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的紫肉儿苦干了,腔子里挣下个病了。”
1
没当沙娃前,猛子并不觉沙娃难当。现在才发现,沙娃那口饭,并不好吃。他才干了半日,就觉得散了架。每个骨帽,每个汗眼,都发出声来叫疼。但他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当沙娃再苦,也比在家府祠里受污辱强。按家法,若有人偷了东西,就逮到那里,招了族人,数出罪状,不论男女,都啐。猛子愿死,也不愿叫人啐。他知道,这事儿,双福做得出。他那口恶气憋许久了,早想找个机会出了;可没想到,沙娃如此之苦。
下木笼时,猛子发现,大地正吱呀乱叫着,拚命挤木笼呢。刚开窝子时,没用木笼,大地便狞笑着,一抖身,哗啦,几个沙娃就没命了。后来,就用木笼:将那粗木条,搭成井样,夹以柳条桦条。但大地是不甘心的,它咋甘心叫人在身上扎洞呢?它就挤,挤呀挤,猛子就听到那吱呀了。但他仍硬了头皮下行,沿了绳做的软梯,脚一动,绳也乱动,晃呀晃呀,脑子就晕了。但别的沙娃不在乎,大地虽在叫,绳梯虽乱扭,但他们不在乎。猛子也是长了卵蛋的,人家下木笼,你就得跟上。
一股潮湿气扑鼻而来。那气味,阴阴的,有股霉味,已有潮湿的迹象了,但还没出水。这是新开的窝子,离见底还有老长一截。这是最苦的时候,你见到金子的希望很渺茫。你只有出臭力,将那沙石装入背篓,再沿了绳梯,颤巍巍上去,倒到那人造的“山”上。
因井底小,一班四人:两个“背手”,负责背沙石;“锨家”往筐中装沙石;那“镐手”王秃子,则抡了镐,疯子似画弧,把那整块的大地,弄成一堆狼藉的碎末。初见王秃子仇恨的眼神,猛子的脊梁上一阵阵发冰。他觉得土地爷一定会疼的。那长可盈尺的镐头边往土里戳,边叫出磳牙的声响。那声响塞滿了井,撞得猛子牙根发酸。若在平时,他会捂了耳朵,但今天,他想看看自己的耳朵能忍耐成啥样。……你个驴日的耳朵,老子能忍,你也就忍一忍吧。他想到双福那发亮的眼睛,里面装滿了嘲弄。猛子冷笑一声,啐口唾沫,背起装了沙石的背篓,上了绳梯。
锨家定然想讨好双福,在背篓里装了超量的沙石。猛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不怕。他眼里的“锨家”也是双福。你能装,老子就能背。只是那绳子入肉太深,简直能觉出疼了。猛子抖抖背篓,上了绳梯。
那绳梯,用两道粗棕绳,中间横以木棍,在空中乱颤。背篓也随了绳的晃撕扯身子,才上了几步,猛子就觉出腰疼了。那疼,波晕似扩散,很快就荡至全身,但猛子赌气地想:叫你疼,叫你疼,你个驴日的腰。
抬起头,一个亮亮的方块里有好些人头。猛子知道他们在望他。他们定然也知道锨家做的手脚,也定然知道猛子的难受。猛子便恶恨恨上了几步。这几下,仿佛把体力耗尽了,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口里很渴,太阳穴轰轰地叫,肩上的绳子吱呀着用力。猛子想,要掉下去了。他不敢朝下望,他自小就有恐高症,一下看,他怕手会自个儿松了。
