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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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桑结之死

布达拉宫的每一扇窗户都在冷风中紧闭着。五世达赖的灵塔前灯火通明,照着一张张严峻的脸面,人们如坐针毡地盘坐在厚厚的羊毛垫上。一个重要的会议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

这是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藏历木鸡年)年初的一天。因为第巴桑结和拉藏汗之间又发生了军事冲突,各方人士不得不再次出面调停。他们选择五世达赖的灵塔作为谈判地点,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五世达赖曾经是一个待人宽厚、维护团结的象征。

参加会议的有桑结甲措、拉藏汗、六世达赖、拉莫护法、达克孜夏仲、班禅的代表、三大寺的堪布……冲突的双方互不相让,为维护各自的权益,争当西藏的主宰,长时间地争执。如果不是头上有一座五世的灵塔,身边有一位六世的活身的话,他们真会拔出刀来见个高低的。

激烈的争吵震颤着幽静的佛殿,梁柱间发出刺耳的回声。仓央嘉措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一言不发。他应当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仲裁人,但是实际上他和一具泥塑的佛像没有什么区别。他既不会调动军队,也没有政治才能。他能为西藏的安宁做些什么呢?

正如他已经对桑结和拉藏汗都失去了好感一样,那两个争权者也已经对他失去了好感。别的人也只是间或用怀疑、迷惑、怜悯、同情的目光望一望他。他感到自己坐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这里本来就不应当有他的席位。他的身边坐满了这一类大人物,更使他感到异常孤独,甚至有一种愤懑之情。他想:如果坐在这里的是一群牧民、歌手、卖酒女,或者是像塔坚乃、于琼卓嘎、仁增汪姆、敏珠活佛、央宗、次旦堆古、多吉、改桑、那森……那样的人,他将会多么快活啊!如果不是听这样一些人为权力争吵,而是换上另一些人在争论诗歌,那他一定是积极的参与者,一定会热烈地发言,激动地站起来高声朗诵自己的新作,甚至会兴奋得流出热泪。而现在,他却只能哑口无言。

不知什么时候,会议竟作出了决定:冲突的双方脱离接触,把不相容的水火分开——拉藏汗离开拉萨,回到青海去,在那里可以和西藏保持和谐的关系;桑结甲措也离开拉萨,到雅鲁藏布南岸的贡嘎去,在那里可以给他以庄园的补偿。

过了几天,拉藏汗和桑结甲措果然都离开了拉萨。一个向北,一个向南,两支马队荡着烟尘,分别消失在罗布林卡以西的大道上。

人们望着那荡去的尘土,像看到雹云的消散,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以为灾难真的隐去了。其实,暂时的协议是很难得到遵守的。因为拉藏汗和桑结甲措谁也没有得到胜利,谁也不肯认输。他们不是嬉戏的山羊,不是天真的儿童,必然争斗到最后一刻才肯罢休。正如滔滔的江河,一旦泛滥,不淹没大片的土地是不会恢复平静的。

拉藏汗佯装回青海,到了那曲卡〔1〕就停止前进。他在那里集结了附近的蒙古军队,重又向拉萨进发。桑结甲措则调动了十三万户的兵力前去迎击。一场大战又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三大寺的代表慌了手脚,急忙请上六世达赖,一同奔赴前方去维护协议的执行;同时派人星夜疾驰日喀则,请班禅亲自出面调解。

仓央嘉措很久没有在郊外驰马了。今天骑在马上的心情,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觉得他的身下不是一匹有生命的骏马,而是一只奇形怪状的牛皮船,手中的缰绳像一根无力划水的桨板,平静的大道变成了汹涌的河流……他为什么来到这里?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是谁让他这样做的?他全都茫然。他的大脑好像处在了麻痹状态,只觉得一阵阵的风、一股股的浪噎在他的喉咙。

他长舒了一口气,用靴子的后跟猛磕了一下坐骑的肚皮。骏马仰了仰头,抖了抖鬃毛,“咴儿”地叫了一声,这使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平日是喜欢射箭的,也有一手娴熟的弓法。但他今天却没有携带弓箭,他甚至厌恶弓箭了,因为他感到拉藏汗和桑结甲措都在用箭头互相瞄准着对方,都想射落对方顶在头上的权力的果子。这样一种游戏,他是决不参加的。他甚至从没想过用箭去射死一只兔子,更不要说去瞄准人的头顶或喉咙了。

