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如归旅店(中坚代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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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每半年,我的四婶都要来我们家住几天。这并不表明她和我的父母有多么亲近的关系,恰恰相反,她是来要钱的。她说她来要他们应得的那部分,而这是在分家的时候早就定好了的。她的到来会引发父亲持续的牙痛,我母亲只得和她争执,说分家的时候已经说清楚了,已经分清楚了,这几间大车店归我们所有,而条件是我大伯、父亲在另外的地方给四叔四婶盖了三间房子,买了地,还加上一些钱。这些都是有证人的,有文书的。“你们好好地看看文书!”四婶叉起她的腰,“让大伙说说,你们给我盖的是什么房子?那是人待的地方么?赵云岭家的狗窝都比我们家的房子强!看你们用的檩条!比筷子都细,里面还全是虫子!我们也是咱爹生的,都是一样的儿子,凭什么你们得大车店而我们只能住狗窝?我们要不换换!这些年你们得了那么多的便宜心里就没有一点愧?……要是他大伯住这里,他大伯承受这房子,我们屁也不放,乖乖回狗窝里住去!

再说那二亩荒地(我的父母每次都纠正,是三亩良田,每年每亩要征米二升八合,要是次些的地,每年征米一升九合三勺,差很多呢),能长粮食么?长的都是狗尿苔、热草,种下半升麦子,收的时候还不到半斗,你们就这样骗我……”争执从来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有各自充分的理由,这些理由如同向不同方向驶出的船,而大声的争执会加快船行的速度,加重周围的风浪和雾,使它们再也不会回到同一轨道上。有时大哥会插一两句话,冲着四婶显示一下小公鸡的凶悍,我的四婶婶马上便哭起来:“爹啊,你死得早啊,你也看看我们受的苦啊,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有人吃肉有人只能喝风啊……”

母亲会指桑骂槐,对大哥进行训斥,把大哥和我们支走。我们也乐得如此。等我们再回来,四婶婶已经在我们家住下来了,她占了一间客房。好在,我们的旅店并没有太多的客人,总是有客房空着。

四婶住下来,全然不顾我父母的脸色。她会按时出现在我们家的饭桌旁,对着仅有的饭菜挑三拣四。现在想想也不能全怪四婶挑剔,我母亲做饭的确欠些手艺,何况有四婶在,她也不愿意把饭做好。那样四婶会吃得更多,我母亲应当是这样想的。她也不让四婶去做,四婶在使用材料上肯定没有她那样精打细算,四婶会用出很多的油。我母亲把自己做的饭菜不可口的原因归结在油上,她觉得,如果能让她可着劲地放油,菜没有不好吃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在饭桌上,除了对饭菜有所指责,四婶说得最多的是四叔有一次救了我父亲的命。她没有提要我父亲报答和感激,但话里话外,我的父亲已经忘恩负义。他可以不顾兄弟之情,但连救命之恩也不知报答,就有些过分了,就太过分了。我不知道听四婶把这个故事讲了多少遍。