他屏了息,咽口唾沫,口里虽无唾沫,他还是咽了口唾沫。他想,双福你个驴日的,老子偏不尿你。一想到双福,身上却奇怪地有了一种力。他努力地攀几下,然后俯在横木上,喘口粗气。他觉出危险了。这时候,手脚要是不听他的使唤,他就会飞堕而下,像山上滚洼的老牛一样,滚成一堆烂肉。
他奇怪地想到了爹。爹老说:“你能给,老子就能受。”爹说这话时,是针对老天的。怪的是,双福就有种老天的感觉。猛子很讨厌这类比,但没治,双福硬要成老天,猛子也没治,便也想:“就是。你能给,老子就能受。”他这时才明白了爹的心。爹原来一直和老天较劲,就像自己跟双福较劲一样。
“上呀!”花球在井上喊。他已背了一回,“第一回,都这样。”
猛子努力向上攀去,攀一下,骂一声。他较劲儿似的咒骂。怪的是,每骂一次,脚下就多了份力道。借了这力道,他一步一步,接近那亮光了。
忽然,猛子感觉到有双手在拽他,想把他拽离绳梯。一种恐惧腾起了。他想,莫非,我命里该当摔死鬼。他想到自己在猪肚井睡过豁子女人,豁子就是摔死的。这一想,头发倏地奓起。他差点松手了。他努力地扭过头去,朝身后啐了几口。这是妈教的驱鬼法。听得井下吼:“你吐啥骚水!快上!”是锨家的声音。猛子笑了,再啐几口。
再挣几步,已到井口。花球上前,提了背篓,拉上猛子。听得花球骂:“呔!锨家,上这么多沙,往死里整人哩。出了人命,你可要抵命。”
一股清风扑来,天把蓝也倾泻了下来,灌入猛子身内。那是异样的清爽,从里到外地爽。每个汗眼都叫:“爽呀!爽呀!”远山上浮朵白云,那白,耀目呢。猛子觉出,生命真好。
北柱过来,说:“双福说了,谁不想干,可以回去,只要认个错就成――当了沙娃的面。”
花球望猛子。
猛子啐了一口,说:“不就十五天吗?老子干!老子有啥错?”
2
身体里定然有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它能预感到突现的灾难的。记得,木笼塌时,猛子身上的肉狠劲地跳了几下。当时,他还在井外,迎了风头,狠劲吸气。那风,从沙漠那头吹来,爽极了,吸不了几口,脏腑就亮透了。这时,大腿处有块肉起劲地跳,砰!砰!腿里仿佛有个兔儿在弹腿。
他想,木笼该不会塌吧?
但他还是下了井,因为双福和掌柜们正起劲地说笑呢。猛子能觉出,双福定然在用眼的余光扫他,那是他的习惯。猛子恶恨恨吐口唾沫,下了井。
到井底,那锨家正嘲弄地望他。这一班中,锨家是头儿,他的权力最大,想整你,就给你多上些沙,就能挣得你伤骡子似的喘气;想体贴你,手下就能留点情;到井底时,最有可能捡到金子的,也是锨家。所以,锨家多是掌拒的亲信。那抡镐的,叫把式,地位仅次于锨家。到清底的时候,把式瞪了贼眼乱瞅,说不准也会发现金子。背沙的叫背手,是窝子里最苦的人,干一班下来,骨架都散了。
猛子很厌恶这锨家,这人若是当了官,比世上最坏的官还坏。他心中的刁钻,早渗到了脸上。时不时,他总要找个理由喝神断鬼。那神态,比省委书记还牛气十倍。猛子很想揍他。
记得,木笼就是在那时塌的。
