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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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诏执京师

皇帝的两位特使恰纳喇嘛和阿南卡到达拉萨的时候,桑结甲措已经不在人世了。事情的发生出乎意外,使他们十分震惊。

也许是出于对“杀生”的厌恶,也许是基于对失势的弱者的潜意识的同情,也许是由于事先知道康熙皇帝并未打算除掉桑结,恰纳喇嘛对于拉藏汗杀害桑结的举动明显地表现出不快。他追问拉藏汗为什么擅自对桑结执行死刑?拉藏汗吞吞吐吐,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后来,才说是手下人为了报私仇才这样干的。并表示:如果圣上认为不当,甘愿受罚。

恰纳和阿南卡也还听到了一些另外的说法。有的说拉藏汗在六月间以三路大军夺取了拉萨,桑结甲措逃往贡嘎,被杀于久垄。有的说桑结甲措在被捕的当天就被处死了,而拉藏汗确实并不知情。有的说是拉藏汗假借达赖的名义让桑结投降之后,却没有保留他的性命;在这之前桑结是住在拉萨的宅第中的,拉藏汗率兵攻打他的住宅,他逃到城外的一个堡寨中固守,当时,是达赖向他下了投降的命令。

二位使臣虽然拜望了六世达赖,但也无法弄清事实的真相。桑结甲措确实被杀了,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他们也毫不怀疑,双方在多年的争斗中相互使用过暴力和阴谋。于是他们带着疑虑和颓丧,返回了京城。遂将情况写成奏章,上报康熙皇帝。

腊月的北京。天气晴朗。整天在乾清宫忙于政务的康熙皇帝,舍不得抽一点时间到外面去晒晒太阳,他的眼睛总是习惯于盯在奏章上。他从8岁即位,14岁亲政,已经当了44年皇帝。他经常外出远行,专心操劳于军政,难得有闲暇之日和游乐之情。

他刚刚恩准了言官周清源的请求,命各省建立育婴堂。接着就收到了恰纳和阿南卡关于西藏之行的奏章,立刻便俯下身去披阅起来。

在此之前,他已经看过了拉藏汗的奏章,对于桑结甲措的失败并无惋惜,而且在内心里感到某种满足。他一直在思考西藏的形势,等待恰纳的报告,然后再作出新的决策。现在恰纳的奏章到了,他反复地看了几遍,又把拉藏汗的奏章抽出来,再看了一遍。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桑结甲措死了,拉藏汗掌握了西藏的实权,而且,看起来他比桑结更能忠于朝廷。剩下的问题是对于六世达赖究竟应当如何处置了。

康熙皇帝考虑:拉藏汗所奏请的“废第巴所立假达赖”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因为藏族人和蒙古人都衷心信仰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即使是所谓的假达赖,也毕竟有着达赖喇嘛的名号。蒙古各部照样信服他,这无形中对蒙古各部也起着一种维系稳定的作用。如果就此将他废掉,很可能会引起藏族人的不满和蒙古人的混乱。他还考虑到,也不能让六世达赖落到另外的蒙古部落手中,特别是不能落到新疆的准噶尔部落首领策妄阿喇布坦的手中。这位噶尔丹的侄子,因为助剿他的叔父而有功于朝廷,被划地在阿尔泰山以西至伊犁一带游牧。他随着实力的发展,野心也发展了起来。这个自立为汗的人常常露出东侵的指爪,对他是要警惕和防范的。如果不将达赖喇嘛掌握在朝廷的权威之下,而被策妄阿喇布坦迎去,就会成为那个野心家的新招牌,会笼络去其他蒙古部落的人心,助长其吞并他人的气焰,加速其反叛朝廷的进程。对!还是先把达赖弄出西藏为好。

康熙皇帝在考虑成熟之后,下了一道圣旨,任命护军统领席柱和学士舒兰为金字使臣〔1〕入藏宣谕。

席柱和舒兰经过四个多月的跋涉,由北京到达拉萨。拉藏汗跪接了圣旨。圣旨中说:桑结以为拉藏汗终为其患,密谋毒杀未遂,欲以武力驱逐。拉藏汗遂集合人马讨诛桑结,安定了西藏,可诏封为翌法恭顺拉藏汗。至于其奏请废黜桑结所立之六世达赖,当执献京师。

