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如果不借助工具,我们将看不见自己的脸。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模样,这是不是有点恐怖?可这种顾虑显然是多余的。很早以前,我们就在水边照影。只是水的洁净恍惚,使人对自己的面容依然缺少清醒的认识。直到后来,镜子和照相术的发明才稍稍缓解了这种焦虑。可是,它们的作用依然值得怀疑。博尔赫斯就讨厌镜子,认为镜子和生殖行为一样,让人口增加,而它所复制的那个人绝不是自己。照相术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罗丹也说照相说谎。
人最大的好奇便是对自身的好奇。古希腊美男子名叫水仙的就因为太迷恋水中的面容,才落水而死。据研究,每个人心里都植着一株水仙。我们日常离不开的东西中就有镜子。每日,我们在镜子前梳妆打扮,镜子让我们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把口红涂在恰当的位置上,让耳垂环佩叮当。
可是,我们有多少时间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的脸,仅仅是脸。长久地注视会让我们心生疑虑,这张脸是自己的吗,这个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博尔赫斯的困惑就会成为普通人心头的纠结。
我想每一个内心柔弱的人都会躲闪镜子,在短暂的注视、获得对面容的大致印象后,就会逃离它,再也不想靠近,似乎那是个深渊,逐步逼近会暴露赤裸的内心。只有那些足够自信和自恋的人才会如此审视自己。这样的人具有诗人气质,他们往往会在文字中解剖自己,在世人面前打开自己,使之像一瓣瓣透明的橘瓤,比如卢梭。对面容和内心都有顽强探究勇气的人让人着迷。
数学家哈代或许是另一类人,相反的例子。他一生只照过五次快照。他的房间不能有任何能照得见人的玻璃,他住进旅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毛巾把所有的镜子都罩起来,连剃须用的镜子也不容忍。这是何苦呢。这种行为对一个容貌已彻底毁坏的人来说,倒也合情理,可是这个严谨的数学家,甚至可称得上英俊呢。这一定是个曾经对镜子特别痴迷的人。物极必反。他想要抵制的只是内心的矛盾和紧张。这张镜子中的脸,让他想到了什么?
我们想起一个人,最直接想到的是那张脸。我们离开一个人,离开的也是那张脸。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他的脸依然鲜艳。而一个失散多年的人,记忆中还是少年。
我们在路上遇见一个人,首先遇见的是他的面容,其次才注意他的发型、装扮、举止,一个人的面容上蕴藏了哪些信息?某次运动时无意的擦伤,节食或精神变故导致的瘦削,纵欲或熬夜带来的双目倦怠、精神萎靡,阅历和智慧的增长所展现的沧桑前额,或是少年气概桀骜不驯,所有这些都浮现在一张脸上,地图似的脸,迎面扑来,不问而知。古人有凭面容起卦法,面容愁苦、神色凄凉者多为薄命,耳朵厚垂,额头宽阔者大都生性乐观,为福相面容。所谓面由心生,相面的也只是按图索骥而已。
一个人的面容是先天生好的。很奇怪,这世界上没有一张脸是相同的,就是孪生子,也有差别,就像自然界的叶子。但脸和树叶都会随环境和遭遇而改变。少年的美或许是惊艳的,但只称得上漂亮,只有过了成年,甚至到了色衰的中老年,才可称得上美。
这种美除了有姣好的面容作底子,更重要的是表情和气度在起作用。一个人的表情能改变容颜,特别是日积月累的表情,具有滴水穿石的效果。你看那些老年夫妻,经过多年饮食和趣味的磨合,表情越来越趋雷同,一颦一笑都相仿。我曾看见一个宠物店的店主,他竟长着一张他所亲近的动物的脸—一张狗脸,越看越像,越长越像。
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上是有一种称之为气度的东西。气度之于面容,并不总是那么玄乎,最著名的例子是曹操捉刀,一代枭雄对自己的面容如此不满,可他的气度远远覆盖了容貌的庸常。我们的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人物。通常的情况是一群人愿意围着一个人转,在这个人的四周有股气场,像磁铁吸附着铁屑似的吸引着芸芸众生。