吱扭声忽然大了。猛子以为是幻觉呢。他已适应了乱颤的绳梯,周身的疼也给汗洗了个精光。猛子知道,那疼,暂时躲进了骨髓,正发酵呢,等它一释放,立马就能吞了自己,但还顾不上想它。他只想做好眼前的事。他是实了心干活的。此刻,唯一能显示他尊严的,只有干活了。他不想磨洋工。当然,即使他想磨磳,也没有机会,一到井下,锨家就噌噌几下。因第一次上得太多,差点出危险,锨家不敢再整他,每次装三锨多一些。一上那软梯,猛子就憋足了劲,一猛心上窜。他发现,那绳梯,越上得快,越显省力,一磨磳,自家的身子也要欺负你。那百十斤的重量,全靠手抓脚蹬呢。不过,猛子也不想磨磳了,他想试试自己,能否干沙娃的活。以前,虽也参加田里劳动,但那活轻微。这背沙,却真是将吃奶的劲也使了。他想试试,能否超过过去的自己。以前,他是个混世虫。后来,经了好些事的他不想混了,只想好好活几天人。既知道活人得吃苦,那就从当沙娃开始吧。
但他没想到,木笼会发出那样的叫。才入底,就听到那吱吱声越来越大。先是一阵吱吱声,声音很大,像无数只巨鼠在叫,十分瘆人,开始有沙下泻。正在井底撒尿的花球惊叫:“天呀,木笼要塌了。”
“夹嘴!”把式王秃子喝道。
猛子正嫌花球嘴臭,说那不吉利的话,却听得那吱吱声越来越大。沙子雨一样下落,一股震动从上面传下,已到身边。妈呀,真要被埋了,猛子想。他很想抬头看看,但沙土水一样下泼,脑子嗡了一声,一片空白了。恐惧却一下抓住了心,耳旁的锨家疯了似叫,王秃子也在闷吼。花球哭声顿起,他是有机会出窝子的,猛子下来,他就能上,但他偏要在井底撒尿,木笼可等不了他。人家大地硬挤,木笼已撑得筋疲力尽,就轰然合拢了。
耳旁是各种声响,分不清啥声音。那混和的声响猛擂脑门,黑倏地挤来压来,很有质感。猛子闭了眼,仍能觉出那是稠稠的胶质,混了土,混了灰,混了绝望,混了恐惧。腿下身边都在抖动,这感觉和地震时一样。小时候,他遇过一次地震,大地像老母猪抖虱子似的晃。他和灵官互抱了,啥都没想,只是颤抖。平时觉得死很遥远,那次才觉得死就在身边。过了些日子,又觉得死遥远了。死一遥远,他又成混世虫了。没想到死偷偷跟定了他,稍不留意,就朝他龇一下牙。这次也许真要死了,他想。怪的是,心里虽有恐惧,更多的却是不甘心。那不甘心,仅仅是感觉,是一团混沌,没个清晰的思路。只觉现在死了,有些不值的。
接下来,是一阵更大的震动。猛子抱了头,觉得细石子打到胳膊上。他想:“完了。”脑中一片空白了。纤尘弥漫。耳旁叫出几串咳嗽。听得有人惨叫,接着绽起哭声。猛子听出,是花球的。
“妈呀!”花球叫。
沙石终于静了。顶上的木笼仍在叫,猛子不敢抬头,但觉得天没了。巴掌大的那块天肯定没了。猛子小心地挣开眼,却啥也看不见。这时,他才觉出了恐惧。恐惧是块巨大的空白。那空白,能盖了好些东西,天呀,地呀,心呀。恐惧时,啥也没有,只有那遮天盖地的空白。
渐渐地,心从空白里晶出了,才发现那稠稠的黑,已挤压了来。那黑,有很强的质感,撞得他脑门发疼。耳中有面大钹,使劲敲,“咣!咣!咣!”他抱了头,蹲下,想:随你吧,老天。
一个人扑来,和他抱在一起。又是一个。分不清是谁,也用不着分清,只要是人就成。在巨大的灾难降临时,只要有人和你拥抱就是最大的安慰。人这个概念,在死来临时最显珍贵。
各种声响熄了,黑却更浓。花球的哭声没了。谁也不再出声。他们显然叫突降的灾难吓呆了,还来不及理性思维。但猛子觉出,那合拢的井并没完全下堕。木笼上的檩条柳条们担了大部分沙石。那下泻的,仅仅是从缝隙中滑过的细沙。这一发现,很令他欣喜。他捏捏掌中不知是谁的手,问:“没事吧,你们?”
听得王秃子闷闷地说:“啥没事,叫活埋了!”
