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发现家里的情况只有比他的脑子更乱,像逃难后的现场,或者,地震后的废墟。他心不在焉地收拾了收拾,又给母亲打电话,没通,他继续俯身收拾。
大约一刻钟后,老六的电话来了。
“出事了,你妈已经连夜逃出G市。你一个人在家,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出什么事?”慕远一头雾水,他能够想象得出的最险恶的事情,莫过于母亲卖淫被警方抓了。
“我不多说了,搞不好你的电话被监听。记住我的话,不论你妈以前跟你提过什么,咬死不说,老板不会亏待你的。”
“我妈她究竟在哪里?”慕远吼。电话却咔哒一声挂了。
片刻后电话又响了,他家有来电显示,他看出是宁宁家的电话。刚想接,突想到宁宁的父亲是警察,不免踌躇。万一不是宁宁呢?
电话回荡好久,终于歇了。可他却忍受不住,万一是宁宁,宁宁后悔了,要跟他重归于好。
他大义凛然回拨过去。果然是宁宁,哽咽着说想见他。她的哭声像一把扫帚把他脑子里的那点彷徨清除得干干净净。
约会地点还是在老地方——海关大院门口的老榕下。那榕树有百年历史了吧,胡子老长,枝干虬结,因为见证了一茬茬的爱情,而宝相庄严。
那一晚,他一定看到慕远怀着鸳梦重温的心情欣喜地朝他奔去,也能猜到躲在远处的宁宁欲近又不敢的矛盾心绪,风雨落在他身上,他发出叹息——可终究只是叹息而已。
慕远被蹿出来的缉私警察制服的时候,看到白色裙裾的影子在雨中一闪而逝。
他想喊叫,但寒意四起,那声呼喊最终冻死在胸腔。
唐末跟他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面对面坐着,旁边开着强光灯,雪亮的光直刺他眼睛,就像千万块镜子反射正午的阳光。他感觉到胸腔间波涛滚滚的怒气,但不只是为这审讯的强势。他清楚地知道,什么东西才能彻底击垮他。
他置换坐姿,用手挡了下光。唐末的目光在他脸上无声的流连。他想起自己曾对他倾诉过对宁宁的爱,感觉羞耻。他的脸顷刻间红如猪肝。
“你母亲叫徐曼,对吗?”唐末把握好问话的节奏,在他疲惫至极时,才开口。
他点头。
“说是还是不是。”
“是。”顿了顿,他补充了句,“我妈到底出什么事了?”
唐末把一张相片推到他面前,“辨认下是这个人吗?”
相片是在夜总会昏暗的光线下照的,分辨率很低,但依然能认出是母亲,穿着墨绿色织锦旗袍,浓妆艳抹,笑着歪倒在一个男人怀里。他一阵刺心的痛,说:“嗯,她被抓了?”
“没有。你母亲涉嫌一起毒品案,这照片就是她准备带谈妥的卖家去取货。他们伪装成出台的小姐和嫖客。这个男人你有没有印象?应该去过你家。”唐末指着那个搂着母亲的男人,他注意到那只搭在母亲腰间的手上亮着三只粗大的金戒指。
毒品?慕远惶惶然无从想象,这不是正常的人生该触碰的东西。“我母亲从没带任何男人到过家里。她不可能跟毒品有关。”他义正词严地说。呼吸里却是审慎的犹豫。他现在才发现,相比贩毒,卖淫可算小事一桩。
“你再想想,有没有人半夜三更送她回家?你母亲有没有进家门后再出去的情景?”
慕远深吸一口气,他睡眠偏浅,又惦记母亲,所以每当母亲的高跟鞋落到地砖上时他都会惊醒,只是假装熟睡。母亲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轻轻推开他的房间,不开灯,借着夜光静静看他,等到两耳装满了他酣睡的呼吸后,母亲才满意地合上门。至于以后的动静——“我睡着了,不知道。”他说。
“我非常理解你。毕竟是你母亲啊。”唐末悠长地叹了口气,更显出其怜悯姿态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他开始放电话录音。
——你一个人在家,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家里电话果然装了窃听器。可是老六明明已经料到了,为何还要打给他?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手机。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慕远说。
“跟你打电话的这个人是谁?”唐末问。
“我母亲以前的一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他何出此言?”
慕远苦笑,“我也想知道,真的。”
“……要来支烟吗?”
慕远摇头。
唐末继续放录音。
——我只是介绍卖家跟他们认识,具体谈由他们自己的人进行,谈好后取货也另有安排,这几环的人我都不认识。事成后,我有一点提成,就是这样子。……他们有内线,反侦察能力很强……谁是内线我哪里知道吗?反正谈了几笔都很顺利。这次,在我把客人领来时,就有人通知我今天不谈了,让我们找小姐。……通知我的,就是跟我接头的,我从没见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叫他六哥。(录音)……对,是这个声音。我真的没见过他嘛,哪里知道他长什么样?