脸是综合因素,它是一个人的标志,为什么电视里情感倾诉类节目中的女人要戴面具,蒙面大盗也用遮盖面容的方式来行窃,他们只是不想暴露自己,他们蒙住的是脸,而不是肩膀、手或别的身体部位,脸才是作为人存在的一切。证件照就是一张突出了的人脸,剔除多余的装扮,脸只是脸,便于做了坏事后通缉,考试时用来验明正身,面容的确认就是身份的确认。
可在这个时代新鲜出炉的写真集、婚纱照中,我们见到了一张张美丽却失去个性的脸,新娘也在批量生长,如此相似。每个时期都有自己的代表面容,知青一概黝黑、粗壮,扎两条辫子,穿花格子衬衣,笑容是羞涩、扭捏的。民国女子胡蝶和阮玲玉们的面容,烫发,修眉,粉嫩,娇艳。个体的面容很容易淹没在时代的背景里,只有出类拔萃者才能脱颖而出,引导潮流,成为某个时期人体面容的典型代表。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有自己的脸,也有自己的身份。可他们以扮演别人或根本不存在的人为职业,他们是演员。做一个演员是有难度的,不仅仅要长着一张被演者的脸,更要有他的表情和心灵。让一个纯真的人来扮演荡妇,把一个卑微的人扶上国王的宝座,这种难度是自找的。可在一些著名的影视剧里,我们似乎看见了部分历史人物的复活,演员和人物的脸合而为一,心气也合而为一,甚至一演成谶的例子也不鲜见。他们一生陷于一个角色里出不来,庄周和蝴蝶的身份纠缠,在他们是命运的纠缠。
特型演员似乎只为历史上出现过的大人物而存在,他们一辈子只演一个人,演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那个人的事迹曾被写进历史教科书里,面容见于那个年代的老照片。特型演员似乎是伟人的借尸还魂,面容有了,一切都会源源不断而来,演得多了,便具有了历史人物的神采。
今后,日益发达的化妆术可以实现面容的部分整改,特型演员在“像”的问题上将越来越没有问题,准确的面容有助于他对角色的演绎,容貌是一切的基础,在这之上加上神采、风度、手势,才能接近原型人物的本真。
这是一张奇怪的脸,瞬间的改变都有可能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天生龅牙的人,有一天忽然整牙成功了,整张脸却彻底变了样。动的只是牙齿,改变的却是整个面容。推之于其他,眉毛的粗细、唇线的虚实,都可能改变面容之于他人的观感。由此可见,脸真正是精妙的仪器,一点也动不得。动了就不是你了,你在这个世界的形象已经毁坏,陌生的你已然诞生。
杜尚给著名的“蒙娜丽莎”加了两撇小胡子,这不仅仅是面容的改造,而且成了美学史上对艺术观念的颠覆了。刷的一声,蒙娜丽莎成了男人。绘画上的变性手术竟这么容易。
美人的脸是符合黄金分割率的脸,它和自然中的松果、向日葵、雪花一起符合这个美而神秘的常数。但完全符合黄金分割率的人体及脸毕竟太少,人群中的少数者无意间达到了美的极致。众生的脸只是一个标签,起区别的作用,脸是显而易见的,既然灵魂那么高深莫测。在我们每日的活动中,有许多内容就是为了修整这张脸而设置。男人刮胡子,女人描眉,我们毫不自知地对自己的面容进行着一次次改写,一次次挽留。我们以为自己千辛万苦的行为能挽回当初的面容,哪怕能延缓衰老的速度,可是,毁坏来得太快,镜子中的脸像被罩上了面具,越来越厚,越来越硬,直到与当初的面容毫无关联,皮肤松弛,黑斑浮现,皱纹密布,眼神倦怠,宛如沙丘在一夜之间塌陷,衰老来得迅疾而诡异,还在马不停蹄。
生理上的衰老是在可接受范围内,还有一种人生的变故不在人体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它能严重地毁坏面容。伍子胥过韶关,一夜之间白了头,并不是历史的诳语。现实生活中,中年丧子的寡妇、老来无依的夫妻及遭遇变故的青春少妇,他们的脸在瞬间被悲伤所毁。面容黯淡,神情无彩,前后判若两人,骤然而至的变故无法被消化,留在了脸上,让悲伤可以被看见。
疾病也在改变人脸。内脏的损坏印在脸颊上,表现在脸色、神态、五官、斑痔等方面。望、闻、问、切,首先是望,老中医用智慧的老眼在面庞上捕捉着疾病的蛛丝马迹。在中医里,脸色不佳便意味着可能含有暗疾。排除脏腑的实质性损害,有许多草药是能治疗面容憔悴的,枸杞子可用来补气血、养容颜,地黄可治未老先衰,那些药草试图改变容颜,殊不知,只有时间才是最好的化妆师。
