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到后来令英格兰闻名的那种曲折小道和静谧草场,你可能要花很长时间。目之所及,尽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萧瑟,偶尔会有人工开凿的粗糙小路。罗马人留下来的大道,那时候大多已经损毁,或者长满杂草野树,没入了荒野。河流沼泽上,压着冰冷的雾气,正适合仍在这片土地上活动的食人兽[1]。住在附近的人们——什么样的绝境使他们到这种阴冷的地方安家呢——很可能畏惧这些巨兽,它们粗重的喘气声很远就能听到,过一会儿雾气中才会显露出它们丑陋的躯体。但是,这些怪兽不会令人诧异。那时人们应该把食人兽当成日常的危险,何况还有很多要担心的事情。怎样从坚硬的土地上获取食物;怎样避免柴火烧完;怎样阻止一天能杀死十几头猪、让孩子脸颊上长出绿色皮疹的那种疾病。
反正食人兽不算太坏,只要别去激怒它们。不过事实还是必须接受:不时会有一个家伙,或许是和同类发生了争执,跌跌撞撞闯进某个村庄,发着可怕的怒火,人们叫喊着,挥舞着武器,但它全不理会,横冲直闯,躲闪不及的都要受伤。或者,不时会有食人兽把某个孩子抓到迷雾里。对于这种灾害,当时的人们只好看得超脱一点。
在一片大沼泽附近,就有这么一块地方,坐落在嶙峋的山峦投下的阴影之中。这儿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男的叫埃克索,女的叫比特丽丝。也许这不是他们准确的名字,也不是全名,但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就这么称呼他们吧。我本来想说,这对夫妇过着“孤独”的生活,但根据我们对这个词的理解,那时候没有人是“孤独”的。为了取暖和安全,村民们生活在室内,住的地方多从山腰挖进去,深入山腹,有地下通道和走廊相互连通。我们这对老夫妇,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大巢穴里,算不上是“建筑”吧,和大约六十位村民住在一起。如果你离开他们的巢穴,沿着山脚走二十分钟,应该就会看到第二个村庄,在你眼里,和第一个没什么不同。但对村民自己来说,肯定有很多细微的差别,有的让他们骄傲,有的让他们羞愧。
我无意让人觉得,那时候的英国就只有这些东西,以为当辉煌的文明在世界其他地方蓬勃发展之时,我们这儿的人还刚刚走出铁器时代。假使你能够在乡间漫游,定会遇到有音乐、美食和高超竞技技巧的城堡,或者有饱学之士的修道院。问题是没法到处旅行。就算有一匹强健的马,天气晴好,一连走上好几天,你也可能看不到绿林中露出城堡或修道院来。你碰到的很可能都是我刚刚描述过的这种村落;而且,除非随身携带食品或衣物作为礼品,或配备令人生畏的武器,否则未必会受到欢迎。很遗憾我描绘了当时我们国家的这么一幅景象,但事实就是这样。
回头说说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吧。我说过,这对年老的夫妇住在巢穴的外围,住所受自然的侵袭较多,大家晚上聚集的“大室”中烧着火堆,但他们几乎享受不到。以前某个时候,他们也许曾住在火堆附近——和孩子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实际上,浮现在埃克索脑海中的正是这个念头。这是黎明前那段空寂的时光,他躺在床上,妻子在身旁酣睡,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噬咬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再次入睡。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天夜里,埃克索干脆下了床,悄悄溜到屋外,在巢穴入口旁那条破旧的板凳上坐下,等候着晨曦的来临。这时候是春天,但空气仍然刺骨,虽然埃克索出来的时候,随手拿起了比特丽丝的斗篷披在身上。不过,他一直沉浸在思绪之中,等他意识到冷的时候,天上几乎都没了星星,一片亮光从地平线上蔓延开来,昏暗中传来第一声鸟鸣。
他缓缓站起身,心里后悔在外面待得太久。他身体健康,但上次发烧花了挺长时间才恢复,他可不想又发起热来。现在他能感受到腿部的湿气,不过转身进屋的时候,他感觉很满足:因为几件在记忆中躲藏了许久的事情,今天早晨他终于想起来了。而且,他现在觉得某个重大决定快要在他脑中成形了,一个推迟了太久的决定,所以心里颇为兴奋,急着要与妻子分享。
