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远想到这里,嘴角撇出嘲讽。但他依然不为自己的辩解心安理得,他弄不清楚那阻止自己酣畅淋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潘宁洗衣服的时候,慕远回到房间,他的情欲在激愤中丧失,但激愤还在心里汹涌。他渴望做点什么,引爆一场坍塌,让肉体连同思想、情感全部灰飞烟灭。
这个时候,他简直巴不得潘宁来触怒他,比如打电话报警或者偷偷溜走。如果那样,他就不打算跟她客气。这一天一夜跑下来,他已经疲惫不堪,除了生理的,还有精神的,跟自己的良心做斗争是痛苦的,他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恐怕自己没挨到杨美,就改变了计划。
杀人这种事不能多想,想多了就下不了手。他把枪塞到枕头下,躺上床。
身体极度疲惫,但脑细胞拒绝休息。他眼前浮现出8年前露珠一样清澈的潘宁,又看到白天被他作践得仓惶如鼠的潘宁。他的心魂深处感觉到了细密的啮咬。
宁宁,我并不想那么待你,我只是怕对你好了,下不了手。
宁宁,别怕,杀了你后,我立即追随你。反正早晚要死的,不如我们做个伴。
宁宁,这个世界什么都无法确定,只有死亡是确凿无疑的。你什么都不必做,做了也没用,只能一天天挺近,然后被那个黑影捉住。你也许会认为我无权力终结你的生命,但你再想想,谁有权力呢?病菌?天灾?人祸?如果伟大领袖发动战争结束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是正义的,那么我为什么不能以不能承受孤独为名带走一个人?
慕远的脑子突突痛了起来,与此同时,周身燥热,汗流浃背。仿佛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抓到枪,想把枪管对准自己,让聒噪的脑子永久安息。
室外的水声在这时停止,安静了片刻,有脚步轻轻悄悄挪过来。
慕远松开手,摆出投降的姿态,在潘宁进来前闭上眼。
潘宁发现慕远睡着了。呼声很大,又很悠远,是累极了的。
她脑中闪过一丝逃生的灵光。
当然,她还不十分确定。
她将衣裤晾好,然后,目光便长久地粘到电话机上。
她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只要打通,就算马上切断,父亲也能锁定她的方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当地派出所营救,也许不到天亮,她就自由了。
可是他呢?
他势必会被逮捕,然后锒铛入狱。
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她问自己。可惜,一片茫然。
他的确让她吃了苦头。他的手段也确实卑劣。但她至少目前还算安然无恙。虽然不清楚他要拿她干什么,把她带到哪里,但她凭本能判断他不会真正伤害她。
撇开法律,人是有感情的。她对他亏欠甚深,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的就是他的平安。自己吃点亏就吃吧,就当是还债,怎么可能把他扔到监狱?
她于是决定不打电话。
但这并不是说她不想逃走。因为他的举动反常到超乎她的理解,她早有不祥的征兆。对自身安全问题,她一向敏感。
——这件事我会守口如瓶,就当从未发生。她靠近他,注视着他酣睡的脸,无声地说。
她故意碰出点声响,又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甚至戳了戳他的鼻尖。可他像是睡死过去了,继续发出如雷的鼾声。
如果她再深思熟虑一点,就会怀疑这样具有表演性质的鼾声,但她没有经验,又急于逃走,担心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么店。
她延迟片刻,不是在考量逃跑的后果,而是为了给他留一张条子。她在便签上潦草地写:
慕远:请原谅我不能陪你走完这个莫测的旅程。你该了解我这个人对安全感的需要是多么强烈。我害怕那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宁愿我的人生是狭促的,平庸的,我也要让自己确实能够把握。其实,我这辈子唯一的冒险是跟你的感情。我在对你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凭着8年前残存的印象就毅然投入了你编织的网。为此,我受到了失去孩子的报应。我当时很痛苦,现在依然很痛苦。但我还是想积极地生活,我想过跟你结婚,生一个孩子,从此以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是你大约从没有这样的规划吧。过去的事再计较也没意思。我只是想说,这件事我不怨你,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请你放心。无论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的人,我还是要祝福你。宁宁。
