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浣紫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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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王爷进来的时候,紫来正在查看书架上的书,于是王爷就问:“那《翠微诗集》找到了吗?”

根本就没有,怎么找得到?紫来心里哼一声,却淡定地回答:“找到了。”

“取过来瞧瞧。”王爷说。

紫来就抽出一本书,送了过来。

王爷接过来,眉毛无声地跳了一下,真是一本《翠微诗集》!我根本就没有这本书,她怎么变出来的。他面无表情地翻了翻,发现并不是一本新书,想了一下,马上便知道了内里玄机。轻轻一笑,悠声道:“去,端个火盆来。”

“天气这么暖和……”紫来觉得奇怪,都四月天了,他冷么?但是,她没有往下说,做丫头,只要按吩咐做事就可以了,不需要问那么多。何况,她觉得,这个王爷这么冷血,是需要用火盆加点温度的。

火盆端进来了,紫来特意架到了王爷脚边,然后一脸漠然地站在旁边,只冷眼看着,这王爷要怎么个烤法。

王爷知道她是故意作怪,有些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但随即,又阴阴地笑起来。他从凳子上转过身子,面对着火盆,然后,他不急不忙地拿起了那本《翠微诗集》,轻轻地扯下一页,丢到了火盆里,随后,他望着紫来,开心地笑,似在挑衅。

紫来脸上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隐忍。

他锐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看到了衣袖中她露出的半截捏紧了的拳头,他更加悠然地笑起来,慢慢地扯开书,一页一页地,丢进火盆……

你不吭声,我看你不吭声!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一边拖拖拉拉地烧着书,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瞟着她。只看见,她那紧紧的拳头,居然慢慢地,松开了,变成无力的垂落。

她知道,无法阻止,所以放弃了么?

自此,一直到书被烧完,紫来都没有吭声。

“不用火盆了。”王爷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掌上的灰,说道。

紫来便面无表情地俯身下去,端起火盆,退出去了。

他望着她的背景,有些纳闷。

书烧了,她如此镇定?她不心疼?这可是沈如廉的书,他们,还有约定呢?难道,她真的死心了,要忘记如廉?还是,她顾忌自己的身份,不敢出手阻止?或是,她将心底的恨,更加深地隐藏了?

一瞬间,他想起了她紧握的拳头。

她是愤怒的,也是着急的,可是,她忍住了,什么表示也没有。

她竟这么能忍?!

王爷越来越觉得,紫来有一种骇人的能量,她的心机很可怕,因为隐得很深,因为无法揣测。

她越来越让他看不透了。

真有意思,王爷吃吃地笑出了声。没有什么比棋逢对手更有意思的事了。

紫来端着火盆走在长廊上,她望着盆里的一堆灰烬,心头只剩下无奈的叹息。

这本书说没有便没有了,就像她在如廉身上寄托的希望,珍藏了这么久,就这样戏剧性地化成了灰烬。这难道真是命么?注定如廉不会跟她有所交集,嫁他的希望成空,连他留下的书,也要消失。上天也许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告诉自己,他跟她没关系,也不应该有关系。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难道仅仅是为了告诉她,男人不可相信,爱情不可相信吗?还是为了告诉她,什么都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她只能靠自己?!

该死的王爷就像个魔鬼,他为什么非要在书房里找一本根本就不存在的书呢?而又为什么,那本书,要跟如廉送的一样呢?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

紫来找不到因由,只能说,这是个巧得不能再巧了的巧合。

《翠微诗集》是一本少有的书,名气不大,失传也许久了,如廉说过,市面上决计是买不到的,有收藏的人也决计不肯轻易出手,因此才可以称之为孤本。如若不是书珍贵,她何苦非要霸着如廉的?读书人爱书啊,她拿了他最心爱的书,当然就是等着他来找她。

今天这事也是鬼使神差的,她本想捉弄王爷一下。你刁难我,想借书丢了为名来惩罚我,你还就不知道,我手上,正好有一本这众里难寻的《翠微诗集》,我拿了来,看你还有什么花招。也让你,吃一回哑巴亏。她心里当时,还得意地哼哼了几下。

谁知,王爷更刁钻,竟然就当着她的面,把书烧了。

紫来是又心疼又着急,可她能说什么?王爷问过她的,也是她自己说找着了,既然是书房里找着的,那就是王爷自己的书,他烧他自己的书,紫来有什么资格阻止?到头来,紫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最后吃哑巴亏的竟然是自己!紫来心里这个恼啊,却也无计可施。