此刻,32岁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也在催动快马向前线进发。他虽然知道拉藏汗和桑结甲措对于六世达赖的行为有不同看法,也听说过他们之间在修炼问题上存在着分歧,但他明白这不是一场宗教战争。他也明白自己的权力远没有达赖那样大(尽管六世达赖的权力实际上是由桑结甲措代为行使的),但他和达赖同作为两大教主之一,被藏蒙人民称为他们的“两只眼睛”,对于调解教徒之间的纠纷自然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班禅在到达苏波拉山口的时候,得到了达赖的通知,说调解已经成功,双方同意停战,按照原来的协议,拉藏汗回到青海,桑结甲措回到山南。于是,班禅向着远方做了祈祷,便又折回扎什伦布寺,继续读他写在贝多罗树叶上的梵文经去了。

达赖一行也踏上了回返布达拉宫的征途。在这次来往的路上,尽管洒满了春天的阳光,美丽的拉萨河谷又穿起了绣花的绿裙,仓央嘉措却没有听到一句歌声,也没有见到游林卡的人。欢乐被战争扼死了。

仓央嘉措回到宫中,刚想坐下来吃一点东西,盖丹就呈上来密封的信件。六世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至尊的达赖佛慧眼下阅:

前面已经有过一个装扮五世达赖的人,我不想装扮我的父亲。我自知生不逢时,长不逢家,也不具备第巴之才。我决心离去,并且决心不向任何人报告我的下落。为此,特意向您谢罪。我十分敬爱您,也喜欢您的诗,只恨无缘为您效劳。山要崩,绳子是捆不住的。但我不挨白塔染不上白粉,不摸锅底沾不上黑灰。望您多多保重。

?????????弟子阿旺仁钦叩拜

拉萨没有了军队,新的第巴——桑结甲措的儿子阿旺仁钦逃遁了,没有了行政长官,成了权力的真空。

这真空总会有人来迅速填补的。一切干涸的洼地都会盛满积水。

仓央嘉措用颤抖的手指夹起桑结之子的告别信,缓慢地向酥油灯的火焰上凑过去。一片片的黑灰在屋子里飞扬着,正像是阿旺仁钦的黑色的悲哀……唉,阿旺仁钦扇着悲哀的翅膀飞走了。而他自己,却是飞不走的,他的地位使他无处可飞,除非死掉了才会给他找一个转世的替身——那叫做达赖七世。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挂在墙壁的弓箭上,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一仰。因为他看到有一支利箭从袋囊中跳了出来,那箭头正对准着他的喉咙……

在夜色的掩护下,一支几百人的蒙古骑兵正从藏北草原向拉萨轻装疾驰。它像一支宁折不弯的箭,掠过了当雄,掠过了旁多,掠过了色拉寺,直插拉萨市区,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圣地,迅速填补了权力的真空。

远在贡嘎继续调集兵马的桑结甲措,得到消息后为时已晚。他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扁头,气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自己的军事谋划的确比拉藏汗稍逊一筹。

他探知拉藏汗的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进拉萨。他反复计算着自己的兵力,总感到不足使用,用武力夺回拉萨的办法,暂时是不可取的。

谚语说:想占有神一样的高位,就要有鬼一样的计谋。桑结甲措此时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这就是拉藏汗的内侍丹增旺杰。

丹增旺杰是一个藏族人,早年曾经跟桑结甲措学过藏医学,后来桑结写完了那部《藏医史》著作,还亲自送了他一本。这本书刻印得相当精美,内容也十分丰富。它不但论述了藏医学的起源和发展,还介绍了历史上藏学家的贡献和重要的医典。丹增旺杰把它看做是第巴对他的友谊的象征,始终怀着受宠若惊的感情。在拉萨时,他几次托人向桑结透露自己的心愿:离开拉藏汗,到桑结主持的噶丹颇章来服务。桑结婉言拒绝了他,那时候的桑结就隐约地感觉到让他留在拉藏汗的身边要比留在自己的身边有用。

