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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京都记(1)

于坚

我从东京乘10点50分的新干线前往京都。有座位号的票是13200日圆,将在下午1点10分到达。东京的朋友说,在京都停车的时间只有两分钟,我便有些忐忑。中国生活的经验,那时候车厢里全是慌忙取过行李夺路而去的人,也许就因为互不相让而挤在过道上耽误了下车。我带着一只箱子、一个提包、一个背包,如何了得啊!但上了车,发现行李架并不能放大型的箱子,而大家也不把箱子放在自己的座位旁边,死死守着,而是集中放在车厢口,那里有一个专门放大型行李的架子。下车的时候再去取,车停的时候也不会有人跑去看是不是有人带走自己的箱子,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放在那里的箱子并不多,两三个而已,很少有人进行我这样大辎重的旅行,乘客大多只是带着一只公文包,提一个纸盒子而已。起初我不知道那纸盒子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便当,就是日式快餐。便当打开,几个格子里装着米饭团、生鱼片、鸡蛋羹、生菜。大部分人西装笔挺,吃便当的方式也差不多,滴水不漏,低头各自吃尽,然后将盒子收进塑料袋,送到垃圾箱去。绝没有杯盘狼藉的情况,也没有人说话。列车奔驰,只听得见列车撕开空气时产生的巨大摩擦声。我已经是第二次乘坐新干线,从来没有听到谁高谈阔论,或者躺倒歪斜彻底放松,大家最多就是彬彬有礼地小寐一下或者看书看手机短信看电脑,风景是没法欣赏的,速度太快,一闪即逝。一眼看去,车厢就像一个大公司的工作间,新干线完全是一趟工作快车,没有丝毫的旅游气氛。列车的滚动条屏里精确地告诉乘客这是开向某地的某次列车,途经哪几个站,洗手间在第几个车厢。之后就滚动简要新闻,我看得懂这些汉字:物流、億、販、技術、知、住友銀行、逮捕,以及一个调查:中学生可以在0.7秒内记住9个数字。坐在我旁边的男子已经吃完便当,看了一眼手机,很礼貌地睡去。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秃顶,西装,黑色领带,戴眼镜,黑皮鞋擦得雪亮,就像两辆拴在脚髁上的微型丰田轿车。

在公元794年到1869年之间,京都是日本的首都,叫做“平安京”。持续了1110年的首都,够平安的了,这是日本历史的特征,很少曲折,不像中国历史有这样巨大的动荡,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许多人给我说,京都如何地古老,如何地就是唐代中国长安的缩影。一路上我总是想着长安的样子,许多诗句涌现出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播音器里响起了日语,那是报道一个车站就要到了,已经1点钟了。从时间上看,这个要到的站应该就是京都,但我看见窗子外面只是一片原始的水泥森林,一直排开到遥远天空的尽头,哪有半点长安的影子。迟疑片刻,飞快地收拾,然后向着车厢口奔去,拖出箱子,我奇怪地以为全车人都是到京都去的,并没有其他人下车,唯我而已,我肯定已经成为这一路下车者中动静最大的一位。是不是长安先不管了,我必须在这个叫京都的站下车。

我立即进入了一个超现实的车间之类的地方,幻觉中这建筑还在进行电焊,弧光闪闪,其实它已经完成了十多年,依然是焕然一新,就像昨天刚刚落成。巨大的弧形台阶和银白色的金属电梯从高处像瀑布一样流下,上面站着木偶般的人类,令我头晕目眩,惊愕不已。京都车站是一个巨大的电镀过的闪着微光的钢材交错的建筑。内部有峡谷般的空间,似乎是一只恐龙的骨骼,它的肚子捅了几个大窟窿,可以看见天空。或者像横着的埃菲尔铁塔,结构就像M.C.埃维舍尔画的迷宫。我立即被带进一架电梯,在钢铁的捆绑中升向高处,出来的时候穿过不锈钢编织成的隧道,推开一道道玻璃门,仿佛是在世界最高级的矿井中工作的矿工。隧道附近的玻璃门后面是百货公司、商店、美容厅、咖啡室,塑胶制造的模特儿在橱窗里微笑着。最后,一系列玻璃门在身后晃着,我被带进一个叫做拉面小路的馆子里坐下。少顷,一大碗热腾腾的日式拉面就端过来了,相当好吃。这钢铁恐龙的内部居然藏着一碗拉面。窗子外面,有座高举着一个圆球的塔,那是全日本都知道的京都塔。