拉藏汗接过了“翌法恭顺拉藏汗”的金印,面北谢恩。他已经做的事得到了皇帝的承认,他所希求的封王(不是靠世袭得到的那种汗位)也已经成为现实。下面的大事就是送走仓央嘉措了。

“大皇帝还有什么圣意?”恭顺汗恭顺地问。

席柱本来就想紧接着谈这个问题,立刻回答说:“还有,桑结的妻子也要执送京师。”

“她已经自杀了。”拉藏汗肯定地说。

席柱“噢”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说:“关于执送假达赖的事,对外可以说仓央嘉措是钦遵大皇帝的谕旨,亲往京都朝觐。”

拉藏汗却沉默不语了。他和康熙皇帝,还有那个策妄阿喇布坦以及别的有识之士,虽然都知道这位达赖六世是桑结甲措的政治产物,但是达赖毕竟是达赖,头上有着神圣的佛的光环。桑结的死亡,并不简单地等于达赖的消失。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如今政局方稳,桑结余党未除,达赖之伪善不为众生所信知。如果他远离西藏而去,万一民心生变,众僧离散,恐怕会给大皇帝添忧啊!”这位新受封的恭顺汗,在这个问题上却不大恭顺了。

“那……待我回奏皇上以后再说吧。”席柱见他不愿立时送走达赖,且言之有理,也就不好再谈下去了。心想:这位汗王既然觉得手里攥着个达赖对他有利,就让他攥着好了。

席柱和舒兰的奏闻到了京城。康熙皇帝正在同诸大臣议事,看过以后随手交给大家传阅。大臣们相视无语,一时不知道究竟应该发表什么意见。皇帝笑了笑说:“拉藏今虽不从,日后必然自动执之来献。”

正如康熙所预料的那样,拉藏汗为了把桑结的势力翦除净尽,想来想去,总觉得把六世达赖留在身边对自己弊多利少。不管怎么说,这个仓央嘉措总是桑结权力的一个象征,也是桑结罪恶的一个佐证。拉藏汗终于又决定将六世达赖执献京师了。

他做了几件进一步巩固和加强自己势力的事,以防止在弄掉仓央嘉措的时候发生骚乱。他找来他前年委任的新第巴隆素,布置了严密封锁布达拉宫的任务;他笼络和收买了一批西藏的著名人士(如日后在西藏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年轻俗官颇罗鼐等),以增强当地人对他的支持;他大肆搜捕桑结甲措的亲信、部下、余党,只是那个假乞丐没有抓到,他已经逃往新疆的准噶尔蒙古部落,向策妄阿喇布坦搬兵为桑结报仇去了。凡是敌对人士,能逮捕的立即逮捕,有的不便于或不必要逮捕,就派人监视起来。

对于仓央嘉措的处置就要开始了,年轻的诗人终于被推进旋涡的深处,快要沉入水底了。

仓央嘉措听到桑结的死讯,心头顿感悲凉,往日的怨恨,好像都化作了惋惜。作为一位博学多才的人,仓央嘉措本来对他就怀有敬仰之心,只是由于追求不同,才使他们两人未能成为至交,甚至相互做了些伤害对方的事。

基于对死者的宽恕,仓央嘉措默默地走进了桑结的书房,见桌面上摆着厚厚的一叠手稿,便轻轻地拿起来翻阅,原来是这位第巴生前写下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传记第一部。他怀着好奇、感激、疑虑的复杂心情坐在桌前读起来。

窗外,阴云密布;室内,灯已熄灭。仓央嘉措读完了前面的一部分,觉得有点头昏,便放下手稿,闭目养神。书中对他的描述,使他无法安静下来。桑结写他在幼年的时候就自己声称“我不是小人物”,“我是从拉萨布达拉来的”,“我要到布达拉去”;还说,“我珍视自己的小便,不要胡乱倒掉,你们要是喝了,就会得到福力”。写他看见母亲捻线,就说:“用不着这样,我会给你吃穿的!”然后将线锤夺去扔掉。还写他吃喝总要求先于别人,否则就不高兴,竟然命令别人说:“有什么最好的食品就送来。”仓央嘉措觉得这些记载十分可疑。他记得,他从小就没有把自己视为特殊的贵人。