桑结甲措选中了一名心腹,把自己手上的一只宝石戒指交给他,让他紧系在蓬乱的头发里,化装成瘸腿乞丐,牢记着秘密的指示,星夜赶赴拉萨去找丹增旺杰。这位“乞丐”在拉藏汗的府第前哀叫了三天才见到了丹增旺杰,密约他到八角街一座楼外的墙边商谈大事。

丹增旺杰按时来到预定的地点,假乞丐已经趴在地上等候着。

“你认得这个吗?”假乞丐从乱发中取出了戒指,警觉地望了望四周。

丹增旺杰已经知道他是被迫卸职的第巴派来的心腹,所以很容易地认出了它是桑结甲措独有的无价之宝,遂郑重地说:“我并没有怀疑你,何必带这样贵重的证物?第巴桑结甲措是我们藏族的大英雄,也是我的恩师。现在,灾星正照临在他的头上,他有什么吩咐,你就转述吧。”

假乞丐刚要说话,一队蒙古骑兵列队走了过来。为首的头目叫达木丁苏伦,很得拉藏汗的宠信,他是认得丹增旺杰的。

“尊贵的老爷,可怜可怜我这残废的苦命人吧!求佛赐福给您和您的子孙!”假乞丐用前额贴着地面,声带颤着哭音,两只手并排地向前伸着。

丹增旺杰急速地背过身去,挡住达木丁苏伦的视线,顺手把那个贵重的戒指像小钱一样地扔在假乞丐的手上,假乞丐顺势紧握在手心里,不停地道谢。

骑兵过去了。达木丁苏伦回过头来,向丹增旺杰微笑了一下,似乎在赞赏他的善行。

马蹄声远了。假乞丐从地面抬起头来,又把戒指送回到丹增旺杰的怀中:“这是第巴送给你的。日后还有重谢呢。”

“先生,这个……其实是用不着的。”说着,把戒指戴在手上。

丹增旺杰的话不是假的,他早就愿意不取报酬地为第巴效点儿劳了。当然,第巴这样地看重他,特别是将自己身上的贵重物品赠给他,他也是求之不得的。因为它不但有很高的经济价值,更是很高的荣誉。越是想当大人物而当不了大人物的人,越是爱好虚荣。丹增旺杰就属于这一类。只要有大人物的吩咐,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快说,此地不宜久停。”他催促着。

“好。你是懂医药的,毒死他!”假乞丐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三个字来。

“谁?”

“第巴的……对手。”

“我……照办!”

在分手的时候,从他们头顶的楼窗里隐去了一个女人的头。这个女人就是贵族小姐白珍。

当担负着市区巡逻任务的达木丁苏伦又出现在八角街上的时候,白珍站在门口向他招手:“将军阁下,请过来,我有话说。”

达木丁苏伦见她生得美貌,声音又那么娇柔悦耳,不禁有了几分好感,像孩子一样顺从地下马走了过去:“小姐,有什么事情?”

“有钱吗?”白珍低声问。

“有。”达木丁苏伦低声答。

“多吗?”

“我……不知道……你要多少?”达木丁苏伦说着从怀里拎出了鼓鼓的钱袋。

白珍认真地估量了一下,慢声细气地说:“不算少,也不算多。”

“现在,我一共就有这么多。不过还可以……你的确……太漂亮了!”达木丁苏伦拍了拍钱袋,慷慨地递了过去。

“你不要误会。”白珍没有接他的钱袋,“我要和你谈的是另外一种买卖,我想把我所看见和听到的重要情况……卖给你,它会使你得到更高的官位,收回更多的钱财。”

达木丁苏伦失望了,不过又立即产生了另一种希望。他懂得:有时候灵魂的交易比肉体的买卖更为有利可图。于是急切地追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藏族乞丐和一个蒙古官员在神秘地交谈。

“你听见了什么?”

“毒死他。”白珍也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毒死谁?”达木丁苏伦惊愕了。

“‘第巴的对手’,明白了吗?”