“里边那个号称六哥的声音跟打电话给你的是同一个人吗?”
慕远脸上的汗密密渗出,“……我跟他不熟。”
唐末目光如炬,忽而闪一下,那是在笑,“好,那我们换个话题,你相信你母亲是清白的吗?如果你相信,你把她找来,我还她一个清白。”
“你是想让我把我母亲骗进来,就像宁宁骗我一样?”想起方才的事,慕远又止不住怒火填膺。
“骗?何必用这样的词汇?”唐末沉着地喷出一口烟,“宁宁是协助我们办案,而我尽一个人民警察的职责。还是那句话,你母亲如果是清白的,怕接受调查吗?”他望望慕远煞白的脸,继续说,“如果你都不信,认为她可能存在问题,那你还有什么理由包庇?你知道我们国家有条政策,坦白从宽,如果她能很好地配合警方,那么定罪量刑都会适当考虑。还有,你没看不出来?那边要把你们母子赶尽杀绝。你如果不进我这里,就要进他们那里。他们会用你威胁你母亲,让她什么都不说。”
“你不同样在做他们想做的事?”
“不一样,我会保护你的安全,可是他们不会。你没听那家伙在电话里说,叫你一口咬死,如果诚如你所言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让你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你们母子到底有没有交过底谁都不知道,那边要端的话势必就得一锅端。你母亲在外面很危险。”
“进来她就出不去,可是如果她顶住不张口,你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唐末微妙地笑了笑,“你很专业,知道零口供。没错,也许我们证据不够,时间到了,我们就不得不把明显的罪犯放回去,但是,你摸着良心说你的沉默是不是对?你还有没有是非观念?你就把自己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不超生吗?你父亲是个走私犯,你母亲是个毒贩,你是个毒贩包庇者。你让宁宁情何以堪?你要让她后悔曾经爱过你这样一个懦夫吗?”
慕远扛不住了,抱住脑袋,“你不要拿宁宁说事。这件事跟我、跟宁宁有什么关系——”
“她很失望。你好好想想,如果想到什么,就叫我。你也累了,休息吧。”唐末站了起来。
10
慕远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掉进地狱的日子,如果没有那一天,他跟潘宁、唐末一样,都是阳光下的优秀青年。
那是高考前一天。唐末打开房门,捎来他母亲自尽的消息。
这发生在他将鸡窝的秘密告诉警方之后。母亲究竟怎么死的,将是个破不开的哑谜了。
他坐在床沿,垂着头,没有动弹。
唐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支烟。他此前从没抽过,但现在想抽。唐末给他点上,他抖擞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味呛得他直咳嗽,他咳着咳着眼泪出来了。
唐末说:我很难过。你母亲的后事我们会帮你置办,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准备,迎接高考。这是你母亲的心愿。
他把母亲的遗书交给他。母亲在信上简短地说:路生,妈妈不求你原谅,妈妈罪有应得。妈妈只希望你今后走好自己的路。妈妈知道,如今在你面前的是一块彻头彻尾的浓黑,妈妈帮不到你,任何人都帮不了你。但是,你要相信,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挺下去,挺到黎明到来。
门外怯生生探进来一方阳光,不强烈,但他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
“你可以走了。”唐末说。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因为缺了心肝,险些摔倒。唐末扶住他,说,“要不要,申请警方保护?”
他觉得这是个莫大的讽刺,笑了笑,甩开了他的手。
走出大楼,满目亮晶晶的阳光,他抬头迎接。
听说,两眼长时间对着阳光就会导致目盲,可见对好东西的占有不能太过贪婪。
他闭住酸涩的眼睛,过了好久才睁开。尽管无力,脚下那条窄道却还要走下去。
他曾经听到半夜鸡叫。一次没有什么,两次三次就引起他的好奇了。
他瞅个时间趴在鸡窝前研究,鸡窝是转头砌的,里头铺厚厚的麦秸秆,几堆鸡屎散布其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他拿根棍子搅来搅去,把麦秸秆全部拨拉到边上,然后就看到一块褐色的活动砖,抠出来,通着一个洞。他把手伸进洞里,摸出来一沓美钞、一本护照以及一张境外银行的存折,触手之处似乎还有几包软软的东西,但他当时只以为是垫底的杂物,没有提出来细看,他砰砰乱跳的心全在巨额的钱财上。几年后,当他看到那个间谍剧《潜伏》,对鸡窝藏金条的剧情苦苦一笑。