他转而想到:如果由我来写第巴桑结甲措的传记,我该怎样评价他呢?我当然不会像他神化我那样去神化他。他神化了我,不是也有人在否定我,说我是假达赖、花花公子吗?我即使神化了他,也还是有人否定他的。因为我们毕竟都是曾经活着的人啊。但愿不要因为他做过错事甚至有过罪过就把他视为粪土吧,但愿也不要因为他做过好事甚至有过功绩、最后遭到杀害就被视为大英雄吧。

可惜的是,仓央嘉措不但没有机会写他的传记,而且连他写自己的传记都没有看完,就被押出了布达拉宫。

五月初一。

春天来得迟些的拉萨,低洼的草地上刚泛出一层嫩绿,阴沉的天空又洒下了雪霰,满城垂柳的枝条已经很柔软了,却仍在冷风中抖动着,瑟缩着,不敢吐芽。

从布达拉宫到拉藏汗的府第,沿途都戒了严。蒙古军队和新第巴隆素的武装按照细致的分工,把守着各自的地段。虽然没有爆发战争的迹象,但那异常肃穆的气氛却令人窒息。人们的心都像快要绷断的弓,不知道究竟又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远远地可以望见,各大寺院的活佛和一些蒙古高僧陆续在拉藏汗的门前下马,慌张地走了进去。他们都是被“请”来的。被“叫”来的只有一位,这就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西藏历史上少有的、专门针对达赖喇嘛进行的宗教审判会开始了。

会议的召集人和主宰者拉藏汗,是与会人士中唯一不穿袈裟的人。当他环视四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特殊感和孤立感同时向他心头袭来。

仓央嘉措被指定坐在一个普通的位置上,对于达赖来说,这就意味着被告席了。此刻他所能享受到的唯一优待,是背后被允许站着一位贴身的侍从——盖丹。这位年过六十的喇嘛,已经有了近似三朝元老的自我感觉,脸上总是表露出庄重和漠然的神情。

拉藏汗偷觑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正在用目光向到场的活佛们、堪布们、高僧们默默地问候。

人们的眼睛也都不约而同地跟着仓央嘉措的目光转动。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他们觉得世上的任何诗人和画家都不可能把它描画出来。它比太阳热,又比月亮冷;它像大海那样深沉,又像小溪那样清浅;它充满友爱,又透出疑虑;温顺中含着坚强,平和中藏着愤慨;既有少女的柔弱,又有老人的固执;天真多于成熟,坦率多于隐藏……是在寻求同情吗?不像;煽动反抗吗?不是。人们终于从中找到了最令人揪心的东西——诀别。

拉藏汗坐在卡垫上搓了一下手心里浸出的汗液,用发布军令的语调说:“众所周知,仓央嘉措不守佛门清规,屡次破坏戒律,乃是个风流浪子,不是位真正的达赖,理当把他废黜。请诸位发表意见吧。”

人们面面相觑,长时间地沉默不语。坐满了人的议事大厅,竟像一座连风声也没有的空谷,只有窗外传来细微得难以辨听的沙沙声,大概是雪霰还在下着。

“如果没有不同的看法,就一致决定了。”拉藏汗催促着,威胁着。

“请听我讲。”敏珠活佛合十着双手说,“达赖佛行为不检,乃是迷失菩提之故,况且出身于红教世家,不惯黄教清规,也为众生所知,恐不宜说他是假的。”

俗语说:一鸟飞腾,百鸟影从。敏珠活佛又是五世达赖的密友,历来德高望重。经他这样一说,鼓舞了大家为六世达赖辩护的勇气。会场顿时活跃起来。

“是啊,他只是游戏三昧,实际上未破戒体。”一位堪布接着说。

“对于六世,民间流传着这样一首诗歌:‘虽有女人陪伴,从来未曾睡过;虽有女人陪伴,从来未曾沾染。’这前一句显然是太夸大了,后一句倒确是事实。”热振寺的活佛做了一个十分肯定的手势。