花球说:“亏了那木笼。”
猛子松了口气,但觉得胸腔很闷。那黑里,定然还有乱飞的纤尘,真够呛。但心头轻松了许多,想,幸好井不很深,若打到水层,这会儿,早淹成水老鼠了。
花球说:“不要紧,上头会叫人挖的。”
王秃子冷笑道:“就这点儿空气,等人家挖出,也不过几个尸身子。”
这一说,猛子浑身酥麻了。就是,咋没想到这?就那么一点儿空气,你吸,我吸,就没了。不说人家挖不挖,就算挖出,也早死僵了。听得花球又抽泣了。在凝固胶质般的夜里,那声响很叫人发堵。猛子嗔道:“你掉啥尿水?一个大男人,死就死,怕啥?”花球抽泣道:“女人才生娃儿……。”王秃子冷冷地道:“你是怕人家没人养活?你瞧,这世上光棍多,哪见剩寡妇的?”一句话,噎得花球不再出声。
一只相对柔软的手摸了来,猛子辨出是花球的,就捏一捏。花球萎倒下去,倚了猛子,喘起粗气。
“死吧。”王秃子咕哝道,“谁都死吧。”
觉得脚部有潮湿的热感传来,猛子一摸,觉出粘来。他怀疑是花球刚才撒的尿。一股刺鼻的腥却扑了他一脸。“秃子,打个火。”叫了几声,才听一声很大的响。光里显出土头土脸的王秃子。花球瞪着恐怖的大眼。
就了火光,见手里那粘,竟显黑红。“血!”花球叫。猛子早看到萎在一旁的锨家。王秃子定然也看见了。光倏地没了,黑又稠稠地挤了来。
“打亮!打亮!”猛子叫。
亮又醒了,凑近锨家,见他已没了半个脑袋,红的白的汇于一处,在凹处汪了。亮一抖,又熄了。一股酥麻,从头顶荡向四肢。猛子打个寒噤,手在另一旁的沙中磳几下。一股恶心涌向心头。
“猛子!”花球叫。黑里伸来一只手,猛子接了,使劲捏几下。“真死了?”花球哆嗦着问。王秃子说:“头都没了。想活,也由不了他。”
猛子很讨厌他。听那语气,锨家成阿猫阿狗了,就气呼呼说:“亮了火。”王秃子说:“只剩一点儿油了。”猛子恶恨恨说:“亮了!”几声不情愿地咕哝后,光亮又胀滿了井。
头顶仍黑洞洞的,看不清塌成啥样了。想来那塌处,距井口不远,依稀可见粗木,横里斜里地织了,定是它们撑了力,将下堕的沙石们托了。
拨拨锨家身子,仍软乎乎的,但想来真死了,除非半个脑袋也能活。剩下的半张脸木木的。方才,这脸还挂滿了刻薄。此刻,半张脸没了,刻薄也没了,只剩下带着半个脑袋的身子萎在血水里。猛子发觉,那死,成人的影子了,只要一有机会,就突现了。
就了亮,花球爬离了锨家。他紧挨锨家,那石头,若稍拧半个身子,进阴司的,便是他了。但花球看来没想到这一点,他只是怕尸体。那怕,从他抖动的身子里荡出,窜入不大的空间,发酵着。
猛子挪挪身子,蹲了,熄了打火机,另两人也凑了来。那黑将尸体盖了,但白的脑浆红的血仍浆在脑中,一波波打旋。猛子觉出恶心。怪的是,恐惧却溜远了。他想,要是那石头砸了我,此刻,我到哪里去了?
一种很怪的感觉溢滿了心。每次经历死亡,那感觉就倏然而来,脑中啥都没有,只有那感觉。那感觉里瞧世界,都变样了,钱财呀,名声呀,女人呀,都淡了。先前心里多重的东西,都轻飘飘了。若在以往,此刻他会恐惧的。可那感觉酵在心里,连那尸体、脑浆、污血都跟他毫不相干了。他只是想,要是那石头砸向我,这会儿我在哪里?