屋内,巢穴里的通道仍旧漆黑一团,他只好摸索着走过那一小段路,回到住处。巢穴内所谓的“门”,大多不过是个拱廊,算是进入住处的标记。这种开放的布局,村民们不会认为有碍隐私,反而有利于房间保暖,大火堆或巢穴里许可的其他小火堆的暖气能通过通道传来。然而,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的房间远离火堆,倒有一扇真正的门,一个木头做的大框,上面纵横交错地绑着小树枝、蓟条和藤萝,要把它们撩到一边才能进出,但能挡住寒风。这扇门埃克索宁愿不要,但时日久了,门已经成为令比特丽丝颇感骄傲的物品。回家的时候,他常常发现妻子正在摘掉门上已经枯萎的藤蔓,换上她白天采摘来的新枝。
这天早晨,埃克索把门帘撩开一点点,刚好能让自己进屋,小心翼翼不吵醒妻子。晨曦透过外墙上的细缝渗入屋内。他能隐约看到自己的手,干草皮铺成的床上,比特丽丝盖着厚厚的毯子,还在沉睡。
他想喊醒妻子。因为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此时此刻,如果妻子醒着、与他说话,他和那个决定之间无论还有什么阻碍,都会瞬间瓦解。可时候还早,要等一会儿村民们才会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于是他在房间角落里那张矮凳上坐下来,身上仍旧紧紧裹着妻子的斗篷。
他心想,不知道今天早上的雾有多重,天光渐亮,也许等会儿能看到雾从墙壁缝隙里渗入房间。接着,他的思绪又飘离了这些事情,回到他此前一直考虑的问题上。他们一直是这么生活的吗,就两个人,住在村子的边缘?抑或以前情况不是这样?刚才,在屋外,他回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片段:那是个短暂的时刻,他走在巢穴中央长长的过道上,一条胳膊挽着自己的一个孩子,走路时微微弓着身,不是因为像现在这样上了年纪,而是不希望脑袋在昏暗中撞上屋梁。当时孩子可能在跟他说话,讲了什么好笑的事,两人都在大笑。可是现在呢,和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一样,他脑子里一片模糊,越集中精力,那些片段似乎就越不清晰。也许这一切都是个老傻瓜的想象。也许上帝从来没有赐予他们孩子。
你可能会想,埃克索为什么不去找其他村民帮助他回忆往事呢?但这可能不像你想得这么容易。因为在这个群体中,人们很少谈论过去。我倒不是说这是什么禁忌。我是说,过去消失在一片迷雾之中,就像沼泽地上的雾气一样。这些村民就从没想过要去回想往事——哪怕是刚刚过去的事情。
举个例子吧。有件事已经让埃克索心烦了很长时间:他肯定,不久前村子里有个女人,长长的红色头发——大家认为这个女人对村庄很重要。有人受了伤或生了病,大家就立即去请这个红头发的女人,她有高超的治疗技能。可是,现在哪儿也找不到这个女人,好像也没人去想这是怎么回事,她不在了,都没人表示遗憾。有天上午,埃克索和三个邻居一起挖开霜冻的土地时,提起过这件事情,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他们是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其中一位还停下手中的农活,努力回想,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他说。
一天晚上,他跟比特丽丝提起这事。“我也不记得这个女人,”比特丽丝说。“也许你是出于自己的需要,想出了这么个女的,埃克索,虽然你身旁已经有个妻子了,腰板比你自己还直呢。”
这是去年秋天什么时候的事情,当时周围一片黑暗,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雨打房屋的声音。
“我的公主,这么多年你的确一点儿也没老,”埃克索说道。“但这个女人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只要花点时间想一想,你自己也会记起来。一个月前,她就在我们家门口,友好地问我们,需不需要她带点什么东西来。你肯定还记得吧。”
“可她为什么要给我们带东西呢?她是我们的亲戚吗?”
“我想不是亲戚,公主。她就是好心帮忙。你肯定记得吧。她常到门口来,问我们冷不冷、饿不饿。”
“埃克索,我想问的是,她为什么要单单把我们挑出来,要帮我们的忙?”