“从一世达赖到现在已经二百八十余年,至于哪一世达赖是真是假的事,我们从来未听说过,连想也不敢想啊!”另一位活佛用请罪的口吻说。

“四世达赖是蒙古人,我们西藏人也没有谁说他是假的。”大厅的一角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声音有些低哑,话里却带着刺儿。有人瞅了拉藏汗一眼,暗暗地替那位插话者担心。

插话者竟是伺奉在六世身边的盖丹。

“六世的坐床是皇帝批准了的,听说皇帝至今也没有认定他是假的。此事非同小可,请拉藏王爷三思而行。”哲蚌寺的堪布有些激动了,但是在极力忍着。

大家七嘴八舌地讲着自己的看法,却没有一个人说仓央嘉措不是真达赖,也没有一个人提到第巴桑结甲措。桑结甲措已经死了,仓央嘉措却必须拯救。尽管人们对这个年轻人的遭遇和处境怀着各种各样的复杂心情,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心里都装着他的诗歌。

“好了!”拉藏汗站了起来,“诸位的慈悲胸怀是可敬的,但事实不能靠说情来改变。大家好像都忘记了,我发现仓央嘉措不是真达赖已经有五年了。康熙四十年我就曾经和策妄阿喇布坦共同声明过,不承认他是真达赖。他本人并没有提出异议,还亲自到日喀则向班禅退戒,愿意放弃尊位。事到如今,你们又何必为他辩解呢?”拉藏汗压着怒气,却提高了嗓门儿:“现在,我郑重宣布,大皇帝已经下诏,叫我将仓央嘉措送往京师。这就是说,大皇帝已经认为他不配再坐在布达拉宫的尊位上了!”

会场里响起了一片惊叹声。

拉藏汗环视了一下众人,接着说:“我还要告诉诸位一件事,桑结甲措在我的食物中下毒,想毒死我,才招致杀身之祸,未得好报。如果还有谁对我居心叵测,我看也难逃惩罚。糌粑要嚼着吃,言语要想着说。长短要丈量,真假要辨别。这就是我最后的忠告。”

会场上恢复了静默。会议在静默中散了。

人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寺院。仓央嘉措却没有能够再回布达拉宫,而且从这天起,再也不能回去了。他被带进了设在拉鲁的拉藏汗的兵营,成了不战不降的俘虏。

仓央嘉措在大门外用目光与大家告别时,脸上充满了凄楚的表情。他特意走向敏珠活佛,在这位早已知名、初次见面的长者面前站了一会儿,嘴角抽搐着,热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也许是想起了自己早已去世的父亲……

仓央嘉措被关押到拉藏汗的营房以后,就失去了一切自由。拉藏汗只同意派盖丹回布达拉宫去取他的私人用品,其他任何人不得前来探视。

盖丹在回宫以前,怕六世达赖忍受不了这种孤寂,过于悲痛,劝慰他说:“请佛爷宽心,到了京城,皇帝会以礼相迎,给你优厚待遇的。当年五世达赖不就是例子吗?”

“我和五世不能相比啊!”仓央嘉措叹了口气说,“我在皇帝的眼中,恐怕和在拉藏汗的眼中一样,只不过是桑结甲措戴过的一顶旧帽子罢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凄楚地说:“盖丹,我是把你当朋友看待的,我的一切你也是了解的。过去,我曾经为了得到生活的自由想不当达赖;现在,真的不当达赖的时倒失掉了自由的生活。从囚徒到囚犯,从佛宫到兵营,我的翅膀一直是伤残的,我的天空一直是低矮的,我多么羡慕那林中的小鸟儿啊!”仓央嘉措泣不成声了,盖丹也听得老泪纵横。

天上传来了鹰的叫声,地面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却都那样的陌生,那样的遥远,在他听来,像是来自一个不知名的世界。

仓央嘉措接着对盖丹说:“有人说我不是真达赖,这本来就是件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情。是的,我不守清规,我破坏了戒律。我亲近过不少的女人,正如我赞赏过各色的鲜花,崇拜过各样的山峰。我既是六世达赖,又是宕桑汪波,但是我归根结蒂只是仓央嘉措。日有日食,月有月食;树不能无节疤,人怎能无过错?我轻信过,也轻浮过;我荒唐过,也悔恨过;但我从无害人之心……我反复地思想,多次地比较,在女人当中最理解我的,最谅解我的,为我受折磨担风险最多的,我真爱的,我最爱的,到头来只有一人……”