通常情况下,人对自己的面容是无可奈何的。这既是对时光流逝的敬畏,也是安于现实的一种。有人想到了整容,把自己的老脸换掉,换一张生机勃勃的新脸。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但效果很明显,至少局部来看美不胜收。换了一张脸也就换了一个人,原先的符号都消失了,一切需要重新确认。原先爱着你的那个人,他无法适应你的新脸,因为他无法确定这就是你,除了脸,人类身上具备特性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即使相爱的人也所知甚少。
怎么办,脸已经改变,那是当初那个人吗?爱情夭折在变脸上,尽管那是一张更艳丽的面容。这时候,爱情与更美丽的面容无关,只与当初的面容有关。
这是金基德的电影《时间》中人物的宿命,男人为了报复女友轻率的整容,自己也走进了整容院,两个人,两张不同的脸在熙攘的人群中就此谁也找不到谁。
有没有一个人或一本书细致地记录过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面容改变,这一定是惊心动魄的。刚出生的婴孩,皮肤干巴、紧缩,五官是扭曲的,渐渐地,面容变得疏朗,有了微笑,增加了别的表情,越来越好看,到了青春期,面容之美达到了顶峰,随后,便开始走下坡路,化妆品和整容术掺和进来也改变不了这种趋势,多笑者多皱纹,面部表情丰富者比一张平静如水的脸衰老起来要快。
如果有人的容颜是倒着来的,一生下来是老人的脸,然后才渐渐回到中年的脸,少年的脸,婴儿的脸,在他思想越成熟的时候,面容变得幼稚,他在生活中找不到与他容貌相匹配的人,即使越活越年轻,他还是充满伤感。电影《返老还童》中的本杰明·巴顿的一生就是如此,与时间背道而驰,以一个老人的枯槁之身降于人世,最终以婴儿之态话别人间。面容的变化在本杰明·巴顿这里是另一种焦虑,他的身体是特殊的,是时间之河里的逆水而上者,有别人不能领悟的面容困惑。
杜拉斯在《情人》里似乎怀着追求小说中情节发展的兴趣去观察“我”那衰老了的面容。这种记录似乎有效地对抗了时间的行进速度,至少在心理上赢得了主动权,一个人大可不必为此骇怕,人生各种事项都会按部就班地来。衰老也是如此,总是可以把握,有规律可循的。似乎喊一声,就能慢下来。
活人的面容即使衰老,到底还是新鲜的,还能有变化,并不骇人,一个人死了,仅仅是一两天的时间,他的面容就毁坏得不成样子,像一个腐烂的水果,面色完全变了,并且有了气味。可是自己是不知道的,死去的人也不希望别人看见。入殓师见证了一个人死后彻底枯败的脸庞,又把他细细描摹,直到成为一张恬静而庄重的脸。这是他们在尘世最后的脸。
这张脸确确乎乎是我们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有力证据。
面具是脸的升华。戴上面具,我们成为国王、喇嘛、神灵、鬼怪、猎人、巫师,我们可以成为任何我们想要成为的人物,在这一刻,我们的面容隐去,我们的身份出现幻变,我们的心灵像蝴蝶在丛林里飞。
在某个夜晚的化装舞会上,我们戴着面具,如风一般穿梭在夜色和人群中,我们的脸是面具的脸,是未知而神秘的脸,流动性的,没有特征,抽象的,绚丽的,浮于人脸之上,就像云朵在人群头顶飘过,除了天地,没有人会记住它。
面具是安全的,它代替人脸裸露在灰尘中,被其他的面具凝望、注视,它有蝴蝶的花纹,云彩的飘逸,流水的清澈,它是夜晚的表情,是时间深处的镜子。
有一个女孩,她的职业是面具师,经常有死者的亲人来找她,恳求她给死人做面具,还他们一张在人世的脸,那些死去的脸大都面目全非,因为车祸、疾病或毁人面容的事故,总之,这些来找她的人都非常需要面具,需要一张想象中的美丽的脸。面具师尽量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但也有让他们失望的时候。还原一张死人的脸,不仅需要技术,还要有情感,可是她以前不认识他们,等看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这个面具师最出色的作品都是为死人做的,她认为一张死去的脸比较容易把握,它的表情只在回忆之中,这让她有足够的创作空间。
面具师是小说中的人物。研究面具上的面容似乎也只是小说家的职业。让面具摆脱象征,成为我们的另一张脸,把面具做得更精美些或更张牙舞爪些,让我们可以戴着它上路,这便是另一个我们,一个更加虚幻或更加真实的人物,走在真实的阳光和空气里,走在午夜梦寐般的人群中,面若桃花,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