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宁侧坐在写字桌前,翘着二郎腿睥睨着他,好像与他共为人类是件多么羞耻的事。不过唐末现在倒并不在意她的猖狂,因为知道用不了几分钟她就会软成一滩烂泥。他鼻子哼了哼,道:“我还没闲得去做棒打鸳鸯的事,但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是谁?”
“易慕远。”
“他就是他。反正不会是你。”潘宁爽脆地说。
唐末宛如挨了记闷棍,气血上涌,颤抖的手控制不住地将一沓相片丢到她面前的桌上。
“什么玩意?”潘宁嘀咕着,斜眼看到徐曼,浓妆艳抹地坐在夜总会昏暗的灯光下。
她脸色白了白,语气弱了点,“他妈妈跟他没有关系,我不管他妈妈做什么。”
唐末说:“你再仔细看,注意茶几上,那包白色的粉末。”
潘宁开始不安,“是什么?”
唐末让她看第二张照片,有个男人胳膊上扎了橡皮圈,在静脉注射,脸上现出说不清痛苦还是享受的表情。潘宁心头一凛,突然明白过来,“是,毒品?”
“没错,海洛因。他妈妈就是卖这个的。”
“不可能!”潘宁骇叫。
“事实就是如此。据我们的调查,易慕远的家就是个毒品藏匿点。有专人在夜总会谈生意,谈妥后,她负责把人带回家拿货。妓女身份就是伪装。”唐末非常满意地看到潘宁越来越慌乱的表情,他顿了顿,继续说,“但这对你来说还不算耸人听闻。你应该不会忘记10岁那年你被绑架的事吧。”
“你,你想说什么?跟慕,慕远,有,有什么关系?”潘宁哆嗦着,只觉得一股寒气往上渗。她突然不想听了,预感到谜底是无情的。
“你别说了。我不要听。我不管慕远是干什么的。你给我马上走。”她塞住耳朵。
“可我必须告诉你。”唐末将她的手扯下,注视着她的眼睛,冷静地说,“绑架你的就是他父亲,他父亲要撕票,我父亲替你吃了枪子救下你,然后,你父亲又将他父亲击毙。我们三个,说起来,背负着血海深仇。可现在聚到一起了,你说好玩吧。最好玩的是你们还在谈情说爱,把自己当罗密欧和朱丽叶吗?”
潘宁目光呆直。
唐末让她消化了片刻,说:“我想你也许是被蒙在鼓里,所以才会这么荒唐……”
“他也不知道。”潘宁大声说。眼睛里已经掺满泪。
“他知道。”唐末怜悯地看着潘宁,“他知道一切还跟你交往,我才不得不怀疑他的居心。”
“他对我没有坏心,你不要挑拨离间。你走啊,我讨厌死你了。”
唐末冷冷一笑,“你看看这些照片,他们这些毒贩什么做不出来啊,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好不到哪里去吧。我真怕哪天他会用什么法子消遣你。比如给你注射毒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混蛋,不会的,慕远绝对不会这么做,唐末,你太恶毒了。你别以你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滚开!”潘宁怒极,但神情萎靡,是被打击了。
唐末哼哼笑了笑,凑近她,目光阴鸷,“良言都是苦口的,真相都是残酷的。我很同情你,不,你们。如果你能忘记当年他父亲绑架你的事,他能忘记他父亲被你父亲击毙的事,你们俩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而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的话,我会非常非常诚挚地祝福你们。”
潘宁脑子一片空白,而那股寒气越来越重,她冷得直打哆嗦。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战中,她的勇气在动摇。原来爱情,这么脆弱。又或许,他们太年轻,还不懂得爱。
唐末依在门口,说了最后一段话:“当时那个案子是你父亲负责的,余党都抓到,但都拒不供认主犯,以至让野狼逍遥法外。潘宁,我要把案子破了,祭奠我父亲。”
他拍了拍手,踌躇满志地走出她的房间,就像打了一场胜战。
8
潘宁第二天没去上学。慕远的电话打进来了,她机械接过,空洞洞地“喂”一声。
“宁宁,你病了?没去上学?”
“……嗯。”
“是晚上着凉了?”
“……嗯。”
“我放学后来看你,方便吗?”
“不要。”
“你,怎么了?”
“我要挂了。”
“宁宁,我做错什么了吗?是不是昨天我那样你不高兴了?我再不做了。”
“……”
潘宁只觉得精疲力竭,把电话挂了。
没到放学,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慕远就来了。在楼下一声声叫她:宁宁,宁宁!
潘宁跑下床,靠在窗帘后看。慕远正执拗地朝向她家窗子的方位。她眼泪哗哗流。一只手掐住另一只的虎口,死死地掐。
片刻,呼唤沉寂了,代之以楼道里踏踏的脚步,慕远算着楼层找上来了。他啪啪敲着门,把邻居引出来了。
“奶奶,潘宁住这里吗?”