“啊?……”

“值吗?”白珍伸出了手。

“值,太值了!”达木丁苏伦赶忙把钱袋捧过去。

“欢迎你夜晚再来。”白珍提着钱袋转身进了大门,又回过头来,向达木丁苏伦抛出妩媚的一笑。

拉藏汗接过丹增旺杰端上来的牛奶,没有像往常那样趁热就喝,两眼直视着恭立在身边的丹增旺杰。丹增旺杰谦卑地微笑了一下,更加谦卑地低下了头。

拉藏汗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象牙筷子和银勺子,分握在左右手中,伸到牛奶碗里慢腾腾地搅着,锐利的目光依旧直盯着丹增旺杰。

不一会儿,微黄的象牙筷子和白亮的银勺子都变成了黑色。

拉藏汗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用低沉而平静的语调说:“丹增旺杰,这奶子有些凉了,你来喝吧。”

丹增旺杰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一时没了主意,强压住满心的恐惧与慌乱,喃喃地回答说:“是,是……我给您去换……换一碗热的来……谢王爷,这一碗……我喝,我喝……”说着直往后退,并不上前端碗。当他退到门边的时候,一个急转身刚要逃跑,一队持刀的蒙古武士已经排列在门外,像一座雪山挡在他的面前。

拉藏汗拍了一下桌子,丹增旺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不停地叩头,一边坦白说:“我不认识桑结甲措,也没有贪图他的钱财,我只是听信了街上的谣言,说王爷您向大皇帝上告了达赖佛爷,说六世是假的,不是真的。我想不通,我是为了维护达赖的真身才做出这样的蠢事,是魔鬼缠着我让我犯下大罪的啊!我们都是信佛的人,求王爷为我驱鬼吧,求王爷饶恕吧!”说罢,号啕大哭起来。

“我是要驱鬼的。”拉藏汗冷笑了一声,“这鬼就是桑结甲措!他是大鬼,你是小鬼,要除大鬼,先除小鬼!”拉藏汗干脆地挥了一下手,武士们把丹增旺杰拖了出去。

丹增旺杰的腰间被坠上石头,抛进了拉萨河的波涛。他最后看到的是一张露着得意笑容的大脸,这张脸属于达木丁苏伦。

拉藏汗望着那碗下了毒药的牛奶,就像望着一堆烈火,这烈火越烧越旺,把他心头的怒火引燃得比山峰还高。他不由得联想到他的父亲达赖汗的突然死亡,想必也是遭了桑结甲措的毒手。他对于桑结的仇恨达到了顶点,决心将那个扁头第巴及其追随者彻底消灭。他立即又给康熙皇帝上了一份奏折,历数了桑结甲措的种种罪恶和六世达赖不守教规的行为。他密封好奏折,指令各驿站星夜派快马赶送北京。接着就调集军队,亲自训练、整编,准备进攻山南。达木丁苏伦真的被提升当了将军,担负了从侧翼插向敌后,切断桑结退路的重任。

春天的贡嘎像彩色地毯一般绚丽。小朵的野花簇拥着一棵棵垂柳,像一群群盛装的男女在暖风中跳着圆圈舞。北面的江水是深蓝的,南面的山峦是淡绿的,天空的云片是洁白的,地面上飘着带有香草气息的炊烟。

这里的地势稍低于拉萨,雅鲁藏布江面也比拉萨河面稍宽一些。如果不是阻隔着一江一河,不利于向北发展的话,一千多年前雅砻部落的首领松赞干布就不一定把他的大帐迁到现在的拉萨,而有可能在这个如情似梦的地方安营扎寨了。