警方听从他的指示在鸡窝找到了毒品两袋约6千克,还有他母亲留给他的遗书。第二日,他母亲的尸体就在附近垃圾站被人发现,经法医鉴定,属于吸食过量毒品身亡。自杀还是谋杀,短期内侦破不了。警方深以为憾的是,他母亲没有供出主谋。不难猜测,她在为他留后路。
慕远在街上走啊走,忽然脑袋发出咚的一声,他眼前一暗,被击昏过去。
一阵冰凉迫使他的脑子一激,他悠然醒转,发现自己五花大绑置身暗室。室内流窜着一股混杂着烟味、精液、尿臭的奇特味道。他腹内翻江倒海,想吐却吐不出来。干呕片刻,他歪过脑袋,看到面前或站或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提着只脸盆,正是他将一盆冰水倾到了自己身上。
他有了意识。
意识是卑贱的,让他像叛徒一样没有底气,“你们是谁?”他说。声音散入空气,他发现已经变形,又尖又细又硬又冷。他全身筛糠似的发抖,不受控制。
靠墙边抽烟的一位,体形不大,却像是三人中的领头,懒洋洋地说:“小伙子,别那么紧张,我们不会把你大卸八块吃了的,就是给你放点血,让你懂点规矩。阿辉,你先上。注意分寸。”
这声音很年轻,慕远无端觉得耳熟,但还来不及回忆,面门已被脸盆砸中。他像尊泥塑仰面瘫倒,因为恐惧,并不觉太大疼痛,只感到脸上滑腻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爬,爬进嘴角,口感咸涩。慕远吐了几口,意识到是血。
“真没劲,就知道动粗。”抽烟那位打了个哈欠,目光转向另一个男人,道,“阿全,来点新鲜的吧。”
阿全是个胖子,比阿辉和那个抽烟男子似要年长,他不急着下手,嘻嘻哈哈地围着慕远转,边走边说:“我观察你好久啦,你这孩子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真招人爱。”
其余两个男的爆发出猥亵的笑。阿全蹲到慕远身边,捏着他的下巴,道:“别怕,哥哥我从来不主张暴力。暴力,是大老粗玩的东西。阿辉,你说你砸人脸做什么,好端端一张俊脸,被你弄得血肉模糊的,还让我怎么香亲。”
阿辉粗声粗气道:“你就舔人屁眼呗。你不最爱干那一套吗。”
慕远毛骨悚然,他真想把那只碰他的手砍掉。可那只手却在他脸上、脖上、身上蔓延。手肥厚柔软,像块猪油,那被触及的地方就起一层鸡皮疙瘩。
“滚!”慕远憋足劲,啐他一口唾沫。
“别着急啊,好戏还没开始。不会亏待你的。”阿全毫不在意,甚至也没顾上擦一把,脸上仍带着媚笑,一只手抖抖擞擞探进他的内裤。
慕远震惊,少顷,感到血液全往脸上涌,他突然哀求:“求求你,不要这样,放过我,求你……”
但他无法阻止。那手灵活地上下运动着,“……舒服吧。跟你说,哥哥我最好了。我最爱你这种学生娃。哎呀,还没有打过飞机?不会吧,哥哥让你好好享受……”
那是慕远从未遭遇的羞辱,此生不堪回想,但这还不是最恶毒的。
阿辉阿全叫嚣着让那抽烟的小年轻来点不一样的。小年轻一开始没动,似乎在想什么有趣的法子。眼睛扫视了几下,忽然目光一亮,掐了烟走过去。
慕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惊骇地发现地上废弃着几个针管,还有皮圈和纸团。其中有些分明还带着血迹。他立即明白这个地方是瘾君子的吸毒场所。
小年轻拾起针管,吸满了脏水,蹲到慕远身边,拍着他的手臂找静脉,说:“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医生。现在是做不成了,这会儿就当体验注射的感觉。”
“别逗了,注射是护士娘们的工作。”阿全纠正道。
阿辉说,“你简直在过家家,有什么好玩的嘛。”
可是那个大男孩满脸放光,兴趣不减。他耐心地将满满一灌脏水和着残存的血迹推进了慕远的右臂肘窝处的血管。大约觉得活塞运动很有趣,又将慕远的血回抽了一管,再重新注射回去。
多年后,慕远已经不记得那样的行为重复了几次,在羞耻与惊骇中,他也全无疼痛的感觉,但他记住了那张孩子气的脸,以及那脸上认真并略带兴奋的神情。
比起先前两个人,他好像不那么凶残。他只是在玩。像一个没有童年的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玩具,全身心地投入。
他不清楚他的举动中包含的凶狠恶意,在上帝面前他恐怕也会辩解自己的无辜,就像孩子弄死一只麻雀,踩死一只蚂蚁这么天经地义。
但一份人生却因此毁掉了。
慕远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被搁在一间公园的长椅上。他认出是中山公园。他跟宁宁曾经来过。
他不知道这是几号,8号、9号或者10号,又有什么所谓?高考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与他再无任何关系。
天空那么蓝,阳光那么灿烂。草坪上,一个年轻妈妈在逗着车子里的稚子,几个稍大的男孩骑着自行车风一样掠过。生活如常,蕴藏着勃勃的生机。可有一个人却心如槁木地坐在这里,观望命运与心愿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