花球狠劲地捏他的手。他手上老茧不多,容易辨认。猛子知道他很恐惧。先前,猛子也这样。一次去医院,见一骷髅,他毛发倒竖。后来,死的人多了,才觉出那骷髅自己也有,它如影随形地跟定了自己。真没个啥怕的。恐惧虽溜远了,另一种感觉,却不知不觉地漫上心来。那便是不甘心。
真不甘心。这样死了,人会说,死得该,谁叫他当贼呢?猛子是不想以贼的身份死的,早知在今日要死去,不如在跟偷猎者搏斗时叫对方捅上一刀。这时,他才明白人的死,比人的活重要。此刻他死了,便是该死的贼。那时他死了,便是烈土啥的。人还是那个人,死法不同,价值就不一样。这一想,就有些后悔头脑发热,跟花球来干这营生。当然,他当初并不认为自己是贼。这沙,不姓张,不姓李,谁有本事谁弄,可也挡不住有些舌脏的,骂他是该死的贼。爹妈养了他二十几年,背个贼名去死,真不值得。
他想,要是他真死了,妈会哭的。妈可不管他是做贼还是当英雄,只要他死,妈就哭。爹却不一样,爹会恨铁不成钢地骂几句,也可能掉几滴泪。猛子不稀罕爹的泪,妈的哭声哭相却一下塞滿了脑子。想到妈会那样哭他,猛子很感动。但同时,又感到一种揪心的疼。
妈会咋活呀?他想。
井底静了,黑将啥都淹了,心跳和呼吸声胀滿原来就不大的天空。他看不见另两人,但能觉出他们的绝望和恐怖。这时候,死几乎成了必然。那挡架沙石的木笼,一当乏力,成吨的沙石就会倾泻而下,埋了自己;或是,有个贼溜溜的石头溜出桎梏,带了风声飞下,脑袋就不作主了;再或许,那沙石间若是没了缝隙,凭底下的那点儿空气,也支持不了几个时辰。前几日,另个窝子里就有被捂死的沙娃。
隐隐传来一阵噪杂,定然是井外的。不知外面乱成啥样了?是不是惊动了村里人?一定会的。那毛旦,准会炸呼,还有别的多嘴的沙娃。河川里有许多看热闹的,定然会将这消息传到村里的。这会儿,妈不知咋样伤心呢?
“呔!”花球朝上吼了一声,声嘶力竭。
“别叫了,听不到的。”王秃子冷冷地说,“这会儿,外头炸翻天了。”
这倒是,猛子想。
3
静了些,一种巨大的嗡嗡声响了,说不清是不是幻觉。这嗡嗡应和了心跳。猛子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口中虽说不怕死,但死真降临时,仍有些不甘心。猛子一想,这辈子仅干了几件事:操了双福女人,经了憨头的死,跟孟八爷去过猪肚井,和豁子女人睡过觉……就这些。生命的二十多年里,留下的,仅仅是这样几个片段。莫非,这就是灵官所说的人生价值?
花球问:“猛子,你想啥?”
猛子道:“我想,这辈子白活了。想一想,当初,真该多干些事――当然是好事。现在想干,也晚了。算了,活不了多久了,哭也没用。你说,要是还有活的机会,最想干的事是啥?”
花球说:“出去,看一看,看看外边的世界究竟是个啥样儿。你呢,王爸?”王秃子咬咬牙说:“拿个炸药包,将那些坑过人害过人的官儿都炸了。反正是个死,要死,大家一齐死。”王秃子因为穷,窝囊几十年了,谁也瞧不起他,加上超计划生育,时不时就有乡上干部去他家抢粮。
猛子笑了,“我也老想呢。可炸了一个,上来一群,照样坑你。”花球说:“听黑皮子老道说,人家该坑。人家是啥转世的?是打的那批土豪劣绅,你分了人家的田,共了人家的产,人家投了你的胎,讨债来了。”
胡扯几句,谁都懒得再说话。猛子萎倚在井壁上,想,要死了。一切都像做梦。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梦。那死,想来也是梦,但死后的自己,是啥样儿?是真有来世?还是啥都没了?若有来世倒好,大不了再活一次。若是泡沫般从世上消失了,那就真不甘心。老娘十月怀胎生下他,还没干成啥,就死了,跟没生有啥两样?他很后悔自己没好好念书。以前他以为,念书是没用的。后来,念了高中的灵官和念了初中的他在一起翻土块时,他一点也感觉不出念书有啥优势。后来,灵官溜出了沙湾,去了一个未知的所在。他自己,仍在翻土块。生活如磨盘一样,一圈一圈,老在那轴上打转,变化的,仅仅是那张娃娃脸变成了汉子脸。现在,又跟老鼠一样,给闷到了井底。早知这样,真该去看看外面,看看那个把灵官引诱出去的花花世界,究竟是啥模样?现在,他跟盆盆子下面的蛤蟆一样,活呀,死呀,都在那巴掌大的天底下折腾,真有些不甘心。
