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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京都记(3)

在古老街区的尽头,是依山而建的清水寺。清水寺是公元798年由将军坂上田村麻吕和延镇和尚主持建造的。现存的大部分建筑始建于公元1633年。深黑色的圆木,将庙宇支撑在一处悬崖的边上,被红叶密集的树林簇拥着。正殿前面是一个由139根木柱支撑的平台,离地面有五十米,京都人将它叫做“清水之舞台”。传说如果从这个舞台上跳下,没有受伤,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如果死去,亦能成佛。因此来这里跳崖的情人络绎不绝。为此,京都政府在1872年就颁布了跳崖禁令。本堂正殿供奉着十一面千手观音立像,每隔33年才开放参观一次,最近一次开放是在2000年。悬崖下有泉水流出,被人为地分为三股。饮泉水是游览清水寺的重要项目,随时都有人排着队在饮水。据说这三股泉水分别代表爱情、生命、财富,想求什么就喝对应的一股。饮水是用带长柄的金属瓢,伸到岩石下去接来饮。每个人饮毕,就将瓢放到旁边的金属消毒柜里,这机器一两秒钟就可以将细菌消灭了。在这样神圣的泉水边上,使用高科技设备,看起来很是怪异,不自然,人们是信任那神圣泉水的力量呢,还是信任那科技产品的魔力?大殿里立着巨大的圆柱,看上去它们要生长几百年才能长到这么粗。佛像被放置在房间的深处,都是小型的造像,看不太清楚。工作人员在不断地抹拭着神龛、地板,使圣地产生了很高的光洁度,令人几乎不敢投足。正殿门边立着小牌子,写着:土足禁入。土足就是赤脚。在日本,进入寺院一般都要脱鞋,脱鞋不是小事,它令进入寺院这件事情在身体上体验着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和神圣感。如果平时不注意卫生的人,现在就很自卑,要么不敢进去,为自己气味浓烈的脚而深怀内疚,也许回去后就下了决心,养成每天认真洗脚的习惯了。多年前在《外国文艺》上看过一篇日本小说,详细地描写秽物的排泄,当时很是不能理解,现在想起来,大约是被普遍的洁癖压抑所致吧。站在清水舞台上,可以看见京都,白花花的一片,就像正在熔解的银子。

京都已经相当旅游化,似乎一切方面都很在乎旅游者的感受。在著名的商业大街四条通的东段,有著名的先斗町,就是饮食一条街,相当长,恐怕有一公里。叫做街,其实只是一条小巷,两边全是酒吧、饭馆、咖啡店……一家挨着一家,每一家都精心设计橱窗、门帘、招牌,美学风格看得出都是来自古代的诗歌、书法、绘画的灵感。这条街在晚上看起来就像一个接一个的灯笼。精致而别出心裁的设计给人相当昂贵的印象,并没有中国饮食排档那样的混乱热闹,便宜而不讲卫生,铺面会沿街涣漫出来,伙计们吆五喝六,食客成群结队。在这里,一切都在拉门后面静谧地进行;街上看起来很冷清,其实正是生意红火的街道,食客到了这里,立即被装到各式各样的格子里去。与中国饮食的热闹渲染、大吃大喝比起来,日本的饮食给人低语的感觉,饮食好像很不好意思,含着羞耻似的。日本有无数的格子,这是我的深刻印象,就是一份普通的便当,也是分为几格。

先斗町过去不远是京都著名的新京极市场,一个城市最能看出它的真相的地方,莫过于菜市场。日常生活的许多部分都可以包装起来,但菜市场太日常了,与大地的关系太直接了,是很难包装的。令我惊讶的是,我看不出新京极市场有菜市场这样的地方,一切都被包装好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泥巴,这是完全与大地断绝了关系的市场,什么都被透明的塑料包裹着,就像无数的避孕套。像昆明那样,许多蔬菜还带着泥巴,在这里简直不可思议。很多摊子都在卖渍物(泡菜)。泡菜在中国,大多数来自外祖母的瓦罐,这是私人家庭的秘方,但这里的渍物,统一包装,有商标,我估计是大批量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我想,这样的菜市场恐怕已经没有“新鲜菜”。在昆明,人们并不信任包裹在塑料袋里的食品,人们喜欢活着的鱼、带着露水的白菜、糊着泥巴的葱和藕。如果你把泥巴完全去掉洗得干干净净的话,人们反而会怀疑你的藕是否已经死去多日,质量出现问题。在新京极市场的后面,是日本的农业,那是一条自动的流水作业线,大地的产物与私人的种植无关,一切都是工业化的,没有什么直接来自自然,一切都经过工业的设计、洗礼。新京极市场的蔬菜水产部给我一种隔膜感。但你不必担心小偷,人们可以把钱包放在外衣兜里。新京极市场最精彩的商店是卖刀具的店,各式各样的刀具,发出灰暗的光,打制得非常精美,令人产生购买的欲望。但冷静一想,买了干什么呢?在中国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专业的刀具店。