京都车站是日本规模最大的车站,设计者是原广司。京都被誉为通向日本历史的大门。当年,车站设计方案的招标活动非常隆重,举行了国际竞赛。1991年5月,竞赛结果发布,原广司的方案被评为最优秀方案并实施。原广司认为,今日的京都依然清晰地保留着1200年前平安京时代的城市形态,其历史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城市地理特征。他的方案意图表达地理上的、作为城市通向“历史之门”的聚集场所。车站的建筑设计,如果仅仅满足基本交通功能是不够的,它更应该与城市设计紧密结合,以它为载体,创造出城市公共空间,具有影响、改变人们生活方式的能量。

车站占地38076平方米,总建筑面积237689平方米,地上16层,地下3层,除了地铁车站和火车站外还包含了百货公司、购物中心、文化中心、博物馆、旅馆、地区政府办事处以及一座大型立体停车库。用于车站的面积仅占总面积的1/20。此外,还有大量室外、半室外的公共活动空间。整个建筑内各类电梯就有148台,相当于京都每年申请设置电梯总数的30%。

车站的大厅进深27米,最高处达60米,横向宽470米,呈两端高、中间低的谷状,顶部覆以曲面的金属网架和玻璃,进入大厅,人们会看到玻璃上面京都的天空。建筑师意图表现“境界存在,同时也不存在”的日本传统美学理念。这个车站建成后的调查显示,多数京都人对车站的设计持有异议,认为车站太巨大了,尺度和形式不适合京都。日本著名的城市设计专家西村幸夫说:“我个人不喜欢这个车站,可是如果制造出一个传统的楼阁,也不一定是唯一的答案。在古时候,没有这么大的车站,用传统的材料不可能做这么大的一个车站。如果我们假装材料是木头的,其实还是假的。所以你如果只是想复制传统的建筑样式,这好像并不是一个正确的答案。”车站如今成了日本著名的旅游观光景点,受到年轻人的喜爱。车站内坡型的楼梯成为京都年轻人聚集约会的场所。人们在车站内看不到列车,有些不知情者进来购物,吃喝玩耍一天,还不知道这是一个车站。

刚到京都,就撞上这样一个钢铁工厂般的庞然大物,令我晕头转向,很是失落。我本以为我将摆脱物质主义的东京,以一种古代的方式进入古老的日本。后来稍事休息,我再次参观了京都车站,它确实有强烈的震撼力,它给我的感受是空间上的勃勃野心而缺乏时间的深度,这是未来主义的建筑,与古老温和的京都格格不入。也许原广司的寓意是整体上的,但玻璃、钢材、冰冷的大理石组成的建筑材料、大量的几何型结构以及密密麻麻的线条将其深刻的寓意解构了,一个不知情的日本朋友竟告诉我说车站可能是法国人设计的。京都车站给我一种被捆绑在飞向未来的宇宙飞船中的感觉,尤其是它的上半部,那些通向天空的线条、尺寸精确的大门、孤独运转着的电梯、光滑的平台、抽象呆板的塑钢雕塑,灰冷、荒凉、冷漠、杳无人迹,人类的未来。我走了一个上午,只碰到穿着工作服正在擦洗电梯的清洁工和一两个幽灵般的过客。