现在,桑结甲措把它当做了自己的战略要地。因为这里是西去后藏、北去拉萨、南去山南各地的通道,而且有着足够的粮草。

一望无际的草滩上正聚着兵马。土洞里、岩缝中的蛤蚧由于历来无人捕捉,竟改变了夜间出动的习性,随时蹿出来擒获食物。

桑结故意不进房子,他坐在大帐里,并且按照古代武士的模样装束自己,以表示他不是一名卸职的第巴,而是收复失地的统帅。

外面传报:工布地区的首领龙夏率领着一千骑兵赶到了。桑结一听,如获至宝,赶忙迎出帐去,像接待老朋友似的接待了龙夏。

“你真是救火之水啊!”桑结拉着龙夏的手说。

“我这股水可是流来得不易呀!”龙夏擦着汗,露出了邀功请赏的神态。

“是的是的。”桑结感慨地说,“拉藏汗占领了拉萨,堵塞了向东的通道,卡住了半个西藏的脖子。喀木地区、三十九族地区、波密地区、工布地区……许多路的人马都过不来了。老兄,你是从东面开来的唯一的一路兵马……”

“我不来谁来?”龙夏拍着胸脯说,“你在拉萨把于琼卓嘎交还给我,这恩情我不能不报。论公职,我是你的下属;论私交,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没有长官,但不能没有朋友。俗话说:脱掉羽毛的箭射不远,失去朋友的人活不长。是不是?”

桑结点了点头,脸上泛起微笑,心中却不大高兴。他觉得这个土皇帝今天说话的口气和在拉萨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已经不把他当尊严的第巴看待了,竟然和他攀起朋友来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为夺回失去的权力,正面临着一场决战,兵力又十分缺少,龙夏的一千骑兵是万金难买的杀敌宝刀啊。好在他毕竟来了,来了就好,何必和他计较?狗就是疯了也还是认识主人的。

桑结甲措刚刚让龙夏下去休息,自己也想闭上眼睛养养神(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下人禀报说有一位远路而来的喇嘛求见。他本想拒绝见客,忽又想到也许是从六世达赖身边来的人,说不定会带来什么对他有用的消息,于是强打起精神来说了一个“请”字。

一位头戴红帽的老喇嘛,在武士的跟随下朝大帐走来。地上的绿草把他的袈裟衬托得格外鲜艳,远远看去像一朵大鸡冠花。他迈着平稳小步,整个身子由于过于肥胖而一左一右地晃动着,缠绕在手腕上的念珠在阳光下一明一暗,像是神秘的佛光。

桑结甲措欠起身来相迎,他注视着这位长者,挖掘着内心深处的记忆,一时却怎么也挖不出对方的名字和身份来。

“你是尊贵的桑结甲措?”对方先开口了。

“是的。请问你是谁?从何方而来?”桑结有些狐疑地反问。

“这倒不关紧要。”对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自动坐在垫子上,松开腕上的念珠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快速捻掐着,“只要你能认真听取我的意见就够了。无论出自谁人之口,忠言总是忠言。”

桑结摆动了一下扁头,眉心微微一皱。他不能排斥这样的可能:这位老喇嘛是拉藏汗派来的说客。转念一想。不会,拉藏汗也是信奉黄教的,不会派一个红帽派的喇嘛前来。咳,不去管它,且听对方说些什么吧。他装出一副十分恭敬和虚心的样子,俯下身子说:“请讲。”

“恕我直言了。”对方又把念珠缠绕到手腕上,“达赖六世还很年轻,又十分善良、聪明,他的诗才在西藏的历史上实属稀有。因此,僧俗人等对他衷心爱戴,无不敬仰。可是,在拉藏汗的眼中,他是你一手扶植起来的。这一点,回想康熙二十四年发生的事情,便……”

桑结甲措听到这里,浑身震动了一下,嘴角抽搐着想说什么。

“请不必激动。”对方扬起手掌,意在制止他的辩解,接着说,“所以,你越是与拉藏汗交恶,越是对达赖不利。为了保护达赖,我劝你勿动刀兵。”

“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当,与达赖无关。”桑结挥了挥拳头,“再说,六世的坐床是大皇帝批准了的,也得到了藏、蒙民众的拥护。人们也知道他不大关心政事,谁能把他怎么样呢?”