他长吁一口气,晃晃脑袋,将妈的哭脸从脑中晃去。既然要死了,也不想那不高兴的事了,但妈的脸硬往里挤,便又想,哥死了,弟弟杳无音信,自己要是再出事,真要妈的命了。心头一噎,眼泪涌出了眼眶。他极力不发出哽咽声,只一下下咽那泪水。听得花球的喉头也时不时咯噔一声。
“要死了。我才活了二十几岁,没活出个名堂呢。”花球抽噎道。
猛子想,这倒也是。要是这会儿死了,真成糊涂鬼了,活得没眉没眼的。能想起的,就那么几个瞬间,跟没活区别不大。早知这么快就死去,真该多做些事的,或者,多念些书――早知道这么快就死去,他会好好念书的。以前,觉得念书没用,生就刨土吃的料,念多少书,也叫土吃了。可这死,说来就来,心里却仍是混沌一团。念了书,可能会明白些……真有些不甘心哪。
真想知道生死的秘密,死是啥?爹老说,人死如灯灭。灭了就灭了吗?那灯苗儿,本来燃个不停,风一来,忽地灭了。那灭了的灯苗儿到哪儿去了?真啥都没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真泡沫一样消失了?真不甘心。他倒宁愿相信有来世,哪怕进入地狱经受那毒焰,也比泡沫般消失好些。贤孝上说地狱有十八层,有刀砍的,锯锯的,火烧的,石砸的……成哩,啥也成,只要“有”就成。多大的痛苦,也比啥都“没”了强。
三人都不再出声。猛子瞪大眼,看那黑,想从中看出点亮来。可没用,那黑,是啥都没有的黑――连黑也没有,只有一种感觉。身后的井壁,身旁的人,依稀有质感,是自己仍活着的证据――“证据”这词儿,还是从灵官那儿偷来的呢――要是这回真死了,坟头就是他活过的证据。不,他连坟头也没有。按规矩,没生儿育女的人,是没资格住棺材垒坟头的。他只配给捞到远处的洼里,架个麦秸,烧了;烧剩的,填狗肚子或是狼肚子。村里人管这号人叫“大死娃娃”。
一想自己一生的结局竟是当“大死娃娃”,猛子便受不了。随了这茬人在日后的死去,谁也不知道曾活过个猛子,谁也不知道!就是现在,猛子活过的证据,就是曾睡过双福女人、后来偷沙、后来叫埋到井下……就这。就这轻飘飘的几件事,就成了他活过的证据。
早知这么快死去,他会多留些证据的。当然,留些好的证据,比如修桥铺路、帮帮人、干些妈眼里的善事。若有可能,他会尽量帮那些孤寡老人。灵官说得对,人的价值,就是人做过的事。成仙成圣,成妖成魔,都由人自己做。可惜,明白得太晚了。记得,灵官说,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若不是被埋到井下,将要死了,他是不会想这些平时看来纯属扯淡的事的。
脚下黏黏的感觉很浓。猛子知道,那定然是锨家的血,或是脑浆。他懒得想它,但此刻想到锨家时,眼前却仍显出那张刁钻的脸,还有那刻薄表情,还有白的脑浆红的血。此外,啥都没有。也许,这便是锨家活过的证据了。要是他知道片刻之后,会有一块石头飞下,会削了他的半个脑袋,他定然会笑的,定然会把自己美一些的形象留在世上。
死亡是最好的定格,把一切都定格成了永恒。
4
黑里是不知昼夜的,说不清过了多久。只觉肚里很饿,那不是一般的饿,是心被吊起来炽烧的饿。懒得说话,明知要死了,话也就死到了腹里。人都死了,话也没啥用。话和屁一样,这头出了,那头消失了,跟没说一样。
花球倒是说了些事后诸葛亮的懊悔话,叫王秃子臭了一句,就哑了。臭得好。这时,啥都别说,说也没用,反倒懊恼了心,就叫心浸在这黑里,啥缝隙也别露,直到那张叫死的大网罩住自己。既知那结局的必然,就没必要自寻烦恼了。好好地度过死前的时光吧。反正,谁都会死的。
