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是管不了的,娘给她安排的路,她会听话地走下去,因为她一直都很听话……可是我呢,却不能不去想娘的以后……”紫来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下去:“杂货铺的婆婆只有一个结巴儿子,我这么漂亮,她是愿意赎我的,可是我娘呢?她既不愿意赎我娘,就是赎了,也不愿意家里多一口人吃饭,要等到我当家作主,得等到什么时候?我不想我娘难过,更不想她没有着落,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带着她的,我还想给她过好日子,即便没有从前的生活那么尊贵,可我也得有能力让丫环侍候着她……”
“那么,”善卿柔声道:“杂货铺并不是你给自己定下的最后归宿是吗?”
紫来点头:“我原先盘算过的,婆婆赎我也就百两银子,我这些年的积蓄也差不多够了,等她赎了我,我就把钱还给她,或者多给一点,做个自由人,慢慢地,再想法子……”
“再想法子?”善卿忍不住笑了:“就是如何更好地把自己嫁掉?!”
紫来看着善卿,认真地点点头,严肃而坦诚地说:“是啊。”
瞧这小丫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善卿还想笑,却蓦地感觉有些心酸,她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没想到,袁妈妈真是厉害,张口就是二百两!”紫来鼓起腮帮子:“我得把榈月留给我的那点碎银子都凑上,才行呢……”随即,提高了声调,有些气愤地说:“都是那个混账王爷!坏了我的如意算盘!”
嗯!善卿赶紧重重地嗯了一声,飞快地瞥了一眼屏风。
紫来马上意识到,说王爷坏话,让姑姑不高兴了,赶紧打住,只说:“如果不去想其他的,住到雅园来,还真是好呢……”
这倒是实话。难得听紫来说心里话,善卿还想继续下去,于是又问:“如果能赎出去,你打算如何呢?”
“用全部的积蓄,让自己自由。”紫来想都不想,张口就说。
“那再以后呢?”善卿追问。
紫来迟疑了一下,呵呵一声干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条件好我很多的,自然看不上我……条件相当的,虽然目前苦点,可是只要有前途,那我的发达,也指日可待啊……”她的眼前,又闪过街口的书摊,闪过如廉灰布长袍的修长身影,闪过他清秀文弱的脸庞,那眼光还是欲避还迎,那脸色越来越红,只剩下细细的、腼腆的声音:“紫来,你知道么……你很漂亮……”
如廉——
心,软软地就象春天沼泽地里的泥,让紫来陷进去无法自拔,她的眼睛里淡淡的紫色渐渐加深,渐渐迷离,充满了向往的神采和深深的希翼。
是的,如果她不是官妓了,她一定要嫁给他的,陪他吃苦,陪他读书,为他操持家务,等待他考取功名。她深信,他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当到那一天,她就能过回从前的生活,让娘,也过回从前的生活。到那时候,她就能证明给娘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改变的!命运,也是一样!
在沉默中,善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淡淡地问道:“那有前途的?你也相中了?”
紫来一惊,飞快地答道:“没有呢!”旋即补充道:“我不过,是想找一个这样的对象,这是理想啊……”谎是这么青口白牙地撒着,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她惶然地,低下头去,想掩盖,又怕欲盖弥彰,于是急中生智,巴巴地补上了一句:“我还是有资本的,不是么?姑姑,我年轻,又漂亮……”
善卿看着她的脸色,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坐下,幽幽地长唤一声:“紫来啊……”声音里,满是怜惜,又饱含着心酸的感叹。这个孩子活得太沉重,小小年纪,她不但要考虑自己的将来,还要顾全母亲,可是,命运真的会因为她的不屈而折服,对她网开一面么?善卿的心有些发紧,她温柔地握住了紫来的手,紫来只感觉被冰凉包裹,一惊,下意识道:“姑姑,你的手……”
“你的手真暖和。”善卿微笑着:“正好,借给姑姑一点温度。”
紫来闻言,轻轻一笑,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拢住了善卿的手,说:“只要你需要,我都能为你做……”
“是啊,我的紫来,从来都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善卿的眼光从紫来的脸上,徐徐地移到了她身后的屏风上,她幽声道:“我记得,你答应过姑姑的……”
“当然了,我答应过姑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紫来抬起眼睛,那淡淡的紫色里有着异常庄重的认真,这一诺,重量几许,她是知道的:“这句话永远有效。姑姑,你想我做什么,只要你说。”
善卿凄然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人生岂可随意许诺?”