她看着王爷烧书,起先就跟烧了自己的肉一样,反是愈往后,她愈不急了,想开了。不就是一本书嘛,不就是如廉的书嘛,她反正也不打算同他有什么联系了,也不指望他改变她的命运了,那什么所谓的约定也没什么意义了,留这一本破书干什么呢?还不如烧了干净,一了百了,从此心无挂碍。

也好,紫来对自己说,既然一切都是枉费心思白忙乎,那就彻底忘记。

此刻她端着火盆,面上被烤得热乎乎的,心里却无比的轻松。

忙乎了一上午,袁妈妈终于有空坐下来歇口气,才端起茶杯,外头就说甘夫人来了。袁妈妈赶紧说请,就看见甘夫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糕点自楼梯处过来,不由得笑道:“妹子,你这个干啥呢?几个大熟人,还这么客套……”

“没什么,一点心意而已。”甘夫人笑吟吟道。

袁妈妈接过糕点,放在桌上,眼角含笑着,悠声道:“妹子啊,你这是有事求我啊。”

甘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妈妈精明人,我是瞒不过的。这次来,就是想请你,去求求太守,跟王爷说说,让紫来回来做花魁……”

袁妈妈低头沉吟一阵,然后定定地看了甘夫人一眼,说:“妹子啊,你也知道,紫来不愿意呢。”

“她才多大,她不懂事。”甘夫人说:“哪能由着她呢?”

“妹子,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二丫头呀,不是寻常的人物,”袁妈妈幽声道:“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是不会看走眼的,她呀,不会是你我可以想得到的那点出息……”

“她?除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什么都不知道!”甘夫人没好气地说:“我以前要先顾着蓝溪儿,如今只用操心她一个人,说什么,也不能任由她胡混了。”

“我只想,让她回来做花魁……”甘夫人轻声道:“要是能碰上蓝溪儿那样的好机会,也嫁了她去,我就是现时就死,也闭眼了。”

“做花魁?”袁妈妈闻言,轻轻地笑了一下。

甘夫人见她如此表情,赶紧说:“妈妈,你不会不允吧?本来比试那天,她就略逊蓝溪儿,按说,这蓝溪儿走了,轮也是先轮着她的……”

袁妈妈轻轻地摇了摇头:“妹子啊,要照我说,不管论什么,她都该是这楼里名正言顺的花魁,就妈妈我这双眼,不走岔的……比试那天,若不是她成心相让,蓝溪儿只怕远远不及。紫来啊,她不当花魁,自然有更深远的想法,这娼门,进来容易,出去难……妹子,听我一句劝,随她去,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不了也顾不上。现时你是为了她好,谁知她将来埋不埋怨你?她不认命,就算你牙齿说出了血,她还是不会认命,非得等到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了,她也就服气了……”

“等她服气了,年纪也大了,到那时候,可怎么收场?”甘夫人急道:“这娼门,已经生就在其中,要出去,也得凭运气,她不想进由不得她,她想出去也不那么容易,既然一条道要走到底,怎么着也得好好地走下去。”

袁妈妈轻叹一声:“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妈妈,”甘夫人求道:“你就别讲这些了吧,我只问你,能不能帮忙去找太守?”

“我可以去找太守,但是太守会不会跟王爷说,王爷又能不能答应,我就说不准了,”袁妈妈沉吟道:“你可要想好了,在楼里当花魁,真比在王府做丫头强?”

甘夫人迟疑了一下,随即绝然道:“回楼里。”

袁妈妈怔怔地望着她片刻,轻声道:“那好吧,我去找太守。”

紫来轻轻地茶斟上,盖上茶盖,垂首退到一旁。

王爷停下了手中的笔,低沉道:“紫来,我问你个事,希望你如实回答。”

紫来细声道:“请王爷问。”

“你愿意做花魁,还是愿意做丫头?”王爷搁下笔,望过来。

紫来一惊,不知该怎样回答。王爷这话问得直接,也问得突兀。她拿不准,到底该按心里真实的想法回答,还是要故意说反话,以免他察觉自己的恐惧而再捏住短处。

他默默地,等待着她的回答。他知道,她虽然不喜欢王府,但也害怕回去做花魁。可是,这样的问题出来,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必须有一个回答。他很好奇,她会怎样回答?真话,还是假话?

难耐的沉默之后,紫来说话了,轻轻的一句:“请问王爷,您为什么会带我来王府?”