“拉藏汗是不会这样看的,这,你不可能一无所知。还有,大皇帝因为你暗助噶尔丹,对五世的圆寂秘不发丧,找到转世灵童久不上奏,对你已无好感。谚语说:疾病进入膏肓就得料理后事,上司与你作对,就得设法离开。我劝你还是偃旗息鼓为好,也免得妄杀生灵。”对方眼含热泪,又掐开了念珠。

“可是拉藏汗已经下了决心要置我于死地,我是欲罢不能了。至于大皇帝嘛,只要我夺回拉萨,赶走拉藏汗,手中有了实力……大皇帝是个尊重事实的英主……不会加罪于我的。”

“如果战败了呢?”

“……”桑结甲措是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彻底的失败的人。对他来说,失败都是短暂的、局部的,而且总是能化险为夷,所谓失败只是意味着卷土重来。所以他无法对这个问题立即作出回答。

“我劝你还是以退为妥。你可以隐居山林,也可以受戒为僧,我将尽力保护你的安全。”对方拉长了声音说,“漫长的春天有三寒三暖,漫长的人生有三苦三甜。翻过一山,必有一谷;上上下下,行路之理。望你再思再想。”

桑结甲措用比对方快两倍的速度回答说:“我没见过狮子夹尾巴,也没见过牦牛缩犄角。与其厚颜老死,不如英勇战死!”

“看来我的话对你像是往石头上泼水,渗不进去了。求佛保佑你吧。”老喇嘛闭了闭痛苦的眼睛,起身告辞了。

桑结甲措怀着纷乱复杂的心情急忙相送,同时追问道:“请问,你到底是哪方的高僧?”

“你忘了?”对方回过身来说:“三十多年以前,在五世达赖的寝宫里,我们曾经见过一面。那时候,你还不到二十岁,也还没有当上第巴。后来,我和伟大的五世还经常有书信往来……”

“您是敏珠活佛?”桑结甲措惊叫起来,“我的确没有认出来,请您宽恕我的怠慢和……无礼……”

敏珠活佛再没有看他一眼,径自走去了。

桑结甲措像一个不肖的儿子跟在不再理他的父亲身后,默默地走了一段诀别的路。路上他隐约地听到敏珠活佛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两句话:“五世培养了他,他却毁灭了六世!”

桑结甲措的人马从曲水渡过了雅鲁藏布,以龙夏的一千骑兵为先导,浩浩荡荡地向东北方向的拉萨进发。

拉藏汗的军队也从拉萨向西南开拔。达木丁苏伦的精锐骑兵则从拉萨西面的堆龙德庆快速插向敌后。

一场大战就要在拉萨的远郊展开了。

龙夏来到前线,转过一个在巨石上刻有佛像的山嘴,蓦地看到一片耀眼的亮光。那是拉藏汗的军队已经在平川上迎面列开了阵势,盔甲和刀枪像繁星一样密密麻麻,闪闪烁烁。龙夏并没有见过战争,更不曾上过战场,只不过是个有权调动和统领一些人马的地方首领。当他面对着这般壮观的景象时,不禁发起怔来。桑结甲措临时拼凑的军队,在仪容上是无法同它相比的。他意识到这就是他要与之厮杀的对手时,立即不寒而栗了。仗,还没有开始打,他就已经彻底地败了。

龙夏正在进退无措的时刻,从拉藏汗的阵中飞出一骑,在距他一箭之地的高坡上射过一封信来,上面写道:

龙夏先生:

我可以证实,桑结甲措送还给你的美女于琼卓嘎,原本是六世达赖的情人。如果你想得到六世和我的宽恕的话,就请不要帮助那个欺骗你伤害佛爷心灵的家伙了。不然,我将用我的刀为你举行葬礼,而且,这很容易办到。记住,我的这些话像山上滚下的石头,是收不回去的。

?????????拉藏汗

龙夏读完信,吓得面如土色,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举起马鞭向他的一千骑兵大喊一声:“撤回老家!”