“你对我太好,我无法回报,”紫来顿了顿,深深道:“来生谁也不知道,今世,今世能为你做的,我都想去做……”
善卿默然许久,才幽声道:“紫来,姑姑再教你的一课,就是,顾善卿之第四课权宜随变。做人不可以太真,这会让你处于被动……有些话,有些事,说了便是过了,怎么做,最后还是得凭当时的境况决定,自己的心意未必肯放弃,但是有时候,还得违背,不能太执着……不管你做什么,是否违背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活下去,活得好,才是最重要的……你要记住,真正爱你的人,是希望你开心的,因为她爱你,所以,她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可以原谅,”她慢声道:“如果她不能理解你,不会原谅你,那么她就不是真的爱你,这样的人,又怎么值得你为之守诺?!”
紫来使劲地眨着眼睛,善卿这一番话,叫她好难思量。难道善卿是叫她不要轻易许诺?还是要她放弃诺言随着现实行事?或者,还有更深的意味……紫来有些想不明白了,她踌躇了片刻,讪讪道:“姑姑,你是在说反话讽刺我么?你觉得我真的那么市侩,会因为现实而违背对你的诺言么?”
“我怎么在你眼里,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她有些失望地说:“别人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你这样,叫我伤心了……”
“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善卿并不否认,淡然道:“姑姑这次倒是真有一事要你去做……”
紫来慢慢地抬起头来。
善卿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我想你,做花魁。”
紫来眼里闪过一丝警觉,但随即,变成了忧伤。
善卿轻轻地咬了一下牙关,紫来的忧伤刺伤了她,此刻她心里就象刀割一样,但是,她什么表示也没有,沉默着,坚持,等待紫来的答案。
终于,紫来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吐出凉凉的一句话:“如果我拒绝呢?”
善卿的嘴角扯出一个轻笑,美丽中带着虚弱,还有狰狞和残酷:“我看错你了吗?”
紫来只觉得脑袋中轰然一响!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先前的一席话,不过是现时的铺垫。从自己进入雅园宣告不当花魁,从善卿答应不用做花魁那一刻起,这个美丽而狡猾的女人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算计!她对自己好,就是为了这一个目的,自始自终都是要让自己当花魁!就在刚才,她的一席话,还在紧自己的口,为的,只不过还是“当花魁”这三个字!
背叛与羞辱,欺骗与戏弄,把往日的美好和情分统统葬送。紫来感到了锥心的疼痛,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愤怒、伤心、绝望一股脑地涌出来,薄薄的雾气漫起在眼前,她克制着,却平静而缓慢地,甚至是有些不动声色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放到桌面之下,紧紧地握住。
冷血之人!原来你不止是手冰凉,你的心,也如寒冰般彻骨,没有一丝人间的温度。
善卿死死地盯着紫来的眼睛,她看见那淡紫在水汽中迷蒙,随后,淡淡散去,渐然地透出坚毅的决然,慢慢地,鄙视浮现在那片淡紫中,紫来就这样傲然地起身,越过了她,走向门外。
善卿的手还保持着被紫来拢住的样子,无力地放在圆桌的缎面盖布上,她还那样的姿势坐在凳子上,一动没动。
“你不想回答可以不用回答,等明天的比试,我就会知道答案。”善卿冰冷的话语穿破了空气,嗖嗖地尾随着紫来,直指她的后背心:“你尽可以走,但是,我还要教你最后一课,顾善卿之天下无信。我告诉你,这世间,谁也不可以相信,就连自己,也未必可信。”
在善卿咄咄的语句中,紫来漠然地跨出了门槛,她有一百个理由流泪,但是,她没有哭。因为眼泪很珍贵,不值得这样去洒落。
雅园,是一个梦,明天就会醒;善卿,也是一个梦,现在就已经彻底地醒了。只有她,还是真实的,她的境况,一如从前,一如始终,从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王爷缓缓地从屏风后转出来。
善卿冷冷地问:“这样,你满意了么?”