“当时我也感到疑惑,公主。我还记得,当时我想,这个女人专门照顾病人,可我们两人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健康啊。难道有消息说要发瘟疫了,所以她来看看我们?可结果呢,没有瘟疫,她就是好心帮忙。现在我们谈起了她,我就能回想起更多事情了。她就站在那儿,跟我们说,孩子们骂我们,不用去理会。就这样。后来我们就没见过她了。”
“埃克索啊,这个红头发的女人是你凭空想出来的,而且她还是个傻瓜,竟然去担心几个孩子的游戏。”
“我当时正是这么想的,公主。孩子们哪能伤害到我们呢,不过是外面天气不好,他们找点乐子而已。我跟她说,我们根本就没想过这事,可她终究还是好心。现在我想起来了,她还说,我们晚上没有蜡烛,是个遗憾。”
“如果这家伙同情我们没有蜡烛的话,”比特丽丝说道,“那她至少弄对了一件事情。这是对我们的侮辱,我们的手和其他人一样稳,却禁止我们在这样的晚上用蜡烛。别人的屋子里点着蜡烛,他们喝多了苹果酒,都醉得不省人事,要不就是一大堆孩子乱跑。他们拿的是我们的蜡烛,现在你就在我身边,埃克索,可我却几乎看不见你的身体。”
“公主啊,这不是有意要侮辱我们。事情一直就是这样罢了,没别的。”
“对了,拿走我们蜡烛这件事,不是只有你想出来的这个女人觉得奇怪。昨天,也许是前天吧,我在河边,从那些女人旁边经过,她们以为我走远了,听不见她们说话,但我肯定我听得明白,她们说,像我们这样正直的夫妻,每天晚上只能摸黑坐着,真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所以呢,这样想的可不仅仅只有你想象出来的这个女人。”
“我的公主,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嘛,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女人。一个月前,这儿所有人都认识她,都讲她的好话。可现在每个人,包括你,都不记得有过这么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春天的早晨,埃克索回想着这段谈话,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承认,关于红头发女人的事情,是自己弄错了。他毕竟上了年纪,偶尔会犯糊涂。但是,让人困惑的类似情景还有很多,红头发女人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让人丧气的是,他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么多的例子,但例子数不胜数,这一点他确信无疑。比如,跟玛塔有关的那件事情。
玛塔是个九岁或十岁的小姑娘,大家都知道她胆子大。孩子们到处乱跑会有危险,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都不能打消她对冒险的喜爱。那天傍晚,离天黑不到一小时,雾气已经聚起,山坡上传来狼的嚎叫声,这时候有消息说玛塔不见了,每个人都警觉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接下来不长的时间内,巢穴里到处都是呼喊她的声音,脚步声在通道里来来回回,村民们搜索了所有睡室、储物洞、椽子下方的空隙,寻遍了孩子找乐子的一切藏身之地。
在这慌乱之中,两名牧羊人从山坡上值勤归来,回到“大室”中,挨着火堆烤火。这时候,其中一位牧羊人说,头天他们看到一只金鹰在头顶盘旋,一圈、两圈,然后又绕了一圈。绝对没错,他说,那就是金鹰。消息很快在巢穴中传开去,不久火堆四周便围了一群人,听牧羊人讲故事。连埃克索也匆忙赶了过来,因为金鹰在这个地区出现,可是真正的新闻。金鹰有很多能力,其中一项是能够吓走狼群,据说在别的地方,因为这些大鸟,狼已经全部消失了。
一开始,人们迫切地盘问两位牧羊人,要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故事。接着听众慢慢开始怀疑起来。有人指出,此前有多次类似的说法,可最后都没有依据。另一个人说,这两个牧羊人头一年春天讲过一模一样的故事,可后来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说的金鹰。两位牧羊人愤怒地说,之前没有报告过,不久人群分成两派,一派站在牧羊人那边,一派则自称记得头一年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就在争吵越来越激烈的时候,埃克索发现,自己又有了那熟悉的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离开推搡着、叫嚷着的人群,走到外面,盯着渐暗下去的天空和地面上滚滚而过的迷雾。过了一会儿,各种碎片开始在他脑海里拼合起来:走失的玛塔、可能的危险、不久前大家都还在找她等等。但这些回忆已经开始模糊,就像醒来之后那几秒钟里回想的梦。人们仍在争论着金鹰的事情,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拼命集中精力,才能抓住小玛塔这个念头。他就这样站在那儿,却突然听到一个女孩自顾自唱歌的声音,看到玛塔从迷雾里走出来,出现在他眼前。
“孩子啊,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家伙,”玛塔蹦蹦跳跳走上来时,埃克索对她说。“你难道不害怕黑暗吗?不怕狼和食人兽?”