“是啊,这会儿她该在上课吧。”
“她没上课。她在家。”
“哦。”殷勤的奶奶跟他一起敲门,“宁宁,宁宁,你在家吗?你同学找你。”
敲了半晌,奶奶无奈地说:“你还是回去吧,她一定不在。”
慕远就坐在潘家门口。
楼道窗子外走过去一片乌云,跟着又是一片,天空很快被乌云占满了,黑压压一片。但是雨怎么也下不起来。到了下午,云层被阳光镶了边,更加没有希望。傍晚的时候,慕远无声地离开了。
潘宁歇了两天才去学校。她上学的那天刮了台风下了暴雨,好像天空憋了很久还是选择将伤心倾泻。甄晓慧让唐末送,潘宁没拒绝。此后几天雨还是时缓时急地下着,唐末也将送她上学当成了洗漱、吃早餐一样的惯例。当唐末的破摩托车在校园里拉风地叫嚣时,总会有女生朝窗外看。潘宁穿一件黄色的雨衣,规规矩矩地从后座下来。唐末这时候会把头盔往后一拉,从前面的筐子里拎出她的书包,露出大众情人一样志得意满的笑,“好好学习,不要想我!”
“滚!”潘宁怒目而视,背上书包,一低头溜进教室。摩托车又突突叫起来,渐渐的,声音也远了。
慕远坐在靠窗的位置,惆怅又冰凉地望着这一切。好像一场剧到中途临时换了演员,总有点不大习惯。潘宁已经不与他说话了,而他依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可他这样性格的人,是宁愿委屈死也不去追问原由的。这场恋爱就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只有余音在彼此心里袅袅作响,等着今后人生逐渐消化。慕远由此明白有开始就有结束、高潮后面必然伴随低潮,辩证法是最实用的生活指南。
高考最后一周,老师允许大家在家复习。“现在你们有多少存量,考出来就是多少分了,再拼命也没多大效用,不如放松放松,把精神状态调节到最好。”
潘宁收拾书包,她下周是不打算来了。她知道自己精神再萎靡下去,别说F大,本地的G大也考不上。最后一个礼拜,还是摒弃杂念,远离慕远比较好。
她背起书包走出去。外边又下起了雨,一簇簇,细如牛毛,空气中含着过多的水分,烟雾蒙蒙的,人在里头,走着走着突然就消失了。唐末还没来。同学们在楼道口三三俩俩地告别。
“潘宁,你下周来吗?”
“不来。你呢?”
“我哪能跟你比,当然要来。那我们考场上见喽。”
“祝你好运。拜拜!”
“还在等你哥?不如跟我一起走?我爸叫车来接了。”
“不用了。他一会就到。”
……
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都散光了。暮霭沉沉地落在雨雾中。碧绿的树影偶尔一闪。转瞬又被浇平。
潘宁觉得冷了。也许是孤单的缘故。她就又爬着楼梯慢慢回教室。
在窗外她蓦地停住了,因为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慕远一个人在,抱胸仰看墙顶,双腿长长地伸到过道。她慌乱着想马上走,可脚步涩涩地不听话。这个时候慕远突然转过脸来——
他们就隔着一窗玻璃面对面凝望着。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点冷,也有点热。
雨越来越大了,被风斜吹过来,喷墨一般溅在玻璃上,从潘宁的角度看过去,慕远的身影就像水纹一样晃动起来。那么脆弱,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潘宁蘸着雨水在玻璃上写:考试顺利!
刚写完就被雨浇灭。她就不写了,把手掌摊开,放在那。慕远也将手放上去。他们隔着玻璃紧紧贴着。明明很近,可是永远够不到。
年少的绝望就在冰凉的雨雾中徘徊上来。
很多年以后,潘宁会一直遗憾那一刻她没有走过窗子,把有着自己真实体温的手交到他手里,使得这一刻自己的回忆是那么凉。
他们的牵手,是隔着玻璃的触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
“不好意思,临时有行动,没法去接你。”唐末一阵风似的奔进潘宁的卧室,意外地看到潘宁嘴角有一抹淡若出尘的笑。她在回味着什么,躲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不欢迎他的加盟。他看着她这副样子,有点恼怒。
甄晓慧在外头唤:“小唐、宁宁,快来喝绿豆汤。”
潘宁魂兮归来,对唐末说:“你的摩托车修了没有,坐着也不舒服,还不如自己走路。”
唐末把门关了,严肃地说:“有个事要你帮忙。”
潘宁皱皱眉,“请人帮忙好歹态度客气一点。”
唐末靠近她,说:“根据情报,我们昨晚突击了夜来香,抓获了正在谈判的几名嫌犯,但没有搜到物证,由于我们的疏忽,关键人物徐曼也溜了。刚刚,我们去她的住处搜查,一无所获。但我们有可靠的情报证明徐曼藏毒并知悉一切。如果能把她引诱出来,对我们破案会有莫大的好处。”
“我什么也做不来。我不是警察。”潘宁恶狠狠地瞪着他。
“公民有配合调查的义务。你做得来,而且能做得很好。徐曼不会丢下儿子不管的,而据我们所知,她儿子今天还去上学了,所以徐曼根本不可能跑太远,就算已经逃亡的话,至少也会跟她儿子解释一下。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你只要打个电话约易慕远出来。你无须出面,此后的事情由我们来做。”
“我不!”潘宁霍地站起来,怒发冲冠,“你自己的案子你想办法破吧,不要让我做小人。慕远和他妈妈没有对不起我过。”
唐末冷笑,“徐曼的男人绑架你,杀了我爸,如今不知悔改,还在用毒品害人,这叫对得起你吗?我求求你别整天泡在风花雪月里把自己弄成脑残。”
看潘宁还是彷徨,唐末又道:“错过了这个关键的人物,我们这些日子的辛苦白费不说,那些毒贩个个会无罪释放,然后继续为害社会。宁宁,我绝不是在假公济私,犯罪的人必然要得到惩罚。你不能说他们没伤害你你就容忍他们伤害别人?你还有没有一点正义感?”
