卿的手,缓缓地抚摸着紫来的头发:“你能赢么?”
紫来一激灵,脱口而出:“姑姑,你当初不是答应过我,可以不做花魁的么?”
善卿不正面回答,反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当花魁吗?”
紫来想了想,说:“以前我想的是,不当花魁,被人赎身相对容易些……但是我娘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既然摆脱不了官妓的命运,那还不如当花魁,至少不用吃那么多苦头,还有挑选客人的权利……可我不想做官妓,如果当了花魁,就很难赎身了,即便客人赎得起,郡守也未必舍得放,耽误下去,岂不是要做一辈子?老了老了,最好的境况,也不过混成袁妈妈那个样子,有什么意义呢?”
“你倒是会想。”善卿笑了一下:“那么多官妓都得认命,偏你不想。”
紫来怅然道:“我只是希望,不要做官妓,被人看不起,那么下贱又肮脏……”
“做小姐谁不愿意呀。”善卿笑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没奢望过做回小姐的……”紫来闷声道:“原来我不过是想,作个洗衣服的丫头,早早地叫人赎了身去,是个好人家,家境殷实也就行了……”
“家境殷实?”善卿忍不住好笑:“你还真敢想呢……人家殷实之家,找个媳妇并不难,何必去赎个官妓身份的丫头呢……”
“我虽然是丫头,可是,还是比丫头强好多的,他们也不吃亏啊……”紫来讪讪道。
善卿吃吃地笑起来,显然是因为紫来的大言不惭。
紫来顿了顿,说:“不瞒姑姑,其实我早先,相中了一家……”
“知道,”善卿呵呵地一扬手:“巷口的杂货铺嘛,那个结巴小子,哦,那个婆婆,不是关键时刻还想赎你来着。”
紫来点点头:“只是个结巴,又不是个哑巴……就是个哑巴,又怎么地?!你说的对,殷实之家未必肯赎官妓,所以,只能找个有缺陷的了,这样,人家才不觉得亏……”
善卿不笑了,叹一声:“屈就你了——”
“不!”紫来猛地抬起头来:“不比当官妓屈就!”随即又补充一句:“也不比做妾屈就……”
善卿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即便,丈夫是个结巴,可也老实啊。做杂货铺的少东家,虽然没有丫环侍候,可也不用侍候别人,日子,还是过得比较滋润的,在这样的家里做正室,手头比较宽裕,但也还没有能力纳小,那可是省了不少的麻烦和心思。你能说,紫来对自己的安排不好么?
紫来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当然我心里,还是想找个条件更好一点的……”她叹口气:“姑姑,我娘从小就没吃过苦,心性也比别人高,她做惯了了知府夫人,过现在这样的日子简直比死还难受,她一直这么撑着,其实,也是为了我们姐妹……我娘一直努力着,想给姐姐落籍,寻个好人家,都快成了,罗太守换成了秦太守,一切又归了零。姐姐年龄大了,就要侍客了,眼看没戏了,娘这才退而求其次,让姐姐争取做花魁,也好过零落成泥……”
答应大家昨日更新的,但家中有客来,所以迟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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