“噢,我害怕它们啊,先生,”她笑着说道。“可我知道怎么躲开它们。希望我父母没找我。上个星期我真被揍得够呛。”
“找你?他们当然找你了。整个村子不都在找你吗?听听里面的吵闹声吧。那都是为了你啊,孩子。”
玛塔笑出声来,说道:“行了吧,先生!他们没有想我,我知道。我也能听到,他们可不是为我吵。”
她一说,埃克索就想起来,女孩的话当然是对的:里面的声音根本不是为她争吵,他们吵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情。他朝通道那边侧侧身,听得清楚一些,里面的声音大起来,他不时能听到只言片语,于是慢慢回想起牧羊人和金鹰的事情。他正在想是不是该跟玛塔解释一下,玛塔却突然从他身旁跳过去,进了屋。
他跟在后面,也进了屋,以为她一出现,大家肯定会感到欣慰、高兴。而且说实话,他心里也想过,和她一起走进来,自己多少也能得到一点儿功劳。可是,他们走进“大室”的时候,村民们还在聚精会神地争论着牧羊人的事情,只有几个人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玛塔的母亲倒是从人群里跑出来,还跟她说了句话:“你在这儿啊!别这样乱跑!要跟你说多少次?”然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火堆旁的争论上去了。这时候玛塔冲埃克索做了个鬼脸,好像是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然后她消失在暗处,找她的伙伴去了。
屋里已经亮多了。他们俩的屋子在巢穴的外围,朝外开了一扇小窗,不过窗户太高,要站到板凳上才能望到外面。这时候窗户上盖了一块布,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是从一个角透进来,在比特丽丝静卧之处的上方形成一道光柱。埃克索看到,光柱里似乎有一只虫子,在妻子脑袋上方的空气中盘旋。他随即意识到,那是一只蜘蛛,吊在一根看不见的垂直蛛丝上,就在他看的时候,蜘蛛开始向下滑动。埃克索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走到小屋子的另一侧,一只手从熟睡的妻子上方扫过,把蜘蛛抓住了。他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妻子。她熟睡的时候,脸上平静祥和,这种表情现在在她醒的时候已经难得一见了,这一幕让他突然有一种幸福感,他自己也觉得意外。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决定,他又一次想唤醒妻子,跟她说这个消息。但他明白这会是个自私的行动,而且,他怎么能肯定妻子会有什么反应呢?最后,他静静地回到了凳子旁,坐下的时候,他想起那只蜘蛛来,缓缓摊开了手掌。
之前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待天亮的时候,他曾努力回想,自己和比特丽丝当初是怎么谈起出远门的念头的。当时他想,他能回忆起某个晚上两人就在这间屋里谈过一次,可是现在呢,看着蜘蛛在手掌边缘跑了一圈,落在泥土地面上,他突然感到很确定:第一次提及这个话题,就是穿黑色破布的陌生人经过村庄的那一天。
那是个灰蒙蒙的上午——难道已经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了?——埃克索正沿着河边一条垂柳匝地的小路大步往前走。他从地里回来,匆匆忙忙赶回巢穴,可能是回去拿工具,或是工头下了新的命令。这时,右边的灌木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人声,他停下脚步。他第一个念头是来了食人兽,迅速在周围搜寻石头或木棒。随即他意识到,说话的声音——都是女的——虽然愤怒、激动,却没有食人兽袭击时的那种恐慌。不过,他还是坚定地穿过一排刺柏丛,来到一片空地上,看见五个女人紧紧站在一起——谈不上青春年少,不过也都是生儿育女的年纪。她们背对着他,仍然在冲远处的什么东西叫喊着。他都快走到跟前了,其中一个女人才惊讶地注意到了他,接着其他女人也都转过身来,有些傲慢地打量着他。
“哎呀呀,”其中一位说道。“是巧合吧,也许不仅仅是巧合呢。她丈夫来啦,也许能让她明白点儿。”
最先看到他的那个女人说:“我们让你妻子不要去,可她不听。她坚持要给那个陌生人送吃的,那很可能是个魔鬼,要不就是乔装改扮的什么妖精。”
“我妻子有危险吗?女士们,请你们把事情讲清楚。”