潘宁脑子乱成一锅粥,“你别找我,我不想做……你凭什么盯着我啊,我怎么你了你要跟我过不去……”
她想溜,唐末的手紧紧钳着她,“宁宁,你打这个电话,并不愧对良心;相反,你要不打,才是罪人。”
潘宁终于扛不住,气一松,微弱道:“你答应我,不要为难慕远。”
“我跟你保证,只要他是无辜的,一点事都不会有。”
潘宁在唐末的监视下拨响了易家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一直没有人接。潘宁不觉松了口气,放下电话,说:估计已经走了。不在家。
唐末一拳击在桌面上,恨恨地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正要通知车站机场加强排查时,潘宁桌上的电话却响起来了。
唐末示意潘宁,“你接。”然后按了免提。
宁宁心里暗吼,菩萨保佑,千万不要是慕远。可传来的偏偏就是慕远的声音。
“宁宁,刚刚是你打我电话吗?”
潘宁看了看唐末,对方正一个劲地点头,她机械说:是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也没什么事,只是……”唐末看她语无伦次,连忙递给她一张纸条,她六神无主,只对着念:“我想见你。”
听得出对方很惊喜:“你不生我气了?”
潘宁眼泪出来了,拼命忍住喉头的哽咽。慕远听出她在哭,连忙道:“你别哭。是我不好。我小气,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宁宁,其实这些日子,我难过死了。你说在什么地方?还是老地方吗?我马上过来。”
潘宁抽泣着,忽然大声说:“你别来了。”
唐末怕她露馅,连忙捏她的手腕,她一阵疼痛,嘶叫了一声,慕远不知何因,急急说:“是我错了,我马上过来。还是老地方。”
……
唐末把潘宁手里的电话搁好,潘宁眼泪汪汪地说:“你一定不要为难慕远,不然我,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唐末离开了。走出楼道,才发现手里的纸巾已经捏成团。雨哗哗下得掷地有声,整个世界沉浸在可怕的吞咽声中。他一阵心浮气躁,用尽力气将纸团扔出去,胳膊抡得酸疼,纸团还是飞得不远,在不远处的地上粘塌塌烂成一堆泥。
他能记得自己这段日子的好心情,看谁都顺眼,工作很卖力,浑身都是劲。同事说他:最近有喜了?要不就是打鸡血了。他板板脸,“都像你们为一点工资活着共产党还有没有希望?”其实他知道这所有的快乐源于宁宁。
他想到宁宁靠在他身后的小身体。摩托车开快了,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暖香,她的人在香气里是轻盈的,甚至若有若无,好像她已经与他融在了一起,成为他身体一个部分。而分开的那一刻,他总有那么点患得患失,好像她拿走了他的东西,又不明说归期。
她总是抱怨他的车破,开的速度太快,有时候一个急刹车,她会重重地颠起,在一叠声的咒骂中恶狠狠抱住他。她对别人都是轻言细语的,只有对他穷凶极恶。怎么说呢,他倒是满享受这种独一无二的待遇。
他不喜欢文学,不爱看小说,尤其是外国人写的,但艾米丽·勃兰特的《呼啸山庄》却是看得心有戚戚焉。
他觉得他是希刺克力夫,而她是凯瑟琳。她漫不经心地践踏他的思慕,他则积蓄满腔仇恨去报复。他们之间连不屑都势均力敌。哪一天,她若死了,他也会因失去对手而枯萎。
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唐末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胸腔里回荡着属于决战的风云之气。
9
记忆有时候也做不得数,时过境迁以后,那就像另一个人的事。
那些痴心都成了妄想,往事在发酵中散发酸气。
时至今天,慕远依旧能够清楚地记得8年前那场雨,他跟她隔着玻璃凝望,手冰凉地贴在一起,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却依旧挡不住温存的幻觉。
不甘心是个顶坏的词语。因为它会让你的希望一直膨胀,直至最后的破裂。
那天,他目送宁宁离开学校,心里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