旅游是全球化的良药,对治疗旧世界的脏乱差、自然随便、不讲卫生相当有效。旅游被当做了标准,永不撤销的检查团,居民普遍自觉地讨好游客,这其中当然有商业的动机,日积月累,是否会令城市完全丧失自己黑暗的私人生活?一切都很光明,彬彬有礼,热情好客,干净卫生,整个城市就像一只巨大的旅游纪念品,一览无遗,一切都为旅游而设计,节日、工艺品、宗教活动、饮食、旅馆、交通、艺术,也许还包括做爱……在这一点上,我以为东京比较自然,好像并不怎么在乎旅游者,有许多黑暗、不适合观光的地方,爱看不看,就这么的。

南禅寺建于1289年。门楼很大气,浑厚,据说那就是唐的风格。但顶很沉,像是重量过度的帽子,我发现这是因为建筑的下部没有中国建筑那种隐约的楔型。土木结构和楔型使建筑稳如泰山。南禅寺的门楼给我头重脚轻、摇摇欲坠的感觉,其实它已经挺立了几百年。黑乌鸦在古老的屋顶上盘旋,很像宋徽宗的一幅画。它们已经非常熟悉这个顶。黯淡的建筑,被时间磨出细腻的光。购票,每个人发一个塑料袋,脱了鞋装进去,各人自己拎着,像是兜着自己的不良纪录似的。登楼远眺,正是日落时分。大地苍茫。苍茫是没有国界的,这就是诗歌可以随便越境的原因,颇有回到长安的感觉,就想起那两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不会是脱掉鞋写出来的吧。我对进门就要脱鞋很不适应,这个行为使生活忽然中断,进入了一个正式场合似的,随便自然的生活忽然结束,它们很不卫生。古代中国的建筑被日本学习模仿,学习总是容易将对象升华、拔高、模式化、楷模化。原来的东西就离开了它的日常氛围和基础,较为神圣了。在日本,古代的建筑物总是给人拔地而出的感觉,缺乏那种日常亲和扎根于大地的东西,也许因为当时就是在顶礼膜拜的心态下建造的。但日本学习西洋的建筑并没有这种感觉,西洋建筑的基本功能是实用,美只是装饰性的。而中国建筑的基本结构不仅仅在于实用,也暗示着中国人对宇宙人生的理解,具有象征性的含义。例如飞檐、斗拱、柱子,不仅仅是建筑结构的需要,有许多精神性的“多余”,暗示着世界观。什么事情都是天人合一的,既要有实用的天,也要有文化的人。中国建筑到了日本,也许其文化的部分被夸张做作了,所以在日本,那些学自中国古代的建筑,更有坛的感觉。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瓦,烧制得厚大、坚固,泛着青光,用瓦钉铆接起来,就像是德国人的钢盔。盖在屋顶,不会长一根草。已经不是汉语中所谓的“片瓦”,而是工艺品。瓦其实有着大地的含义,依赖、扒着大地。栖身其下的感觉被取消了,瓦成为升起来的、向上的东西。有的瓦重达13公斤。在高处看,日本的顶相当荒凉,太光滑了,没有灰尘,不生苔藓,更没有墙头草。中国的瓦表面很粗糙,接缝用的是泥巴,所以几个雨季过去,屋顶就长出草来。尤其是在南方,屋顶四季开着花,蝴蝶飞出飞进。当然,这个景象已经是长河落日了,中国现在连瓦都不要,水泥平顶,那就更荒凉了。