“有个奇怪的女人,一上午都在我们这儿晃来晃去,”另一个女人说。“头发披到背上,穿着黑色破布做的斗篷。她自称是撒克逊人,可穿着和我们见过的撒克逊人都不一样。我们在河岸上洗东西的时候,她打算从我们身后悄悄爬上来,不过我们及时发现,把她赶走了。但她一直回来,有时候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很伤心,有时候又找我们要吃的。现在我们觉得,先生啊,那时候她一直在冲你妻子施咒,因为比特丽丝一定要往魔鬼那儿跑,今天上午就已经两次了,我们只好拽住她的胳膊。现在她把我们都赶开,跑到老刺树那儿去了,现在魔鬼就坐在那儿等着呢。先生,我们尽力拦她,可她身上肯定有魔鬼的力量,像你妻子这么瘦、这么老的女人,不可能有那么大力气。”
“老刺树……”
“她刚刚才出发,先生。可那一定是魔鬼,你要是去追她的话,要当心啊,别摔跤,要是被毒蓟草划伤,可好不了。”
埃克索努力不在这些女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厌烦。他礼貌地说,“非常感谢,女士们。我现在去看看我妻子要干什么。告辞。”
“老刺树”指的是一棵真正的山楂树,似乎直接长在一处高坡的岩石上,离巢穴只有几步之遥;不过,在我们的村民们看来,老刺树也是一个看美景的好去处。如果天气晴朗,风也不大,那可是打发时光的好地方。从脚下到河边的土地一览无余,能一直看到河湾和更远处的沼泽。星期天,孩子们常常在盘根错节的树根间玩耍,有时候还敢从高坡那头直接跳下去——那实际上只是个缓坡,孩子们不会受伤,只会像木桶一样顺着草坡滚下去。但是,如果是这样的上午,大人孩子都忙自己的事情,那儿就没人了,因此,埃克索穿过迷雾上坡时,看到只有两个女人,并不感到奇怪。两人的身形映在背后白色的天空上,几乎成了剪影。那个陌生人坐在那儿,背靠着岩石,穿着果然奇怪。至少从远处看,她的斗篷是用很多块布片缝起来的,在风里呼呼扇动,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要飞起来的大鸟。比特丽丝在她身旁——还站着,低着头——显得娇小脆弱。两人正在急切地交谈,看到埃克索从坡下走来,两人停止了谈话,看着他。比特丽丝来到高坡的边缘朝下喊:
“就在那儿停下来,丈夫,不要往前走了!我过来。但你不要爬上来打扰这位可怜的女士,现在她总算能歇歇脚、吃点昨天的面包了。”
埃克索按妻子的要求等着,不久看到妻子沿着长长的田间道路,来到他站立的地方。她径直来到他跟前,用低低的声音说话,显然是担心他们的谈话会随风飘进陌生人的耳朵:
“那些愚蠢的女人让你来找我的吗,丈夫?我在她们那个年纪的时候,我敢肯定,充满恐惧和愚蠢信仰的是那些年纪大的,她们以为每块石头上都有魔咒,每只野猫都是邪恶的鬼魂。可现在我自己上了年纪,却发现相信这些的都是年轻人,好像他们从不知道主已经允诺一直与我们同在一样。看看那可怜的陌生人,你自己看看她,又疲劳又孤单,她在树林里、田野上游荡了四天,没有哪个村子让她逗留。这还是基督徒的地方呐,却把她当作魔鬼,或许当作麻风病人,虽然她皮肤上没什么痕迹。好啦,我的丈夫,我要给这个女人一点儿安慰,把身上这点儿可怜的食物给她,希望你不是来阻拦我的。”
“我可不会这么说,公主,因为我亲眼看到,你说的是真的。甚至到这儿之前,我就在想,我们都不会好心接待一位陌生人了,真是件羞耻的事情。”
“那么,我的丈夫,你就忙你的事情去吧,他们肯定又要抱怨你干活太慢了,而且马上又要教孩子们编排我们俩。”
“没人说过我干活慢,我的公主。你从哪儿听到这话的?我从没听谁抱怨过,我还能干重活儿,不比年轻二十岁的人差。”
“我的丈夫,我只是开个玩笑。没错,没有人抱怨你干活不好。”
“孩子们骂我们,跟我干活儿快慢没有关系,而且他们的父母太愚蠢,或者酒喝得太多了,没教他们文明礼貌、尊重别人。”
“别激动,丈夫。我跟你说了,我是开玩笑的,以后不会这么说啦。刚才那个陌生人在跟我说事情,我很感兴趣,你可能也会感兴趣。不过我先要听她讲完,所以我再次请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让我听她说话,尽量给她一些安慰。”
“我刚才跟你说话也许太严厉了,很抱歉,公主。”
可比特丽丝已经转过身去,正沿着坡路往上走,要回到老刺树和那个斗篷呼呼扇动的人那儿。
过了一会儿,埃克索此事已了,该回到地里干活了。他冒着让其他工友们生气的风险,绕了点路,又从老刺树旁经过。因为,实际情况是,虽然他和妻子一样,瞧不起那些女人生性多疑,但他心里无法消除顾虑,觉得这个陌生人多少有些危险,让比特丽丝单独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他一直心中不安。看见妻子的身形,他松了口气。她一个人站在高坡的岩石前面,望着天空,似乎沉浸在思绪之中,他冲她喊了一声,她这才注意到他。看着她下坡,比以前更加缓慢,他心里又一次想到,最近她的步伐好像有点不一样。倒不是一瘸一拐,而是似乎身上有什么部位隐隐作痛。她走到近前,他问道,她那位奇怪的同伴怎么啦,比特丽丝简洁地回答:“她走了。”
“她该感谢你的好心吧,公主。你和她谈了很久吗?”