她写完,忽然想起他曾经对她的诸多好来,心绪难平,真想痛哭一场。
又想到8年后再恋,她是有夫之妇,与他持礼相待,未曾有过须臾亲热,便不由地俯下身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他好像动了动,她觉得他要醒过来了。但他没有,只是鼾声慢慢地消失了。
她站直了,默默说:再见!然后转过身去。而他的手伸至枕下,搭住扳机。
只要掏出来,咔嗒一声,这个折磨人的旅程就结束了。
很快的。不要思虑。出手吧。
但他下不了手。或许是那个温软的吻还烫烫的留在额上的缘故。这个吻是纯粹属于他的,饱含着她鲜活的感情。至少这一刻,她对他有情。扳机之后,什么都不会有。就算可以相伴走夜路,她恐怕也会离他远远的,并持之以恒地恨他。
她已经在拉门,这是最后的机会——出了这个门,等于他永远放走了她。然后她就会消失在他生命里,再然后,这个世界会彻底遗忘他。永生永世,就算经过无数个轮回,他们也不会再见面。
他睁大眼,手心都是汗。
但是她在拉门的瞬间莫名其妙侧过头来,大概是想看他最后一眼,却发现他大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目送她。
她大惊失色。不过事情其实远比她想象得严重。如果他一念之差,她此刻已经死了。
“你醒了?还是,一直醒着?”她靠着门,不能控制的腿软。
“……为什么不走?”他的手挪开,脱离了扳机。与此同时,神经猛地一松,让他产生了失重的眩晕感。
“我想走的,但是——”
“但是什么?”
“我对自己说,是不是还该冒一次险,看看你到底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我疑心错过这次机会,很可能会错过人生中精彩的一段。”
“那你大概想错了。其实,你应该相信你的直觉。你的直觉一定在怂恿你跑。”慕远坐起来,捞过柜子上的纸条。
“不,我的直觉让我留下。我追求安全感的狭隘心胸让我离开。也许,我该把视线放远一点,毕竟现在我对你一无所知。我至少得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慕远没有说话,浏览纸条。而后,扬着纸片,说:“我有过那个规划——”
“什么?”
慕远脸部神情舒展,眼睛里充满遐想,“做梦都想,劈柴喂马,周游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是,海子写了那首诗后不久就卧轨了。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根本不可能。”
“那——我们可以不周游世界,光劈柴喂马;不面朝大海,光春暖花开。这总可以吧。”
慕远哂然一笑,说:“像庸俗地活着这样的事,也未必人人有分得到。”
“为什么?”潘宁困惑,“你,出什么事了?“
慕远没说话。
潘宁深吸一口气,像发布一个宣言一样说:“我打算冒险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又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
慕远微笑,指了指旁边的被窝,“来冒险吧,不过我得跟你说,我很累,不会邀请你到我家作客,当然,你邀请的话,我会给面子。”
“那就让我们睦邻友好,和平共处。”潘宁果真脱了鞋钻进被窝。
灯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两人静静躺着,都累了,却都睡不着。外面间或有车子开过,灯柱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屋子里迅速划过。
“你想过死吗?我的意思是想过死是怎么一回事。”慕远忽然问。
“死?”潘宁不明白慕远怎么问这个,没错,她曾跟死亡近距离接触过,事后也感到庆幸,却并未认真去思考。也许是太年轻的缘故,总觉得死是件遥遥无期的事。随着时间延展,给生活注入更多斑斓色泽后,她更不会去想。听到天灾人祸的新闻,只以为是别人的事,除了一声唏嘘,并未激起多少波澜。在她看来,死亡是一抹终结一切的黑色,但在活人眼里,未必看得到那随时窥伺的阴影。似乎,也没必要去考虑。
“等我们老了再考虑不迟。”
慕远反问:“谁说我们一定能颐养天年?”
潘宁愣了,“有道理,可是,想不想又有什么区别,横竖同一个结局?”
“你不怕吗?”