他非常明白,她这么问一句,还因为他定下的规矩,她不能主动提起善卿。她没有提起善卿,善卿却在这个问题的答案里。聪明的丫头啊。王爷心中一震,她不正面回答,回避了他的锋芒,也隐藏了自己的心事,却把善卿抬了出来,她在提醒他,是他答应了善卿的。其实这内里的潜台词,就是一句“你答应了善卿,怎么可以反悔?!”

这个丫头,真不是一般的狡黠。

“我为什么带你来王府?”王爷淡然道:“这个问题,跟我问你的,有关系吗?”

“我只是问你,你自己,是愿意做花魁,还是做丫头?”他更狡诈,把弯绕过去,直奔主题。你一定要回答。

紫来看他一眼,细声如初:“您说呢?”

厉害!三个字,皮球踢回来,滴水不漏。王爷在心里惊诧了一下,凌厉道:“你跟本王,捉迷藏?!嗯——”威严顿起。

紫来静静地又看他一眼,四两拨千斤:“王爷您是知道答案的。”

“我知道什么?”这时候,他开始觉得有些好笑。她不敢说出答案,说明她顾虑很多,她在戒备他。

“您无所不知,您是王爷。”紫来话里,有谄媚,但怎么听,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她想讨好求饶?还是讽刺?王爷悄然冷笑:“我怎么会知道,你怎么想的呢?”

“您觉得我会怎样想,那我就会怎样想。”紫来还是牙关紧咬,只字不漏。

他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出乎意料地点穿了她的心思:“你怕我抓到七寸,对你不利?”犀利的眼光刺过去,看见她眼里的浅紫有些张皇。

她没有回答。

他知道,接下来,任凭他怎么问,她都不会再说一个字。沉默,是她惯管用的武器。一到这时候,他也就玩不下去了,还是她那句话,她是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于是,他只能收兵,漠然道:“昨日太守问我,你姐姐嫁了,可否让你回去做花魁?”

紫来垂下眼帘,她心里异常紧张,却不愿意被王爷看出来。

“你猜我怎么答复的?”王爷停顿了一下,那沉默就如同一块磐石,重重地压上了紫来的心头,难耐的等待之后,王爷平淡地说:“我跟太守说,现在不行。”

现在不行?紫来心里打了个旋。这个王爷,太叵测。

“我要告诉你,紫来,”王爷沉声道:“你别以为,我答应了善卿,就一定会把你留在王府里,你总是会离开的,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的某一天……”

紫来抬起眼睛,看着王爷。他的面色一贯的阴沉,找不到答案。他掌握着她的命运,她不知道他要把自己送往哪里,但是那不可预知的恐惧,已经摄紧了她的心,因为她很清楚,他对她,没有善意。

深夜的花园里,紫来孑然一人立着,冥思苦想。

今天王爷的话,增加了她内心的忧虑。王府不能久留,那么,去处会是醉春楼么?或者是别处,但绝不可能是皇宫。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同墨梅的对话。

“紫来,我其实,在府里也呆不了多久了,”墨梅幽声道:“我都十九了,年纪老大了,虽然我也舍不得离开王府,但是姑娘大了,总是要嫁的……王爷说,等我满了二十就不留了,备了嫁妆,把我嫁了……”

“嫁谁呀?”紫来傻乎乎地问。

墨梅低声道:“多是王爷指婚,不过有心仪的,也可以说。”

紫来一下张大了嘴巴:“王爷会这么开明?”

“当然。”墨梅一下说溜了嘴,脱口而出:“那芙霜不就是……”

紫来耳朵尖,马上追问下去:“芙霜怎么了?”

墨梅却又不想说了,笑了笑,细声道:“在背后说别人,好坏都是是非,不太好呢。”

“那你有心仪的人吗?”紫来嘻嘻地笑着,心想,看我等下又把你绕回去,看看芙霜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梅黯然地摇摇头:“我十岁就进府了,府里有规矩,不能有私情;再说,做姑娘这么些年,心境高了,眼界更高了,府里的也看不上;平时又出去得少,接触的面也小,别说年纪相仿的男子,就是男人,都难得碰到几个,哪来的心仪男子啊……”她看着紫来:“你虽然是书房的婢女,身份没我高,但是在书房里,还能看到一些王爷的客人,哪像我,整个就是在起居室里活动,难不成王爷还会把客人带进寝房?”

说的也是,王府的仆人,职责是很森严的。紫来点点头,好奇地问:“你没有,那芙霜怎么会有?”