“很久,她有很多事情要说。”
“她说的话让你烦恼了,我的公主,我能看出来。也许那些女人说得对,还是避开她比较好。”
“她没让我烦恼,埃克索。不过她让我思考。”
“你的情绪很奇怪。你确定她消失之前没给你上魔咒?”
“丈夫啊,你爬上坡到刺树那儿去,就能看到她在路上,刚刚才动身。她希望山那边的人们会更热情一些。”
“那好吧,既然你没什么事儿,我就走啦,我的公主。你行了善,上帝会高兴的,你一直就这么好心。”
可是,这一次,他妻子似乎不愿意放他走。她抓住他的胳膊,好像临时要借助他稳住身子,然后把脑袋靠在他胸前。他一只手本能地抬起来,抚摸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仍旧睁得大大的。
“你的情绪很奇怪,真的,”他说。“陌生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脑袋又在他胸前靠了一会儿。然后她直起身子,放开了他。“现在想起来啊,埃克索,你一直说的话可能还真有些道理。大家都在忘记昨天和前天的事情,真是奇怪啊。像是我们都得了什么毛病一样。”
“我以前就说过嘛,公主。比如那个红头发的女人……”
“别管红头发的女人了,埃克索。是我们没记住的其他事情。”说这话的时候,她望着远方的重重迷雾,可现在她却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看到她眼里充满忧伤与渴望。就在那时——他肯定——她对他说:“埃克索,我知道,你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反对这件事了。但现在该重新考虑了。我们必须出门一趟,不能耽搁。”
“出门,公主?出门干什么呢?”
“到我们儿子的村庄去。丈夫啊,我俩都知道,那并不远。就算我们走得慢,最多几天也就到了,大平原再往东一点儿。何况春天很快就到了。”
“我们当然可以出趟门,公主。是不是刚才那个陌生人说的什么话让你想起来了呢?”
“我想这件事很长时间了,埃克索,不过刚才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了些话,的确让我希望不要再耽搁了。儿子在他的村庄里等着我们。我们还要让他等多久呢?”
“等春天来了,公主,我们一定要考虑出门的事。可你为什么说,是我一直不希望这么做呢?”
“埃克索,这件事情我们俩以前是怎么谈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你总是反对的,虽然我很渴望去。”
“好吧,我的公主,等手头没活儿了,邻居们也不会骂我们磨蹭,我们再来谈这件事吧。现在我该走了。很快我们会继续商量这件事的。”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他们虽然提到过出门的想法,却从没好好商量过。因为他们发现,一提起这个话题,两人就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于是和其他多年的夫妻一样,两人慢慢达成了默契,尽可能避开这个话题。我说的是“尽可能”,因为有时似乎有谈的必要——你甚至可以说,有这个冲动——两人中有一个无法克服。但两人在这种情况下的谈话,不可避免地都在支吾其词或情绪失控中很快结束。那一次,埃克索直截了当地问妻子,那个陌生的女人那天在老刺树下跟她说了什么,比特丽丝的脸上立即笼罩了阴云,有一下子似乎眼泪都快出来了。此后,埃克索就小心翼翼,避免提到那个陌生人。
过了一段时间,埃克索已经记不起来最初怎么谈起了出门的事情,也不记得当时两人都是怎么想的。但是这天早晨,天亮前的那个寒冷时刻,他坐在外面,至少一部分记忆变得清晰起来,他回想起了很多事情:红头发的女人、玛塔、披黑色破布斗篷的陌生人,还有我们在此不必关心的很多往事。他还清晰地记起了几周前的那个星期天发生的事情,那天他们夺走了比特丽丝的蜡烛。
对这些村民来说,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至少不需要到田地里干活。但牲口仍要照料,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做,禁止一切可能称为劳作的事情是不可能的,牧师也接受了这一点。那个星期天,早晨埃克索补好靴子,然后走出屋子,来到春日的阳光下,看到邻居们全在巢穴外面,一些坐在草地上,另一些坐在小凳子或木头上,谈着,笑着,干着活儿。孩子们到处玩,有两个人在草坪上制作车轮,一帮孩子围着他们看。这一年里,这是第一个天气晴好、可以进行这种户外活动的星期天,因此有种节日般的气氛。埃克索站在巢穴入口处,目光越过村民们,望着远处的平地变成了下行的缓坡,与沼泽相连。这时候,他能看见迷雾又升了起来,心想,到下午,大家又要裹在灰色的蒙蒙雨雾中了。
站了一会儿,他意识到,牧羊草场篱笆那边,发生了一阵骚乱。一开始他没当回事,可随后他耳朵捕捉到了随风飘来的声音,立即紧张起来。埃克索上了年纪,视力已经不太行了,非常恼人,但他的耳朵仍然可靠,从篱笆边的人群发出的混乱叫嚷声中,他辨别出了比特丽丝的声音,比平时高,似乎很伤心。