这当然是很得人心的命令,那些仅仅为了服从老爷而抛妻别子的农奴们,转眼之间就从战场上消失了。

正想一举击败拉藏汗的桑结甲措,像一只从山岩上起飞的大鹰突然折断了一扇翅膀,向着绝望的深谷坠落下去……拉藏汗用靴子狠狠地夹了一下战马,像一只飞箭似的直射过来。蒙古骑兵对这位总是身先士卒的英勇的统帅是引为自豪的,立即紧跟着拉藏汗向前奔驰。桑结的兵马像是被洪水冲垮的堤坝,顷刻被粉碎在滚滚的波涛之中。桑结甲措即使是画着龙纹的金鼓,这时也无法自鸣了。他只好转身南逃,回山南去培植未来的希望。

在路上,他被绕行到他背后的达木丁苏伦俘获了。达木丁苏伦用刀背拍打着他的盔甲,嘲笑说:“垒起的牛粪算不了宝塔,穿着战袍的不一定是英雄。”说罢一阵狂笑。

桑结听着这笑声,就像刀尖在挖他的耳朵。他愤愤地反驳说:“是劣马把英雄摔在了地上,是坏人把我出卖给了你们。”从此,便不再说话了。

他被带到了堆龙德庆的那孜,作为罪犯关押起来。

拉藏汗立即把他的胜利飞报给朝廷。拉藏汗的奏章足足用了一大张藏纸,这种手工制作的纸虽然不太洁白,却又柔又韧,像是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桑结甲措历史的罪恶、现实的反叛和被俘的经过,以及西藏目前秩序的良好,人心的安定,又说仓央嘉措如何耽迷酒色,不守清规,不理教务,绝对不是真正的达赖,请皇帝下旨废黜。

就在呈送这份奏章的使者向着北京进发的同时,康熙皇帝为了查询西藏的动乱情况,调解拉藏汗和桑结甲措的矛盾,又特意派恰纳喇嘛和阿南卡两位使者由北京向拉萨进发。北去南来的双方在途中错过了面谈的机会。

这是康熙四十四年七月上旬的事情。

桑结甲措坐在那孜的牢房里,整日默思着自己的命运。半生中,他认为世上的事情无非只有两种,一种是要干,一种是要等;在等中干,在干中等。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也干不成,只能消极地等待,这种状况,这种心境,在他还是第一次。他等待着什么呢?他能等来什么呢?他反复地推测着。拉藏汗会放过他吗?不会的,新账旧账要和他一起算。皇帝会赦免他吗?不会的,皇帝是不会疼爱一个没有了实力的欺君者的。有谁会来搭救他吗?有谁呢?谁愿意为一个下了台的第巴去和拉藏汗强悍的军队厮杀?六世达赖会替他说情吗?唉,由于仓央嘉措是他确认的灵童,又不守教规,拉藏汗是不会听从这位六世的佛旨的……他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等的只有一样东西——死!

他原本觉得六世达赖对不起自己。是他给了这个放牛的孩子如此之高的尊位,亲自教这个聪敏的少年以知识和经典;这个孩子却从不领情,而且闹出许多破坏教规的事,给他惹下很难收拾的麻烦。而现在,他竟第一次感到也有些对不起六世达赖了。是他把仓央嘉措这一条嫩绿的柳枝折断了,插进了佛殿的净瓶。这净瓶中的水不就是自己的权力吗?当水干涸的时候,柳枝也会失去它最后的生机……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向拉藏汗提出请求说:“我使达赖佛担忧受惊了,我要向佛去当面谢罪。”

拉藏汗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只是同意将他的意思向达赖转达。第二天,也真的转达了。

又过了一天,拉藏汗派人给他送来了仓央嘉措的一首诗。诗中写道:

热恋的时候,

情话不要说完;

口渴的时候,

池水不要喝干;

一旦事情有变,

那时后悔已晚。

桑结甲措的眼睛盯在“后悔已晚”上,发出了最后的内心独白。

“是啊,晚了!我后悔什么呢?我如果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著作上,我留下的东西将不止现有的这些,我会成为更大的大学者的。个人的专权是颈上的枷锁,传世著作是头上的花环啊……一颗星管一个时辰。我要陨落了,隐去了……沉香剁百块,其香依然在。我将留下的……是什么气味呢……”

七月十五日,就在那孜,桑结甲措被拉藏汗下令杀害了。终年52岁。有人说他是被拉藏汗的一个妃子下令杀害的,对于第巴这样的重要人物,一个妃子敢作出这种决定吗?真是的,什么事都会有各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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