南禅寺旁边有著名的哲学小路,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曾经住在这一带,散步,思考东方式的存在主义。他是日本著名的哲学家,在二次世界大战前曾经影响日本。普通的散步小路像马克思的那条地毯一样被升华了,成为热闹的旅游点。到京都旅游的一个重要项目,就是去参观这条哲学小路。被枫树簇拥的碎石路,顺着一条溪流。路上的某一段出现了一个小寺,这个寺是构思的结果。寺中间围着一棵枫树,看上去这个小寺的主持或许所供奉的就是这棵树。这是一个创意,也许暗示着枫树就是已经得道的高僧吧。树冠已经撑得比小天井更大,红叶在墙外面落了一摊,美丽凄凉。很是动了脑筋的设计。日本的园林一般都是这样,设计的痕迹很明显,似乎并不在意“道法自然”,而是升华于自然。而在中国,园林中不自然的痕迹一定是要想办法遮掩掉的。一切都要看起来自然天成的样子,所谓师法造化,鬼斧神工。游客不敢碰那些神圣的落叶,这场景就像枫树被培养成了模特儿,正在走台呢,大家只是哗哗地拍照,叹息。

我在紫旅馆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搬到另一旅馆去住。这个旅馆在热闹的四条通大街北端的一条小街上,日本普通的街区,没有旅游色彩,冷漠,行人目标明确匆匆而过,走路也像是坐在汽车里,握着方向盘似的。慢吞吞、东张西望的人没有,有,那就是我独一个,中国来的野蛮人。旅馆是一栋水泥和玻璃组合的大楼,我想描述它的样子,很难啊,已经想不起来了,也许会亮灯的集装箱比较形象吧。住店的大多是西装革履者。在日本,西装主要是工作服,没有中国那么当回事情,许多会议通知上写着,这是正式场合,要求一律穿西装。旅馆每晚6000日圆,包括早餐。房间基本上是一个模压的白色塑料便当盒。分成几格,床、桌子、电视机、冰箱、卫生间和过道兼更衣处。几个电器说明上醒目地写着“警告”字样。日本人在设计利用空间上真是一流的,如果你习惯分类而不是自由散漫,那么这个睡觉的小盒子依据设想的身体健康,非侏儒、非巨人的理想人及其工作后休息的需要设计得相当合理,小卫生间甚至可以坐在浴缸里泡澡。把门关好,一滴水都漏不到房间里去。床很宽,一米八的大床,不是榻榻米。如此弹丸之地,竟有三个镜子,可见仪表对于工作是多么重要。但这样的房间对于我实在太小了,几乎无法打开箱子。住这种房间,你最好只带了公文包。科技含量很高,全面消毒,雪白,一尘不染的卫生间,一尘不染的床单,干净得你就像是爬在镜子上的一只苍蝇。这房间就像一些配件,人是这些配件的主体,住在里面,人就像安装好的机器,严丝合缝,进入了一个人类车间的巨型传输带。早餐非常简单,羊角面包,生菜,咖啡,冰水,完全的西式,排队去取,住这个店都是奔那杯咖啡来的,是作为旅店的广告的名牌咖啡。用早餐的人都像是正在工作,有人头顶墙壁埋头吞咽。每个人都是西装笔挺,里面的浅色衬衣浆洗得很硬,把柔韧的人体衬托出精神百倍的样子。西装是为工作设计的,在中国,人们其实以为它与工作无关,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吃罢,大家自觉收拾干净,把杯碟放回去。这样的吃法,你不能吃得太狼藉,否则很难收拾,很难看,就像进了寺庙的大堂而没有脱鞋。集体的讲究、卫生使自由散漫的行为看起来就是一双臭脚。

早晨9点准备离开京都,前往大阪机场回中国。京都到大阪机场,得从京都车站乘高速列车,行程约一个小时。朋友说好10点来接我,过了10点一刻还没有来,很焦虑,担心乘不上车,还有一堆行李。后来知道他病了,不能来了。我只好自己去机场,比手势,写繁体的汉字,很容易就打的士到了京都车站,很容易就买到一张前往大阪机场的直达票,很容易就上了车,很容易就到了飞机场。现代化其实就是让生活越来越方便、容易,最后只要嵌个按钮就万事大吉。我原来以为这样重大的事故,在外国,时间有限,语言不通,越过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线路在某次航班的机舱中找到座位,其细节够我写个中篇小说,却无话可说,很快搞定。唯一的记忆是,在买票的时候,售票小姐写个字条给我看,两组词,自由席,指定席。意思是问我要买哪个,我想都不想,就指着自由席。自由席,在中国不就是随便乱坐吗?指定席是领导和要人坐的。自由席!OK!2300日圆。拿到票一想不对啊,朋友说到机场只需要1830日圆啊,怎么贵了那么多?进到车站,才发现自由席只有一节车厢,里面空空如也,连我就两个乘客。其他车厢都满了。指定席就是必须对号入座,一人一格,自由席你可以想坐哪里坐哪里。自由其实是很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