王爷笑了一下,点点头,却说:“明天,我们还要再强调一次。”
善卿美丽的眼睛里,一丝寒光射出来。王爷尖锐的眼光迎上去,对峙片刻,少顷,他先移开。
“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了么?”善卿无力地问道。
“是对你,还是对那小丫头?”王爷尖刻道:“我是王爷,我可以用任何方式对待任何人。你是我的。如果我愿意,她也是会我的,要怎么对待你们取决于我。善卿,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我是你的?”他的话刺伤了她,爱如果不能被善待,那么离开,也是迟早的事。她已经爱了,所以回不了头,她没有时间回头,也不想回头。可是紫来呢?她冷笑道:“我是不是你的,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至于她会不会是你的,我只能说,但愿会是。”
王爷闻言,觑了一下眼睛:“善卿,你似乎,有些恨我……”
“恨一个人,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善卿幽声道:“爱与恨,咫尺之间。”
王爷看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王爷,”善卿忽然说话了:“你知道什么是爱么?”
“你说我知不知道?”王爷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简单。
“爱一个人,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善卿起身,缓缓地走近床边:“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
王爷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咚咚……”门页清响,丫环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上姑娘,该喝药了。”
“进来吧,”王爷稍稍侧身:“善卿你好生休息,明天还要去看花魁比试呢……我先走了,明晨会早点来接你。”
“王爷走好。”善卿淡淡的话语,轻轻地送过来。
王爷迈步出门,正好与送药的丫环错身而过。丫环缓步进屋,说:“上姑娘,这药照您的吩咐,已经加了三倍剂量……明天的……”探询地望过来。
“今晚上,把家里王爷送的那些珍贵药材都掺和着熬了,明早上喝两碗动身,剩下的带罐子里,随我走,半个时辰给我一碗……”善卿面无表情地端起药,一口喝下:“晚饭送到小姐房里,她不会出来吃饭的。”想了想,又说:“将小姐的私人东西,衣服和首饰,都装好了箱,连夜送到醉春楼,交给她母亲保管。”
“小姐若问……”丫环瑟缩地问。
善卿漠然地把脸转向窗外:“她不会问的。”
窗外,竹叶飒飒,和风细摆。
门开了,丫环们进来,将饭菜摆在了桌上,说:“请小姐用餐。”
紫来说:“撤下去吧,我没胃口。”
丫环们没有动,管家上前道:“小姐请自便,我们还要按上姑娘吩咐,整理一下小姐房间。”
紫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自便。
众多人一起动作起来,屋子里响起了低而密的悉索声。箱子空的抬进来又装满了抬出去,柜子开了,清空了,又关上。紫来冷眼看着他们把屋子几乎一扫而空。
管家小心地把紫蚕珠裙包好,轻轻地放在床上,回身禀告:“小姐,上姑娘吩咐,这条裙子还是由小姐亲自携带。”他恭敬道:“除了小姐明日的穿戴,其余都已经收拾好,请小姐早些歇息。”
一躬身,带所有人退下。
做给谁看呢?逼我就范?!这一切,本就不是我的,等我明日回了醉春楼,自与这一切都无关了。
紫来在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将眼光环顾一圈,落在了床上。那个包裹里,是唯一一件真正属于她的东西,榈月送给她的紫蚕珠裙,它价值昂贵,甚至可以换得她的自由,可是,她却没想过放弃它。到今时今日,她更加体会得到,榈月在自己生命里的重要,芸芸众生,只有这一个已经死去了人,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顾善卿纵有千般不是,但她说的话,却句句都是真理。如果真的爱你,那么无论你做什么,她都能理解你和原谅你。紫来深信,即便有一天,她真的把紫蚕珠裙当了或者送了,榈月也不会怪她的。榈月对她,是真心实意的爱。
真正可贵的东西,紫来是永远都不会放弃的,这是她的原则。
在雅园的最后一个早晨,紫来起身,程序跟从前一样,洗漱,梳妆,穿戴,她沉默而顺从,任由她们拨弄。