“芙霜本来就不是府里长大的,而是王爷从外边带回来了,过来的时候都十六岁了;而且她进府后也没有跟我们一起,而是单独在教坊里。你也知道,教坊的歌舞伶是经常要出去表演的,她们也比我们多很多接触达官贵人和社会名流的机会。”墨梅说:“芙霜其实也是个实心人,那时候没有结识王爷的时候,在秦淮河畔青楼私馆里就有一个相好的,后来王爷把她带回来,那人变卖家产,也追到百洲,芙霜暗里还偷偷跟他来往……”

“王爷不知道吗?”紫来大吃一惊。

“王爷知道,也就严加看管,杜绝他们往来。”墨梅说:“只是,隔得了距离,却隔不了心,芙霜心里,始终放不下他。”

“那后来呢?”紫来忍不住想笑,墨梅想不说,却还是不知不觉被带了出来。

“后来啊,你都知道的,芙霜跟善卿教徒弟,到期比试花魁,王爷做出了承诺,若芙霜胜出,就给她自由之身……”墨梅看了紫来一眼:“你输了,所以芙霜就自由了,王爷说话是算数的。”

“那怎么又跟心仪之人扯上关系了呢?”紫来奇怪了,芙霜自由了,跟谁也是自由,还需要王爷开明吗?

“你有所不知,”墨梅说:“府里给姑娘自由,只有一种方式,就是嫁人。嫁了你就出府了,自由了;不嫁你就出不了府,也没有自由。”

“虽然王爷按照承诺是要给芙霜自由,但规矩还是规矩,芙霜就必须嫁人。”墨梅说:“王爷给芙霜选了个相公,可惜,芙霜不愿意,她就冒死跟王爷提出,要嫁原先那人……”

“我们都为她捏把汗,不晓得王爷会怎么动怒,结果呢,王爷只是劝了劝她,但是她非要,王爷也就答应了,让他们完婚。”墨梅说:“难道从这件事里,你还看不出王爷开明?!”

那是开明。紫来由衷地感叹,真是看不出呢。

“你知道,王爷是怎么劝她的吗?”墨梅看着紫来,面上有些凝重。

紫来呵呵地笑道:“还不是要她听自己的话,嫁给自己为她选的人。”

墨梅瘪瘪嘴,摇了摇头:“王爷只说了一句话。”

“这么酷。”紫来说着又笑起来。王爷话是不多,但是每一句,都一语中的,犀利见血,她很好奇,他到底说了什么。

“王爷说,他不适合你。”墨梅轻而怅然地吐出了这句话。

紫来猛地一震,她想起,王爷跟她提到沈如廉的时候,说的,也正是这样一句话。

“他怎么知道适不适合?!”紫来有些不屑,芙霜和那人是否合适王爷怎么会知道,我和如廉是否合适王爷又怎么会知道!

“我们原来也这么想啊,可是,后来好像真的验证了王爷的话语……”墨梅的话渐渐低沉,换成了叹息:“前些日子,府里有人去秦淮办事,回来说,芙霜又到了青楼私馆唱曲……说是那人成日风花雪月不务正业,到底是坐吃山空,家里没了生活来源,芙霜只得重操旧业……”

“想芙霜,在府里过的日子,那是多么逍遥,如今,竟被打回原型,”墨梅戚然道:“原来,她只念着那人的情,看他为自己变卖了家产追过来,于是也时常与周济,不曾细想他的为人,如今真嫁了,随了他,发现情种虽是个情种,却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把家里的吃光喝光,便只会在炕头上唉声叹气,真真还不如一个女流……”

唏嘘一阵,忽然直起腰来:“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干啥?背里说人,总是不好的……”

本来还想打趣墨梅也是个实心人,稍稍抛砖便引出了玉,好好地调笑她一番,但是听到芙霜的现状,紫来沉重得一个字也说不来。芙霜满心希望奔前程,谁知,前程竟被深情误,复又堕入风尘中。这跟自己是何其相似,紫来只觉得心意沉沉,令她浑身无力。

墨梅见她不语,又说:“所以啊,我既然没有心仪之人,还是听王爷安排的好,不管嫁了谁人,只要是王爷相中的,应该差不了。”

紫来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句:“谁知道王爷有没有这般心思……”

墨梅甜甜地笑了:“你别以为王爷只对芙霜另眼相看啊,但凡是姑娘和书童的亲事,王爷都要亲自过问的。”她看了紫来一眼,有些赧然:“不过,以下的仆人,他就不会管了……”

他不管婢?谁要他管!紫来可没当回事。

“等我走了,你想办法升姑娘吧。我觉得,你已经很够格了——”墨梅亲热地揽住了紫来的肩头:“要是你做了府里的姑娘,那好日子,可大把的有,将来呀,王爷也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