明白了谁都会死的猛子仍噎得发堵,身虽浸透了黑,心却注入了灰色。那是迷茫在旷野的感觉,四顾无人,滿目萧然。身虽无风的感觉,心却明显觉出了冷风。他仿佛读懂了以前的憨头。憨头死前,想来也和自己一样。那时,啥都帮不了你,情人、朋友、父母、子女,都与你毫不相干。你必须自个儿面对那非来不可的东西。
所以,让心轻松些吧,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又想,这世上,所有的人都难免这结局。为啥在活着时,不轻松些呢?既然终究得死,那所有的争斗,所有的巧取豪夺,所有的烦恼,都没有意义。想到自己以前和人有过的纠葛,猛子懊悔极了。
那时真傻。他想,那时,他执着眼中的一切,啥都争,不惜以命相搏。那争来的小利和可怜的滿足,早烟消云散了,那争时的凶相和锨家的刻薄一样,留在世上,叫死定格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花球也叹口气,说:“我还没活明白,就要死了。你说这世上,有没有老天爷?”猛子说:“管他呢,有他没他一样。”王秃子说:“以前,我是信有的。若没个老天爷,叫人咋活?谁也欺你,你连个申冤处也没有。一想有老天爷,才好受了:怕啥,老天爷长眼睛呢。可现在,我早不信他了。”
“为啥?”花球问。
“我睁了几十年眼睛,瞧呀,瞧呀,老天爷就是不开眼。瞧,那坑人的,害人的,骗人的,欺人的,都成了人上人,吃香的,喝辣的。像我,知道不?我连个鸡都没杀过,从不和人红脸,可善了个啥结局?差点没裤子穿了。要不然,我会当沙娃?”花球说:“我倒希望有个老天爷。”他呻吟道:“老天爷,救救我吧,我还才活人呢。”
猛子臭道:“叫啥!叫得人心烦。”
王秃子应道:“就是。养养神吧,说话费力气呢。”
“饿死了。”花球叹道。
那饿,真越发汹涌了。算来,最后一顿饭已经很久远了,是“转百刀”拌面,很后悔没多吃一碗。此刻,一想那稠稠的饭,就溢滿了口水。这念想,分明成了一种折磨,肚肠仿佛疯狂地搅动了,说不出的难受。猛子有些羡慕锨家了:瞧人家,死得多利索,不留神,半个脑袋就没了,怕连疼感也没有呢。这饿,这黑,这等死的感觉,哪一样,都不是人受的。人最怕的,不是死,是明明知道死的不可挽回,而不得不等它的那份无奈、恐惧和焦虑。
这是最要命的。
听得王秃子猛吸几口气。“怪?”他咕嚅道。打火机亮了,光又胀滿世界。那恶心的尸体又扑进眼里。
“熄了!”猛子厌恶地说。黑得久了,那亮,扎得眼疼。那死人,则扎得心疼。王秃子却不顾,他四下里照,终于照着了一样东西,他轻轻摇摇。猛子认出,那是水泵。井下到十米后,就要备上水泵,以防出水后来不及抽。王秃子说:“瞧,养命的这点儿空气,正是它赐的呢。”他将打火机伸向泵头。那火苗儿,倏地偏了。
花球叫道:“这下,死不了了。”猛子也兴奋了。他站起来,摸摸那胶管,觉得它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美。风缕的感觉从泵头缝隙中浸出,清凉到心里了。王秃子说:“别硬晃。弄塌了上面,命也不做主了。”借了光,猛子看到了头顶。几条横担的檩条弯着,一处柳条已兜了下来。那里面,定然盛了致命的沙石。更要命的是,一块牛犊子大的石头叫檩条桎梏了,仿佛吹一口气,它就会堕下来。猛子倒抽一口冷气,水泵带来的兴奋没了。
王秃子口对泵头,发出兽叫。那声响,顺了这水管,想来能传到上面。花球也将脑袋凑过去吼。
叫几次后,两人寂了声。一个声音就溜了下来:“你们没死?”花球朝上吼:“你才死呢。”一阵乱糟糟的声响。一个说:“别怕,我们救你们。”王秃子说:“救个屁,先弄些吃的。饿死了。顺水管流。弄些稀的,别堵了管子。”猛子笑了,想:“这秃子,脑袋倒开窍。”就补上一句:“弄些面糊糊,清一些。”
说罢,猛子小心地看着上方。
亮光没了,那大石却在心里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