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
这个话题是我在美国南方大学访学期间参加一个讨论课的发言,这门课讲的是环境伦理学,主讲的老师让我谈谈中国人对环境的看法。另一位发言人是哲学教授杰姆,所以孔孟老庄等中国传统思想是他的话题。我自己感受的是今天中国人的生活,中国的环境和孔子等人生活的年代已不可同日而语。让我从几件小事说起。
我住的学校客房有朝南和朝北的两个客厅,南面对着草地、道路和邻家的花园,北面一面墙都是窗户,窗外林荫浓密。刚住进去时,我总对着迎面扑来的绿色发呆,不能想象这和我熟悉的环境是同一个世界。我在中国广州住了六年,那是校园里的一片宿舍区。整整六年里,没有哪一天听不到附近室内装修的声音。几天后,我遇到把这栋房子租给学校的房东。我告诉她房子前后的树林草地,让我多么惊讶。她说,咱们房子后面还有鹿呢。你准能看见鹿群。
我在秋天的一个周末第一次见到她说的鹿。那天偶然从书页里抬头看窗外,顿时目瞪口呆。鹿在那里!静静的,两头高高的大鹿,三头小鹿,小鹿里还有两个像狗那么大的,它们在草地上吃草,衔树叶。我拿了相机趴到平台上,镜头对准它们。它们也发现了我,抬头看看,接着吃草,然后悠悠地走进丛林里。
我记得那天电话铃响起来,是一位加拿大的朋友打过来的,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鹿们近在眼前。她笑起来,说,鹿啊、松鼠,还有天鹅,在这里都很平常。要在中国,早就进了汤锅,是不是?
我想说的正是这句话。来美国之前,我曾在承德的避暑山庄见过人工圈养的鹿,我去那里一个暑期班上课,接待单位中午请我们吃饭,桌上的菜就有蛇肉和鹿肉。想来那些鹿就是喂来吃的,它们被圈在一个铁栏里吃喝拉撒,栏内看不到青草,老远就能闻到一片膻臭。你要问我现今在中国,家居处可能见到什么动物,我要说有两样常见的:蟑螂和老鼠。广州天热,这两样动物最是兴盛。老鼠药把猫都毒死了,老鼠依然到处都是。
不过,更多的动物是在餐馆前。这一点,全中国也要以广东为最。鲜活鱼虾就不用说了,那些专门以生猛海鲜招揽顾客的店档门前一溜乌龟、王八、青蚝、水蛇、扇贝……各色海鲜外地人根本叫不出名字。店门外有堆成一格格的铁笼,里面关着虎视眈眈的“野猫”(我总怀疑是被绑架的家猫)。我的美国朋友曾经皱着眉头问我:“你们中国人吃狗、吃猫?”这儿家养的狗和猫,是家庭的重要成员,你要说吃它们,跟说吃人差不多。假如要顶牛,我也可以说:文化不同嘛,你们不是也吃牛、猪、火鸡吗—来美国之前我对此就准备了答案。可是说实话,我得承认,咱们中国人何止是吃猫狗,咱们还吃果子狸、山猪、鹌鹑、麻雀、蚕蛹、蜈蚣、蚂蚁、蚯蚓……
广东餐馆专有一道美味虫汤,那就是海滩沙地里爬的蚯蚓。店小妹坐在木盆前,用一根木棍把满盆的蚯蚓一条条挑起来,从头戳到底,翻过来洗去沙,就是汤里肥肥白白的东西。还有一家公路边的特色餐馆,油炸螳螂、蚱蜢,专家说是新开食源,低脂高蛋白。美国一些城市广场和公园里,成群的鸽子停在游人脚下;咱们的城市里,只能在盘子里看到这样的妙龄乳鸽,至于那电影里可爱的《小猪宝贝》,正合烧烤全猪的尺寸。最近在网页上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位海外中国人回广州的观感,他看到餐馆外面拴着头活驴,门前的口号是“驴肉赛龙肉”,卖野味的菜单上不仅有穿山甲、娃娃鱼等珍稀动物,电视里还播出了猫头鹰、天鹅被人吃掉的新闻。美国市场上买不到动物下水,中国人不仅吃下水,更有人嗜食鸡屁股、猪大肠。那运行粪便的肛肠,自有技巧教你搓洗,肠壁内堆积的脂肪,经辣椒红油爆炒,别具风味。中国人还有一绝,女人要吃山东大叫驴那驴皮熬出的胶冻补血,男人要剁雄性驴、狗腿裆里的家伙吃了壮阳。把这些说给美国人听,美国人搞不懂,那驴狗的把把都被你煮熟切碎嚼烂了,怎么还能增强你的性威力。最后,人家只好问一句:你们这是怎么啦?还有什么是中国人不吃的吗?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讲过一个笑话,说她妹妹学法语,后来看见苍蝇,就用法语惊叫。孩子妈在一边说道,叫什么叫,没见过苍蝇吗?你就是在苍蝇中长大的!笔者也是中国生中国长的,现在虽然得了便宜到美国来,也能和鬼子说英语,但以前也是吃驴肉狗肉乌龟王八的。小时家住武汉东湖边,父亲钓鱼我送饭。他运气好的时候,眉开眼笑回来,王八泥鳅都是菜,全家开荤打牙祭。不像后来,说是甲鱼防癌,身价翻倍。
从亲身体会来说,我先要为中国人辩护一把:咱们为什么好吃吗,那是饿的呀!我过去听说广东人吃老鼠,后来我住在广州,没见有这道菜式。吃老鼠这故事,来自困难年代。20世纪60年代的大饥荒,饿死不少人。那年头,人什么不吃?以前听友人王小波聊天,他说他当时上小学,每天上课啃铅笔,把铅笔都啃秃了。我父亲说他有一次好不容易在食堂买到咸鸭蛋,一边看书一边品味,直到有人惊叫起来“吃不得啊,长蛆了!”。