“于琼卓嘎?”盖丹问。

“对,你猜对了!”仓央嘉措有了欣慰的笑容,“我和她今生是再也不能相见了。请你回宫以后,设法告诉塔坚乃的妻子仓木决或者酒店的央宗,让她们一定替我到工布地区龙夏的庄园去一趟,把我的情形告诉于琼卓嘎,并且把我最后的一首诗交到她手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盖丹不知道上面的诗是什么时候写好的,也不知道他在怀里揣了多少个日夜。盖丹双手接过来,匆匆一瞥,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

在这短暂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不能再次相逢?

盖丹把字条捧在手上,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比达赖五世圆寂时哭得更为伤心。他对五世只怀着崇敬,对六世却充满着爱怜。

六世达赖受审判、被囚禁的消息,立刻在拉萨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人们从远处近处高处低处望着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感到里面全都空了,只剩下一个石砌的外壳。达赖寝宫的窗外上方,黄色的遮帘垂了下来,像是在掩盖它失去了主人的悲哀。

对于达赖喇嘛的信仰,对于年轻诗人的喜爱,对于无辜受害者的同情,对于本族首领的偏袒……像一颗颗火星聚集到人们的心中,冒烟了,燃烧了,变成了熊熊大火。

商店纷纷关门罢市,人们用停止一切活动来表示抗议。白日的拉萨忽然变得比黑夜还要冷清,只有拉藏汗军人的靴底在街巷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布达拉宫下的酒店反锁了大门。这是罢市时间最长的一家,女店主央宗到工布去了。她发誓除非于琼卓嘎已经死了,否则决不在完成盖丹转交给她的任务以前活着回来。

半个月后,1706年6月17日(藏历火狗年五月十七日),仓央嘉措在达木丁苏伦将军率领的军队的押送下,在皇帝使臣席柱和舒兰的陪同下,从被关押的地方拉鲁嘎才出发,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路程。

六世达赖终于被拉藏汗用武力正式废黜了。

这是一支特殊的、罕见的押送俘虏的队伍,没有绳索,没有刑枷,没有囚车。为了不过分刺伤人们的心,拉藏汗下令不准这类物件出现在这支队伍之中,并且允许仓央嘉措骑在一匹很神气的大马上,依然穿着氆氇之乡结底雪〔1〕特织的袈裟。

仓央嘉措闭起眼睛,不忍看正在与他远别的一切。这一切,包括一粒石子儿,一个房角儿,一阵风,一朵云……今天他都充满了惜别之情。

忽然,他听到远处有一种又像狂风又像雷鸣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使拉萨颤动,使天地交浑……仓央嘉措不由得睁眼观看,只见数不清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朝他拥来。势不可挡的人潮迅速地吞没了拉萨的土地,喧嚣着、跳荡着向前合流。达木丁苏伦一声口令,士兵们立刻向四周散开,形成了一道圆形的堤岸,阻挡了推进的人潮。仓央嘉措被围在这个不大的空圈儿中间,一时不知怎样才好,只希望不要再发生不幸的事情。

军官和士兵们厉声呵斥着,命令群众退去。似乎谁也没有听见。席柱用力踩住马镫,从鞍子上挺起身来,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着:“父老兄弟姐妹们,大清的臣民们!我是皇帝的使臣。你们的达赖佛爷,是奉皇帝的诏请,到北京去朝觐的。请大家放心,不久就会回来!不要惊吓了佛体,快快散开,各安生理去吧!”