镜子里的紫来,今天的装束并不张扬,这点有些出乎她自己的预料。善卿挑选的打扮,向来合宜,只今天这一身,看来并不象是去争夺花魁,应该是娇艳而华贵的,却这么淡雅而清秀,仿佛只是出去踏青。单冠髻,一小串浅黄色的珠花,横插一根墨玉簪,左侧一溜寸长的流苏珠饰,简单的白色;淡绿的裙子象一池春水,几叶墨绿的荷叶摇曳在裙摆上,一枝粉红的莲半开着,从前胸斜下来,恰好地修饰了紫来的长腿,显得她特别的颀长,娇嫩而清新,如同室外的春色,轻快又充满了生机。
紫来望着镜中的自己,正出神,忽然看见镜子里,出现了善卿的身影,她一回头,果然,善卿无声地出现在了身后。她微微有些惊诧地发现,王爷,也一同进来了。
善卿穿了一条暗红色的裙子,滚着黑色的金边,裙摆很多褶皱,绣满了大朵的黑色的牡丹,非常高贵和漂亮,却显得有些晦暗。紫来的眼光慢慢地落到了善卿的脸上,妆容很细腻,眉毛弯而长,嘴唇润而红,眼如秋水,两颊嫣然,很难看出苍白的痕迹,与前段时间的善卿判若两人。
善卿是美丽的,而且美得永远都是如此眩目。
“吃点东西吧,昨夜,滴米未进。”善卿一伸手,丫环赶紧将托盘送过来。善卿纤长的手指轻巧地端过小碟,放在桌上:“两根早熟的小黄瓜,截去了两头,留下中间,很嫩的,你尝尝……”
又一碟:“管家亲自做的发糕,甜而不腻。”
再一碟:“知道你不喜欢甜食,这是香菜馅儿的水饺,蘸料都配好了的……”
末了还有一碗:“燕窝粥……别的都可以不吃,这碗粥,一定要喝的。”
善卿温柔地望着她,紫来只觉得喉头有些发干,她吞了口唾沫,想以此润了喉咙,好开口说话。
“怎么忘了叫小姐喝蜂蜜水了呢?”敏锐的善卿马上问丫环。
丫环赶紧过来递上:“早准备好了,看见姑娘来,就忘记了。”
紫来慢慢地喝着蜂蜜水,心里拿定了主意,不在乎最后这一会儿了,不过是做戏。于是缓缓道一万福:“王爷,早安。姑姑,早安。”
“吃东西吧。”善卿坐下来。
紫来坐下,端起了燕窝粥,正细细地喝着,“喜欢这样的生活吗?”王爷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雅园的一切,都可以属于你……”
紫来停顿了一下,似在思索,复又开始缓慢地喝粥。
“如果你能当花魁,这雅园,以后就是你的家了……”王爷说话了:“一切,都会是现在的模样……”他看着紫来,缓声道:“如果你愿意去王府,也可以,当然不会做丫头,就做房里的姑娘吧,那也是有人侍侯的……”
王府里的丫环也有几等,最高级的,就是姑娘,只跟着主人,指挥调拨别人做事。说起这姑娘,就已经跟平常人家的小姐无异了,甚至离府时,还有丰厚的嫁妆。这些,紫来是听善卿说过的。
紫来没有说话,放下粥碗,拿起了筷子,伸向盘中的水饺。忽然,她想起了善卿的规矩,吃东西的顺序,流质后该是生的瓜果,才是熟食。于是手腕转了方向,去夹黄瓜。
善卿轻轻地笑了一下。
王爷瞥一眼过来,善卿会意,语重心长地说道:“姑姑,是希望你能当花魁的,这既是姑姑不想输给芙霜,也是为你今后的出路考虑……我总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紫来点点头,却什么表示也没有。
善卿望了王爷一眼。
王爷缓缓地转到了桌前,就在紫来举箸探向水饺的瞬间,他一伸胳膊,飞快地,移走了碟子,只望着紫来,戏道:“失去了花魁的名号,你将,失去这所有的一切。”
紫来淡淡地瞥他一眼,平静地收回手,放下筷子,然后,望着他悠然一笑:“我知道。”
“那就,好好地吃吧。”王爷一回腕,又把碟子放回桌上。
紫来毫不客气地,夹了一个放进嘴里,默默地咀嚼。那样的气定神闲,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又仿佛,身外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王爷默默地注视着她,揣摩着她的心思。
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么,她会去争花魁吗?
他的手段,可谓是用到了极致,一边紧逼,一边诱惑,有几个人,能抵挡他的攻心术?她要是屈服了,那可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就这么赢了,他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好像一个游戏,你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停止了,那如何不叫人丧气?
所以潜意识中,他希望她抗争。她的心理,他是完全知道的,尽管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做有悖于他的选择,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他还是暗暗地希望,她无坚不摧,那样将来的较量,才更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