离开京都车站,才发现京都并没有那么夸张,气氛温和安静,高楼大厦之间也夹杂着古老的街道和寺院,有些地方还是成片的。古老的街道,但说不上那是日本式的还是西方式的,风格含糊。一条河自南向北穿过城市,那是著名的鸭川。看起来水是清澈的,一些鸟在洗澡。河岸上有宽阔的大堤,日本朋友告诉我,这里每年都要搞“鸭川川床”的活动。“鸭川川床”就是在鸭川河岸上的纳凉平台。夏天开始的时候,在鸭川西岸上,临川的先斗町的各家餐馆就向河面搭起纳凉床,点起古式的提灯。人们躺在岸上,眺望东山,饮酒唱歌睡觉。

我住在花见小道的家庭式旅馆,紫旅馆。这是半个月前在日本的朋友通过互联网帮我预定的,只有两天的空位,两天后,我得搬到另一个旅馆。这一代是老街区,歌舞伎聚集的地区,旅游热点,旅馆价格比较贵,一个房间每天9000日圆,包早餐。虽然是9000日圆,但是一个房间,你可以一个人住,也可以一家子住。顺着四条向东,这是一条两旁都是回廊的商业大街,有19世纪的氛围,只是街上的人很少有穿和服的。转进花见小路,就进入了京都传统的街区,都是深色的两层木楼房,一楼大都是酒吧、餐馆、咖啡店的门面。下午,所有的门都关着,像是休息日,其实都在营业。后来我发现,日本的街道上没有中国那种街道上的生活。在中国,生活从房屋里蔓延到街道上,人们在那里聊天、吃饭、洗衣服、养花,玩麻将,尤其是在次要的街道,街道只是家居和日常生活之间的过道。冷清无人关着门的街道是很不吉利的,没有人气。在日本,街道只是用来交通,生活在屋内进行,因此街道总是很安静、冷清。从第三个小巷进去,远远地就看见了挂在木阁楼上的“紫”字,写得龙飞凤舞。也是两层的楼房,按了门铃,拉门犹豫不决地被撕开了,就像日语,这种语言的一句话只在最后的时刻你才知道它的意思是要肯定还是否定。一个笑容满面的老婆婆弯腰垂手站在门口,她就是旅店的女主人吉田绫子,也是唯一的服务生。进门是一个两平米的小天井,角落里摆着一盆植物。天井边是一个铺着席子的台,客人在这里就要脱鞋,换了拖鞋再进去。一楼是浴室、厨房和主人的卧室,后面还有个稍大的天井,里面有水缸和一个神龛,一点植物,盆景般的小天井。主要的客房在二楼,三个房间和一个卫生间。有的房间门口放着拖鞋,这意味着里面有人。我的房间大约七八平米,床是榻榻米式的,干净的被单上放着一套和服。榻榻米的功能就是睡觉,这样的贴着地面是否意味着不安全感?榻榻米没有上床下床这样的含义。住这样的房间,你得学会整日盘腿,站着是很不方便的。有两处窗子,一处向着别家的瓦,一处向着街道。吉田绫子66岁,有两个儿子,嫁到这家后就一直跟着丈夫开旅馆,算起来也是三四十年了。她的听觉已经非常灵敏,只要听就知道客人需要什么,在做什么。她为我放好了洗澡水,请我去沐浴。浴室是公用的,总是吉田绫子放好洗澡水,再请客人去沐浴。晚上回来的时候绫子问我,早餐几点用,我犹豫了一下,说7点到8点之间吧。她说,那就折中一下,7点半吧。我后来发现,明治维新以来以德国为榜样的日本,时间观念已经非常精确,看日头估计时间,不戴手表已经无法生活了。我看到公共汽车站的时刻表,每趟车的抵达时间精确到分。奔波一天,我本来准备睡到自然醒,然后睡眼惺忪地迷糊一下再吃早餐的,现在却紧张起来,想到7点半必须吃早餐,竟有点难以入寐了。7点25,房间里已经飘起煎鱼的香味,电话响了,绫子咕噜一阵,我猜意思是吃早餐的时间到了。还来不及衣冠楚楚,她已经敲敲拉门,抬着一盘食物,跪着进来了,将一碟碟食物摆好在比榻榻米略高的矮桌子上。每样食物都是一小碟或者一小盅,刚好可以摆满一只盘子,这样的配置决不是让你大吃大喝铺张浪费,吃饱而已。食物包括,一罐米饭,一碟渍物(泡菜),一块煎鱼—旁边配了一片红叶,好看而已,不可吃的,一只冷鸡蛋,一盅豆腐汤,一壶茶。摆好,吉田绫子悄然退去。次日的早餐,只有米饭不变,其他都换了。旅馆周围很安静,街道的尽头是一个禅寺,偶尔有汽车猛烈发动,然后一切归于寂静。我打开向着小巷的窗子,从来没有看到人。有邻居来拜访绫子,是来向她借被子的,看来也是开旅店的。有一天出门时看见吉田绫子的丈夫,老人家,鞠躬,然后就不见了。拉门锁起来,房间就消失了,看起来只是没有房间的过道。知道那是房间,是因为房间的门口有时候放着拖鞋,两双的,三双的。有时候一双都不见了。拉门将房间隐匿起来,每个人都藏在自己的格子中。放在门口的拖鞋是一个符号,表示里面有人,但里面是谁是不知道的,拖鞋都是一样的。而在中国,门就意味着住在里面的人的地位、尊卑。现代的兵营式建筑弱化了这一点,但只要可能,门一定会有暗示性。家庭旅舍并没有供客人交流的客厅之类的地方,在中国,家庭旅馆的话,大家可以在客厅里看电视,一起聊天,并参与店主人的家庭活动,比如帮他做饭。就是大宾馆,也给人似乎知道别的房间里在做什么的感觉。有些旅客的门大开着,电视的声音传到过道上。开会的时候就更热闹了,那一段的过道上的门都开着,男女同志彼此在房间里串来串去。紫,温暖,舒适,但是很隔绝,孤独,神秘,互不相干。