“怕。小鹏叔叔被击毙倒在我面前时,我觉得心好像炸裂,飞出来了。但因为年纪小,没去想死是怎么回事,就觉得倒下了,流那么多血,见不到爸爸妈妈,是很可怕的。”
“我这几年老琢磨这个。我想着无论怎么过,哪天就啪嗒没了。没了。没了是什么概念?我没有信仰,不知道死了我在哪里?只知道一片虚无。说实在的,我同样不能理解宇宙的无边无际,想象不出时间的无穷无尽……我们人类的思维,总是有始有终。每次想到这个,我的恐惧无以复加,尤其是夜里,那太难熬了。”
“那么难受的话,就不要去想,顺其自然。”
“可我没法不想。”
“宗教里讲,人有前世今生,灵魂不灭。宗教里对死后的情形有详细地解说。你能接受吗?”
“我希望我能,但我内心又不信。我总觉得那是编造出来缓和人的焦虑情绪的。”
“那怎么办呢?”潘宁掉进了他的情绪,为他焦头烂额。
慕远侧过身面对她,面孔沉在黑暗里,但眼睛是亮的,“宁宁,把你的手给我。”
潘宁向他伸出手,慕远握住。“就是这样。握住一双信赖的手,能够让我安下心来。我小时候做了噩梦,我妈妈就是这么抚慰我的。抓住我的手,说,别怕,妈妈一直在着。你去哪里我也在哪里。可惜,她还是骗了我,她走了。”
潘宁紧紧扣住他的手,“还有我呢。我会拉着你。别怕。”
“宁宁,答应我一件事,我走的那一天,你要在我身边,就像现在这样握住我,那样,我大概就不会害怕了。”
“嗯。”潘宁点头,“我希望以后每天都可以这样拉着你的手入睡。慕远,我们好好地相爱吧。”
“好好相爱。这话真好听。”慕远声音惆怅。
潘宁调整好睡姿,用自己的左手牵慕远右手,放在两床被子的中间。慕远的手又大又暖和,像个巢穴,她觉得很舒适。“试试看,我们会不会做同样的梦?”她说。
慕远笑,神经彻底松弛。他闭上眼睛,8年来,第一次酣睡如泥。
潘宁却没有马上沉入睡眠。
这是成年后她第一次与丈夫之外的男人同榻而眠。虽然此前,因为跟慕远热恋,不是没有想过上床的可能,却绝非今天的情形。
她能感觉他的手在她手心轻微悸动,他喷在她颊上的呼吸粗重又潮热,好像一个发烧病人。他在受着什么困扰呢?她担忧着。同时又生出一种被深深需要的欣喜。这在唐末身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唐末不喜欢跟别人卷同一个被窝,自然也不喜欢搂着什么人睡觉,哪怕那个别人是他妻子,他觉得这些举动实在拘束,他需要自由,四仰八叉的自由。
好像,从她认识他起,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精力充沛,武断专横。不关心别人,也拒绝别人关心。他的王国坚固而强悍。
是这样吗?在这个深夜里,握着别人的手,她似乎又怀疑起来。虽然,她和唐末认识了20来年,还结为夫妇,可她对他的了解,实在浮面。
6
潘宁一家80年代后期搬到G关大院的时候,唐末父母已经在那里住了好些年。因为两家大人早先时候就认识,现在既然有缘再见面,就张罗着聚聚、来个通家之好。潘时人先请唐家上门作客。那是潘宁第一次见唐末。
唐末比潘宁姐姐潘悦小一岁,比潘宁大四岁。那年差不多8岁。他穿白衬衫背带裤,头发被她妈妈抹了发蜡,偏分,可能因为不习惯这身旧上海绅士的行头,眉毛一直紧蹙着,看上去有点严肃。他跟大人一样端坐在沙发里,手拘谨地搁在膝头上,不跟任何雌性搭话,一双眼睛挺好奇地在他父亲和潘时人脸上扫来扫去。好像作为两家第三个男人,他有必要呆在男人的方阵,以便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
“傻小子,去,跟悦悦、宁宁一起玩啊。”他爸爸挥手。
潘悦立即热情地从地板上爬起来邀请,“我们来玩过家家吧。你做爸爸,我做妈妈。你看宝宝生病了呢?我们要带他去看医生。宁宁是医生。”
手里抓着牙签当针管的潘宁注意到唐末厌恶地蹙了蹙眉。
他摇头,说:“不。我看电视。”可电视上都是看不懂的新闻。
潘悦又提议:“那去我们的房间吧。我弹琴给你听。”
他这回清楚地表示:“我不跟女孩子玩。”
潘宁瞪着他,可是潘悦一点不恼怒,飞去厨房,拿了几个炸丸子出来,硬塞到他手里,好像他不接受她的好意就是她失职似的。潘宁叫:“姐,宝宝要死了,你还带不带他来打针。”
潘悦瞅瞅唐末,好像为自己这么大还玩过家家羞赧。她对潘宁说,“宝宝生病是假的,你懂不懂?”