那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父亲领着四叔在街上玩,捡没有响的鞭炮。那时他们都还小,我父亲八岁,四叔五岁。他们玩着玩着来到了高河边上,那时天还挺冷,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而河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冰。两个人在河边玩,四叔一个什么心爱的玩具不知为何滚到了河里,在一层薄冰的上面停了下来(因为事隔多年,父亲和四叔都想不起滚到冰上去的玩具是一件什么东西,而当时,两个人都觉得它很重要)。他们无论如何努力,也够不到它,焦急的四叔哭了起来。这时父亲想了个办法,他让四叔一只手拉着他,另一只手抓住岸边干枯的芦苇和荆条,而他则侧倾着身子,去够那个落在冰面上的玩具。(讲到这里,母亲总要强调,玩具是四叔的,如果不是他哭得厉害,我父亲根本不可能去够它,言下之意是事情完全由四叔引起,责任在他,他对我父亲的“拯救”只能算功过相抵;而四婶的重点在,主意是我父亲出的,他的点子多,是他的这个主意害了自己,四叔没有任何责任。)四叔的力气不够。而我父亲的手指还差一点儿,他有了更多的前倾,用了更多的力气,于是四叔的手松开了(在这里,母亲和四婶就责任问题还有各自的强调,她们在各自的角度上避重就轻)。父亲掉进了水里。那层薄冰早已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但对他爬上岸却构成了阻挡——呛了几口水的父亲很快放弃了挣扎,他的头还浮在水面上,但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具尸体。(母亲说,也就是我父亲命大。他掉进河里,还穿着那么厚的棉袄棉裤,吸进了很多的水,竟然还在河面上漂着,不得不说这是个奇迹。听我奶奶说,他在落入水中的那一刻看到了一条白龙,从他的眼前一晃,用自己的身体托起了我父亲。四婶常常用鼻孔里发出的哼来表达她对这一说法的不信任,她追问我的父亲,你真的看到了白龙?它和画上的是不是一个样子?你怎么没拿个龙鳞回家?)四叔跑回了家。那时,老爷爷和爷爷奶奶都在炕上坐着,大概还生了一个火盆,奶奶体弱总是感觉寒冷,就是在夏天她也害怕门外的凉风。四叔哭着跑进来,大人们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哭,而这哭反而让大人们放了心。他们以为,肯定是四叔和我父亲发生了争执,大三岁的父亲没有让他,受了气的四叔有满肚子委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四婶的眼瞄向我父亲的脸:“你父亲一直欺侮我们,当大哥的,从来都不知道让着弟弟,你们想不到你四叔受过你父亲多少气。”父亲沉着脸。他说这不是真的,但他从来不愿意和四婶争辩。有再多的理,和这样的人也讲不清楚。)为了止住四叔的哭,他们给他自家做的油条,可能还有糖。吃完了油条和糖,玩够了的四叔忽然想起了我父亲(这是我母亲的说法),他和我爷爷说,哥哥掉河里了。他和我奶奶说,哥哥掉水里了。爷爷一下子从炕上蹿下来,他顾不上穿上放在炕下的鞋,只穿着一双棉袜子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等他赶到河边的时候,父亲还在水上悬浮着,一动不动。请来了医生,拍出了呛到肺里的水并喝过了生姜红糖水的父亲很快便有了好转,而被冷水和焦急激到的爷爷则病倒了,后来便一直咳,身体再也没有缓过来,送死的病的病根也是那时种下的(这是四婶的说法)。

为了回应,母亲也见缝插针,细数我四叔的不堪。如何好吃懒做。连守家都做不了,分给他的三亩地现在还剩六分。如何爱赌、爱财,占了我们家多少便宜,我们只是不跟他计较,计较也没有办法,他有着太厚的脸皮,再刻薄的话也伤他不到。听镇上的人说,现在已没有谁愿意跟他在一起玩牌,他太赖了,欠了钱也不认账,为此还挨过几次打……(父亲出来制止,够了!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从不结巴。)母亲说,在奶奶去世的时候,四叔刚成家,还是孩子,不懂事,也就罢了,可在爷爷死的时候,你们的表现就太过分了,镇上的人都指指点点,说……(父亲又出来制止,他说,够了!)停上一会儿,我母亲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凑近四婶,显得很家常,她说的是住在村西的一个寡妇(镇上的人说,四叔和她有一腿,说得有鼻子有眼,大约四婶也听到过这种说法):“你看人家的腿儿,你看人家的眼儿……”在一阵赞叹后母亲又提到四叔,“他四叔最近顾家么?也不是我说,老四家,你家男人不怎么,你可得看紧点。他可是一只爱吃腥的猫……”这时,父亲再次出来制止:“够了!怎么都都都堵不住住你的嘴嘴嘴!快快快快干干活去……”

住下来,四婶开始显示她的热心,她对我父亲的安排进行着指点,对旅店的布局说三道四,她有充分的理由站在旅客们一边,为他们着想,虽然她对那些住店的人也没有好感。四婶有意当着那些住店人的面说,她或挑起一个话头儿,或者附和他们的话题,这让我的父亲很没面子。“你你要不不不是女的……”我父亲没有往下说,可四婶却不干了。“我不是女的你又怎么样?吃了我还是杀了我?哥,我可是为你好,为了这个家好,伺候不好客人,店还怎么开下去?你可别狗咬吕洞宾啊。”父亲恨得牙痛,气得牙痛,他拿我的四婶完全没有办法。四婶来住的时候父亲让我母亲去找四叔,让他管管自己的女人,是我和母亲去的,他不在家。傍晚时分再去他倒是在了,屋里黑洞洞的,他就躲在黑暗里,在炕上躺着,伸着他细长的腿。母亲喊他他也不动,仿佛耳朵还在墙外面的石榴树上挂着,那棵低矮的石榴树只长了一些稀疏的叶子,从来没有长过石榴。母亲找他理论,他也不急,就那两句话:“我可管不了这女人。你们想办法把她弄回来吧,一家子,这样闹,多丢人啊。反复几次,我母亲也有些急了:“老四,你还知道丢人?你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去闹都是你的主意!年年闹,你当我们家有摇钱树啊!”四叔依然不急:“嫂子,我可出不出这样的主意来。她回来了看我怎么收拾她。不过,你们也别太、太抠门了,拿几个钱打发她一下就是了,反正爹把摇钱树给你们了,你们就当打发要饭的吧,我们也确实揭不开锅了。别为此伤了和气,你说是不?”