其他人都停下来,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这时埃克索急急忙忙从他们中间穿过,差点儿撞上乱走的孩子和丢在草地上的物品。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赶到那一小撮推推搡搡的人群跟前,人群突然散开了,比特丽丝从中间挤出来,双手把什么东西抓在怀里。周围的面孔大多流露出好笑的表情,但随即出现在他妻子身旁的那个女人——一个寡妇,她的铁匠丈夫头一年死于发热——却怒气冲冲,面孔都扭曲了。比特丽丝甩开欺负她的人,她自己脸上一直罩着一层近乎木然的严霜,可一见到埃克索正朝她走来,那张脸上立即绽出生动的表情。
现在想来,埃克索觉得,当时妻子似乎满脸欣慰,而不是别的模样。比特丽丝倒不是觉得,他来一切就会万事大吉;但他一出现,事情对她来说就完全不同了。她盯着他,不仅面露欣慰,还有几乎恳求的表情,接着将她一直小心守护着的物品递到他跟前。
“这是我们的,埃克索!我们再也不用在黑暗中坐着了。快拿好,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
她递到他跟前的,是一根多少有些变形的粗短蜡烛。铁匠的遗孀又一次想把蜡烛夺走,但比特丽丝把伸过来的那只手打开了。
“拿着,丈夫!那边那个孩子——小诺拉,她今天上午自己做的,做好就给我了,她觉得我们肯定不愿意再这么过夜了。”
这话引起了新一轮的叫喊声,有些人大笑起来。但比特丽丝仍旧盯着埃克索,脸上充满信任和恳求。今天清晨,他坐在巢穴外面的凳子上等待天明时,最先回想起来的就是当时她脸上的那副模样。这个场景不过是三个星期前的事情,后来他怎么就忘了呢?为什么后来他从没想起过,到今天才回忆起来呢?
他伸出了一只手,却没能拿到蜡烛——人群挡住了他,无法靠近——当时他充满信心地大声说:“不要担心,公主。你不要担心。”就在说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这话很空洞,所以看到人群安静下来,连铁匠的遗孀都退了一步,他感到非常惊讶。随即他发现,人群的反应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牧师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在主日里,这是闹什么呢?”牧师从埃克索身旁大步走过,瞪着一言不发的人群。“啊?”
“先生,是因为比特丽丝女士,”铁匠的遗孀说。“她弄来了一根蜡烛。”
比特丽丝的脸上又罩了一层霜,但牧师看着她的时候,她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我能看出来,这话是真的,比特丽丝女士,”牧师说道。“你应该没忘记吧,议事会有决定,你和你丈夫不得在室内使用蜡烛。”
“先生,我们俩一辈子都没有打翻过蜡烛。我们不愿意整晚整晚都在黑暗中坐着。”
“已经决定了,你们必须遵守,除非议事会另做决定。”
埃克索看到她的眼里闪着怒火。“这是纯粹的恶毒。恶毒。”这话她说得很轻,几乎是喃喃自语,但说话时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牧师。
“拿走她的蜡烛,”牧师说。“照我说的办。把蜡烛拿走。”
几只手向她伸过来,在埃克索看来,她似乎没有完全明白牧师的意思。因为她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间,眼神迷茫,手里还紧紧抓着蜡烛,似乎出于某种她已经忘记的本能。然后她再次恐慌起来,又把蜡烛朝埃克索这边递,她的身体踉跄了一下,但手势却没变。人们挤到她身上,但她并没有摔倒,重新站稳之后,她又一次把蜡烛递给他。他想去接,可另一只手一把抢走了蜡烛,接着传来了牧师低沉的声音:
“够了!让比特丽丝女士安静一下,谁也不许对她恶言恶语。她上了年纪,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我说,够了!这种行为,不符合主日。”
埃克索终于能接近她,把她抱在怀里,人群渐渐散开。回想那一刻,埃克索觉得当时两人就这样紧贴在一起站了很久,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就像那个陌生女人来的那天一样,好像她只是累了,需要喘口气。他一直抱着她,牧师再次让大家散开。最后他们终于分开了,两人看看四周,发现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他们两个,站在牧羊草场上了栓的木门旁边。
“这有什么关系呢,公主?”他说道。“我们要蜡烛做什么呢?没有蜡烛在屋子里活动,我们都习惯了。不管有没有蜡烛,我们两人说说话不都是很开心的吗?”