潘宁不懂姐姐怎么突然成变色龙了。她好生无趣就去爸妈房间摆瓶子玩。
母亲梳妆台上有各种各样的瓶子,她就按高矮排队,然后根据瓶子的风格给他们起女孩名字,或者男孩名字。那时候起的名字不是小红小兰就是明明、亮亮,很贫瘠的,但她热衷玩这个游戏,想象着他们排着队去上幼儿园,或者一队一队分配好了参加舞会。这种游戏她一玩就可以很久,在虚拟的世界里自娱自乐,就不会感到寂寞了。
若干年后,她在慕远家里种菜养鸡,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童年游戏的延伸。只不过多了一个跟她游戏的人。
妈妈叫她吃饭,她把小红明明他们安顿好才过去。饭局已经摆好了。潘悦坐在唐末边上,连比带划很起劲地说着什么。可唐末神情是那么漠然,甚至不耐烦。潘宁为姐姐感到悲哀。
她坐到母亲边上,恰在唐末对面。母亲南子谈起当年在新疆的往事,跟唐伟民开着玩笑,晓慧差点就做了老潘的老婆,要那样,这些娃娃们可都没有了。
潘宁想,我没有了,代替我的是谁呢?
唐末则有点不安地看看自己母亲,又看看父亲,好像担心自己真会平白消失。只有姐姐置若罔闻,还在絮絮地跟唐末讲学校里一个老师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把扣子打飞的故事。
南子给唐末夹菜。唐末推开,说,不要了。
南子问,是不好吃吗?
唐末忍无可忍,“为什么每道菜都放番茄,酸死了。”
“小唐,要有礼貌。”甄晓慧训斥,“妈妈多年来想的就是这一口。”
南子连忙说:“其实,宁宁也吃不惯的。小孩子嘛就不爱吃酸的。”
潘宁连忙澄清:“妈妈,我喜欢吃。西红柿有点酸,但也有点甜。它是种特殊的菜,既是蔬菜,又是水果。这样有才多能的东西不被赏识是很正常的。”
她说完,感觉唐末脸红了。但她姐姐潘悦跟着说:“什么嘛,再好吃也不能盘盘放。妈,你不要以为你是新疆人,全天下就新疆菜最好吃。”
然后,大人们就不知所谓地笑起来。尽管一点都不好笑。
潘宁对唐末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不太好。这个不好的印象在头脑里加固,跟着她一起成长。
如果让她用三言两语描绘唐末,大概就是:人高马大,不苟言笑,站在那,就是一尊黑暗的门神。
他心眼还小,简直有点睚眦必报。谁欺负他谁就是自掘坟墓,他会用拳头告诉你只有暴力才是世间的通行证。
他特别不情愿到潘家来,但每次接受他母亲的命令不得不来的时候,总要吞吐着对南子说:阿姨,我能不能看看潘伯伯的奖章。
他爸爸级别比潘宁爸爸低,也没立过什么功,而潘宁爸爸那时候已经威名赫赫,破过几个大案,立过两个三等功,一个一等功。嘉奖次数就更多了。
南子觉得这孩子怪,每次来每次都要瞻仰这些没用的玩意,朝潘宁努努嘴,“宁宁,带哥哥去你爸爸的书房。”
潘宁就领着唐末进了爸爸的书房,柜格上放着爸爸各种金光闪闪的荣誉。潘宁看到唐末一脸肃穆,在远处仔细凝望一阵,才小心翼翼地走近,够上了镜框,他看着看着,眼睛里放出热烈的光芒。
“喂,你在想什么?”潘宁好奇地问。
唐末一挺胸说:“我以后也要像伯伯一样,不,我要比伯伯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