……

四婶在我们家住下来,她显示了自己无所不在的热心。她有时在房子里惊乍,其实只是一只青灰色的臭虫,或者是一只没有尾巴的壁虎正在努力逃窜。“打死它,别拿这些东西来吓唬我!”二哥悄悄撇一下嘴,在她家,臭虫和壁虎比我们家多得多,也没见她怕过。一次她做饭,一只个头很大的壁虎从房顶上掉进了锅里,四婶拿着勺一边从锅里往外捞一边咒骂壁虎真是瞎了眼睛,偏偏这个时候掉,闹不好坏了一锅汤。大哥也显现了一下自己的小恶毒,他在饭桌上把这个故事讲给四婶,然后装模作样:“婶,那锅汤你喝了没有?”

“小兔崽子,没大没小,”我看见四婶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汤不是你哥俩喝了么?你不还夸,你四婶做的汤真好,有肉味儿呢!”母亲和大哥那么低低地笑了,他们笑得很有些异样。

四婶的热心还不只这些,这些都还是开始,她要招呼那些刚刚进店来的客人,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那些原本想住下来的客人最终打消了念头,朝另外的方向走去。我的四婶追出门去:“你回来!挨刀的,我说什么了你就走?”她那么无辜。

晚上,她会用力敲住店人的房门,把里面的人吵醒,面对我父亲的质问她当然振振有词:“你听他们的鼾声多响!吵得人睡不着觉!我倒没什么,还有其他客人呢,可不能吵了人家!让人家睡不好,下次还会来?哥,不是弟妹说你,你的经营真是不行。这样怎么能红火呢?”……尽管父亲很生气,但也不能多说什么,里面的鼾声是响,特别是一个卖布头的,他的鼾声就是蹲在我们家槐树的下面也能清楚听见,二哥说他是雷公转世。晚上,四婶有时会把窗子打开,她的理由是,放放屋里的怪味儿。她说的也还是实话,大车店里不可能有什么好味儿,所以她的做法会得到大哥暗暗的认同,但后果是,如果在夏天,屋里便会放进无数的苍蝇蚊子,这自然让客人们很不高兴;如果在冬天,北风呼啸,它们那么畅通地穿进屋里钻进被子里骨头里,客人们更不高兴。客人们的不高兴是会让我父亲付出代价的。所以四婶每年的住下都很让父亲头痛。好在,四婶也很有自己的规矩,一年里只来两次,一次在麦收前,一次在春节前,多数的时候她不会来,她来了也没有什么可怕。平时的四婶还是挺和气的,低眉顺眼,待我们兄弟也很亲。可来“催债”的时候她是另一个人,那时候我想不通为什么是这样。现在有些明白了。

用不了几天,我的父母就会想办法拿出些钱,把四婶打发走。至于要拿多少钱,则需要她和我母亲细细地商量,经历一番唇枪舌剑,讨价还价,各自陈述自己的难处。拿了钱,四婶会恢复到她平时的样子,有选择地数落一下我四叔的种种劣迹和自己日子的艰难,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的伤痛就露出来了,这时我母亲也拿出嫂子的姿态来,说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过日子啊,就是熬,没把日子熬完就得继续下去。临走,四婶会拉着我母亲的手:“嫂子,你也有你的不是,你认不?要是你早点儿拿出钱来,我们,我们不就……”

要是早拿出钱来让她回去,多好,干什么非让她住下来闹?这是我大哥的想法,也是我和二哥的想法,在回答我们的时候母亲有她的得意:“要不让她住下来,要不让她闹一闹,直接拿钱,她肯定会认为我们欠她的,肯定以为我们挣了很多的钱,这样就打发她,她会不甘心的,她还是要闹的,这个闹根本不能避免。”

四婶来住的那几天,我母亲就配合着她,合力演出了一出戏。这出戏不能说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