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如归旅店(中坚代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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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亲说如果有一些尊贵的客人常来我们旅店里住住,我们的生意就会好起来。至于他所期待的尊贵的客人为何不来我们如归旅店住,是因为我们太小了,太旧了,太脏了。我父亲说这些必须改变,必须。

我不知道他能改变什么,他还能改变什么。从能够记事的那年起,我就记得了如归旅店的破败不堪。瓦坏了,屋顶在经历暴雨之后往往会渗出一些潮湿的痕迹,如果雨下得时间略长,它就开始滴滴答答,大珠小珠地从上面落下。从屋顶上漏下的雨水是混浊的,如果落在床单上、被子上或客人的衣服上就会留下重重的痕迹。而雨停了,屋漏并不会马上停止,它总是要延续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在父亲那里肯定比在我们的感觉上更为漫长。父亲很怕雨季,很怕乌云密布的日子,他的心焦能够一直焦到自己的脸上,额头以下的所有部分。窗棂断了,它轻轻地响了一下就断了,在断开的地方可以看到许多的粉末儿,有时还可看到爬动的虫子或白蚁。床好好的就塌了。源源不断的臭虫。这种也叫床虱或壁虱的、体扁而宽的红褐色小虫,携带着通到体外的臭腺和吸血的阴谋,昼伏夜出,把自己褐色的粪便涂在墙壁、被褥或床角上,把卵产在墙壁或床板的缝隙里。父亲和我们用白灰和泥涂抹,用开水和烟熏,用药渣和香……我们使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但收效甚微。还有虱子、跳蚤、潮虫。它们和臭虫一样源源不断,在一个时间里,它们减少了,不见了,可很快又会卷土重来。它们几乎是草叶上生的,露水里生的,空气里生的,气味里生的,几乎是在脚印里生的,几乎是在人的皮肤里和汗腺里生的……

即使堵住了屋顶的渗漏,可墙上水和泥流下的痕迹却无法尽快地抹去,臭虫和潮虫会把它当成自己的乐园。墙皮掉了那么一大片,在灯光下,月光下,不断蠕动的动物们密密麻麻,它们的肚子里或许有红色的血。南边的偏房在雨中倒了,先是屋顶从脊檩的两边塌下来,然后有一面墙倒了下去。出水口堵了,厕所太满了,蛆虫爬进了院子……我父亲马不停蹄地修补着,可问题还是不断出现,越积越多。这家如归旅店实在是太老了,太旧了,就像一个苍老的老人,它随时都准备——一些小小的修补是没有太大作用的,可要想修缮一新,我们家已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小修小补已经把我们的收入耗尽了。父亲母亲一直善于精打细算,那些小修小补的活都落在了父亲的肩上。可我父亲天生笨拙,有些时候,是他在加重这种衰败,椅子、床、茶几,经过了他的修补之后往往会面目全非。至少是可憎。他使许多的物品和原来的东西摆在一起,变得极不协调。回忆到我的父亲,我的眼前出现的常常是那样的一个景象,一只蚂蚁,想要支起一棵已经倒下来的树。我父亲就如同那只蚂蚁。

衰败,在我父亲生前,他是多么惧怕这个词啊。

在磨刀匠走后的那个上午,我父亲到镇上买来了钉子,买来了油漆,然后找出了锯和木板。整个过程,他都叫我大哥在后面跟着,让他也做点什么。当然大哥有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他本能地显示了怠慢和消极,并把噘起的嘴给父亲看——父亲有他的办法。他会让自己视而不见,并把更多的、可有可无的活加到你的头上——我们哥仨都讨厌被我父亲呼来唤去,在他的眼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我们被叫去修理下水道,掏厕所里肮脏的粪便,打那些没完没了的臭虫、苍蝇,给客人们打洗脚用的水,等等等等。父亲呼唤我们就像呼唤一只猫或一只狗。在他的眼里,我们是属于他的,是属于如归旅店的。他把自己的梦想加到了我们的头上,也不管我们是不是喜欢。他从来都不问我们。

因此他一呼唤我们,我们就消失了。如同那些浮在水面上呼吸的鱼,受到某种惊扰便飞快地沉入水底一样。父亲总是抱怨,没想到要我们干什么活的时候我们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粘着,就像是臭虫和潮虫,可一有了活,我们就突然地飞走了,简直比苍蝇还快。

用了三天的时间。我们家的三天要比一般人家的三天长出很多来,父亲一直见不得我们无所事事,见不得我们有一时的懒惰,他争分夺秒,并希望我们也与他一样。用了三天的时间,家里的七张床才一一修好。尽管我父亲用了十二分的细心,那七张床也显得坚固了,却比以前显得更为丑陋。它们有了伸出的胳脖和腿,有了长出的牙,有了拱起的腰:我说过我父亲绝不是一个好木匠,绝不是。他在许多的事上都显得笨拙,不过没办法,我们不能请木匠来修。我们没有很多的钱,事实上,我们很穷。父亲一直掩饰这个穷,一直想避开这个穷,可穷在我们的身体里是有根须的。无论在家里还是走到外面,我们都无法维护好自己的某些虚荣,在镇上,他们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他们甚至比你更清楚你们家有几把柴火、几块木头。母亲抱怨,大车店就是大车店,我们为什么非要用木板床呢,你看谁家大车店用的是床。有炕就可以了,有些稻草就可以了。我们可以少收一点儿钱,也能减少不少抱怨,他们有些人好像是冲着我们旅店的条件来的,其实还是心痛多花出的一两个铜板。

这时我的父亲吼叫了起来,他的全身都在用力:“不不不不说话行行……不行?谁谁谁会把,把你当当当哑巴?又不不不不用你你干!”尽管平日母亲并不畏惧父亲的发火,但那次,她还是及时地封住了自己的嘴,咽回了更多的话和自己的舌头,拿着针线簸箩,走到一个角落里去。

尽管嘴硬,从不承认,但可以说,我父亲,他在许多的事上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