稍稍安静了一会儿的人群,一下子爆发出哭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叫喊。老人像被夺走自己的孩子,孩子像在死别自己的父母。手无寸铁、痛不欲生的百姓们,胸膛对着士兵的刀尖,越过士兵的头顶,把数不清的哈达、金银、酥油、糌粑、针线、手镯、玉石、干果……不停地向仓央嘉措的马前扔来。这奇异的雪,奇异的雨,奇异的雹子,是从他们郁结在内心的乌云上洒出的。仓央嘉措急忙跳下马来,高高地举起双手。热泪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千千万万的面容成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阿妈,一个是他的阿爸,他们没有死;爱,使他们复活了。

人们刷刷地跪倒了,像潮水一层层地低落下去。各种不同的哭喊声同时响了起来:

“求佛为我们祈福吧!”

“祝佛爷一路平安!”

“早些回来呀!”

“不能丢下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哪!”

“仁慈的佛就这样走了吗?”

“我们都有待钩的圈圈,求您留下您救世的钩子吧!”

“……”

仓央嘉措用合十着的双手抹了一下腮边的泪水,又一次闭紧了眼睛。

人在爱海的淹没中也是不知所措的。

几个人被士兵打伤之后,人群开始后退了一点,又经过一番推搡,西边的人群闪出了一条窄缝,押送六世的队伍好不容易从窄缝中挤出去,缓慢地向西前进。成千上万的百姓跟在队伍的后面,躬着腰,低着头,抹着泪,像是望不到尽头的送葬行列。各大寺院的房顶上响起了皮鼓和法号,道路两旁燃起了松枝。场面的盛大,气氛的庄严,远远超过了9年前他来布达拉宫坐床时的情景。

队伍行进到拉萨西郊哲蚌寺南面的大道上,送行的人群才慢慢停下了脚步,陆陆续续地散去。

这条道路是从拉萨经青海去北京所必须通过的。它沿着拉萨西北郊连绵山岭的南侧向前延伸,到羊八井以后转向北去。哲蚌寺是这条路边的最大的寺院,始建于明成祖永乐十四年(公元1416年),是人所共知的拉萨三大寺和全国六大黄教寺院之一,住着几千名喇嘛。它坐落在东西北三面环山的巨大马蹄形的崖坳里,居高临下,气势雄伟,十分险要。当初,宗喀巴的弟子嘉样曲节在选择寺址的时候,是颇有地理眼光和审美水平的。

押送仓央嘉措的队伍,刚转过哲蚌寺下东侧的山脚,早就埋伏在那里的上千名武装喇嘛突然冲下山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割阻挡了拉藏汗的士兵,一阵旋风般地把六世达赖“劫”走了。

拉藏汗听到仓央嘉措被喇嘛们抢入哲蚌寺的消息后,十分震怒。他命令各路重兵将哲蚌寺团团围住,准备向喇嘛们发起歼灭性的攻击。因为他决不允许达赖落入他人之手,更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视他的权威。

哲蚌寺的教徒们是不会将达赖交还给拉藏汗的。他们誓死也要把佛爷留在拉萨,并且不惜一切代价来改变达赖面临的厄运。他们不是孤立的,在西藏,确实有不少人愿意为达赖流血。热振寺早就决心同拉藏汗的军队打一场大仗,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拉藏汗向哲蚌寺发出了最后通牒,三日之内不交出“假达赖”,他就发动进攻,直到把仓央嘉措抢回为止,死的活的都可以。

哲蚌寺向拉藏汗作了回绝。他们声称:乃穹护法神已经明确显示,六世达赖是真的,不是假的。他们既然冒死把他抢上山来,就甘愿冒死保卫他!

形势异常险恶。上万名喇嘛和士兵的死亡与伤残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天,在紧张相持中缓慢地度过了。双方列开阵势,佛门内外的土地即将洒满无辜的鲜血。除了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制止得了的;但康熙皇帝此刻正在批阅奏章,对这里的事情并不知晓。

拉藏汗怒视着严阵以待的武装喇嘛,举起了指挥进攻的战刀。他的士兵齐声呐喊着刚迈出前进的脚步,一个年轻的喇嘛从寺门外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来到两军阵前,站下喘息了一会儿,望了望准备拼杀的双方,大步向拉藏汗的军中走去……

他来到拉藏汗的面前,坦然地说:“带我走吧。”然后回身朝着哲蚌寺的一方高喊:“不要为我流血!”马蹄形的山谷,发出了不间断的回声。

他,就是仓央嘉措。

押送他的队伍又继续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