在我父母那一代,解放后日子也一直是过得紧紧巴巴的。我父母月收入一百二十元,合十五美金。尽管如此,家里每人够了平均三十元人民币的生活费,不能向政府要补助。那年头,肉、蛋、糖等都是要票的,偶而臭鱼、破蛋、肥肉不要票,降价处理。碰上这样的机会,我父亲就会奢侈地抢购一回。买了臭鱼,父亲说多放点酱油就行了。他让我们两个孩子吃肉,他自己吃鱼肠子。我们不吃的肥肉也都给父亲吃,到了晚年他有心脏病,让我们后悔不已,谁说不是当年吃那些烂鱼臭鸡蛋害的!在没有冰箱的年代,我父亲还有不少点子保留剩饭剩菜,例如煮后密封、吊在通风处以竹篮遮盖、泡在凉水里。就算是饭菜馊了,开水煮过还是吃掉。我父亲的主意并非特别,中国城市百姓都这么过日子。咱们著名的臭豆腐,就是从馊饭菜里发明出来的。传说那旧社会的王老五每天出去打工,回来锅里剩半块豆腐。吃了好几天,豆腐早腥臭无比,他还舍不得扔,蘸了盐就着豆腐上长出的白毛继续吃,倒吃出了特别风味。我的美国邻居说,橡子有毒,但印第安人有办法去毒,把它做成食品。我说中国老百姓以前吃过橡子面,现在那种魔芋豆腐,就是掺了橡子面做的。
吃得是这样混杂,肚肠里更有好戏。现在中国小孩里有了不少肥胖者,这是富贵病。我们小时候,常见病是长蛔虫。孩子脸上一片片白毛癣,甚至在肚皮那摸到一个一动一动的小包,那就是它了。街边店铺小摊上,到处可见花花绿绿的宝塔糖,便是打虫的。有时不用打,自己拉出来,又白又长,还是活的。最可恶的是拉了半截没了力气,不能不用手去拽。谁要上过当年的公共厕所,肯定记得这静物里的动物。旅英女作家虹影在小说《饥饿的女儿》中写到家境更贫困的孩子,吃饭吃得把碗扔到空中,从嘴里喷出虫子。我看电影里妖精钻进了悟空肚中,令他满地打滚,立即想到孙悟空需吃宝塔糖,屙了这妖精。
虽说写到了极是不雅之处,可是饥饿年头,便是这等恶心,也能救人活命。把我的论点发展一步,饥饿时发现的食源,年头好了还能不吃吗?状元还念及第粥呢。我在另一本传记里看到,作家“文革”时坐牢的一位难友,唯一的誓愿就是:有朝一日出去,一定要一家一家吃馆子,吃它个够。翻译这本传记的老外说,不懂食物在中国文化中至关重要的作用,就不能充分理解饥饿在中国的特殊含义。早在公元前的12世纪到3世纪,就有文献提到那种煮饭的器皿,说它是“国家的首要象征”。另有一位人类学家描述中国人的创造性时说,中国人,无论穷富,都有本事把任何搞得到手的东西弄成吃的。“食品和吃在中国的生活方式中占有中心位置,它也是中国道德信仰的一部分”。这就涉及到环境伦理这门课的主题了。让我简单地说:自然,对于西方人来说,是研究认识对象;环境伦理就是探讨人应该和自然建立怎样一种合理的关系。可是,自然,对于中国人来说,我的感觉是:它是食品的来源,自然就是什么是可吃的以及如何把它变成可吃的东西。靠山吃山,坐吃山空,一招鲜、吃遍天……这些俗语的寓意方式不一样,都把吃作为生活的根本来看待。
鲁迅说中国人只有两种时代,一种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种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那意思可解为:一种是有吃的时代,一种是想吃而不得的时代。让我以美国学生看过的中国电影《活着》来举例,影片最后是葛优和巩俐去上坟,回来后一家老小一起吃饭。巩俐靠在床上吃,小外孙坐在小板凳上吃。这就是咱们和平年代的图景,终于吃上饭了。所以也要给死者供饭,让他们知道现在日子好了。“永庆吃饺子,凤霞看照片”。为啥让凤霞看照片呢?因为她难产死了,没见到孩子。可她为什么不治呢?那妇产专家挨斗饿得半死,连吃八个馒头,噎过去了。吃,就这样贯穿中国人的生和死。我记得,有幅照片是拍瞿秋白烈士就义前的情景,在那个小亭子的方桌前,有酒有菜。瞿秋白正斟酌小饮,这才叫从容赴死。形容身体好,人们说能吃能睡。吃饱喝足,象征生生不息。有吃的,这叫活着,没吃的,就造孽了。
所以当这里的教授说要到广州去,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欢迎啊,我会带你去尝各种传统小吃、海鲜活鱼。我眼前出现了广州那些热气腾腾的小街,街边的豆浆店,美不胜收的盘菜茶点,还有热汤里沸腾的牛杂萝卜、姜醋猪蹄。我还没有告诉他,你要冬天去,粤菜里有道龙凤热汤,是水蛇乌龟和鸡熬到一起。你要夏天去,川菜里有种红油鸭舌,过去那是御膳,皇帝才有的口福。鸭舌跟刚成形的柳树叶一样细小,你想想,炒一盘须得多少鸭子?教授摇头道,哇,杀生啊,太不好了。真是兜头一瓢冷水,让我思量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