京都从公元794年成为日本的首都,最初名为“平安京”。古代京都仿造的是长安和洛阳的模式,以朱雀大路为中心(宽度约85米)分为左京、右京两区。南北约5.2千米,东西约4.7千米。那时候曾经拥有15万人口。现在已经有1469472人(2005年的数据。如此精确的人口数据,在中国是永远统计不出来的)。天皇居住在京都的北部,那里也是政府机关。京都是明治维新以前日本的政治中心。以天皇为首,贵族、官员、武士等都生活在这里。周边地区是政府官员的官邸,宅院井然有序,形成官邸街。古代的记载说,京都“柳树与樱花交错种植,如锦如缎”。到11世纪至12世纪之间,平安京才被称为京都。中世纪的京都,市民社会非常发达,已经作为商业都市发展成日本最大的都市。在17世纪末,东京的西阵地区已经成为世界知名的纺织业中心之一。明治时代由于政治原因,日本首都迁往东京,京都市民的抗议游行也没能阻止天皇的迁移。皇室贵族,有经济实力的市民,也陆续迁离了东京。

1944年夏天,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担任中国战区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任,盟军司令部请他提供了中国日占区需要保护的文物清单和地图。梁思成同时建议盟军对日本的两个城市—京都和奈良也加以保护。由于梁思成的嘱托,盟军没有轰炸京都和奈良。

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日本出台了一系列相关法案,将京都历史风土区和景观地区加以保护,并对建筑物高度进行限制,除市中心区域外,大部分地区都控制在20米以下。许多区域保留着传统的木结构房屋,只是全部进行了防火防震的改造。京都没有机场,地下铁路也只有两条。京都的建筑混杂着历史上的各种风格,看起来已经不那么浑然统一了。从花见小道一带的木结构的传统民居到京都车站的钢结构后现代建筑,京都给人一种魔幻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