他仔细打量着她。她显得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别伤心。
“对不起啊,埃克索,”她说。“蜡烛没了。我应该保密,不让其他人知道。可小姑娘给我蜡烛的时候,我太高兴了,还是她自己专门给我们做的呢。现在蜡烛没了。没关系。”
“完全没有关系,公主。”
“埃克索,他们认为我们俩是一对傻瓜。”
她向前迈了一步,又把头搁在他胸前。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说起了儿子。她头在他怀里,声音不清晰,一开始他还以为听错了。
“我们的儿子啊,埃克索。你记得我们的儿子吗?他们刚才推我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们的儿子。一个强壮、正直的男子汉。我们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我们到儿子的村庄去吧。他会保护我们,保证没人欺负我们。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埃克索,你心里的主意就不能改吗?你还认为我们不能去?”
她对着他的胸口轻柔地说着这些话,许多记忆的片段浮现在埃克索的脑海里,往事纷至沓来,他感觉都快晕了。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担心自己站立不稳,妻子也跟着摔跤。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公主?以前是我阻止我们去儿子的村庄吗?”
“当然是你啊,埃克索。当然是你。”
“公主,我为什么要反对去呢?”
“我一直都认为你是反对的,丈夫。可是,哎呀,埃克索,你有没有质疑,我现在记不清楚了。今天天气不错,可我们为什么要在外面站着呢?”
比特丽丝似乎又有些恍惚。她盯着他的脸,又看看周围,望望和煦的阳光,邻居们又开始关注他们俩了。
“我们回屋子里坐着吧,”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就我们俩单独待一会儿。天气很好,没错,可我太累了。我们进屋去吧。”
“没错,公主。避开这阳光,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你很快就会觉得好一些。”
巢穴各处,其他人开始起床了。牧羊人肯定早就出去了,可他一直沉浸在思绪中,没听到牧羊人出门的声音。在屋子的另一边,比特丽丝发出了喃喃的声音,好像要开口唱歌一样,然后在毯子下面翻了个身。埃克索察觉到了这些动静,静静地走过来,轻轻地在床边坐下,等着。
比特丽丝翻过身来,仰面躺着,懵懵懂懂睁开眼睛,看着埃克索。
“早上好啊,丈夫,”她终于开口说道。“很高兴我睡觉的时候,精灵们没把你抓走。”
“公主,我有事要跟你谈。”
比特丽丝仍旧凝视着他,眼睛还是半睁半闭。然后她起身坐好,早先照亮蜘蛛的那束光,现在落在她脸上。她灰色的头发蓬松散乱,垂在肩膀上,但埃克索看到她在晨光中的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很高兴。
“你想谈什么呢,埃克索,都等不及让我揉揉眼睛醒醒神儿?”
“公主,我们以前谈过可以出趟门。你看,现在春天到了,也许是该出发了。”
“出发,埃克索?什么时候出发?”
“能走就马上走。我们只需要离开几天。我们走了,村子里没有关系。我们去跟牧师说一下。”
“我们要去见儿子,埃克索?”
“是啊。去见我们的儿子。”
外面,鸟儿们已在欢唱。比特丽丝目光转向窗户,看着透过布照进来的阳光。
“有些日子里,我能清楚地想起他来,”她说。“可是,过了一天,我的记忆就好像蒙了一层雾。不过,我们的儿子是个善良的男子汉,这我能肯定。”
“公主啊,他现在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了呢?”
“我不知道,埃克索。也许他和长老们吵了架,不走不行吧。我问过大家,这儿没人记得他。但他肯定没做过什么丢脸的事情,这我能肯定。你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埃克索?”
“刚才在外面,安安静静的,我尽量去回忆,想起了很多事情。可现在我想不起儿子来,不记得他的脸或者声音,虽然有时候我想我能够看到他小时候的样子,有一次我牵着他的手在河岸上走,还有一次他在哭,我过去安慰他。但是,今天他是什么模样,在哪里住,他自己是不是也有儿子了,我统统不记得。公主啊,我还希望你能记得多一些呢。”
“他是我们的儿子,”比特丽丝说。“所以就算记不清楚,我也能感觉到他的一些事情。而且我知道,他希望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和他一起过,让他保护我们。”
“他是我们生的,当然会希望我们和他一起生活。”
“说是这么说,埃克索啊,我还是会想念这个地方的。我们俩这间小屋,这个村子。离开一辈子生活的村庄可不容易呢。”
“公主,没人逼我们鲁莽行事。刚才等太阳起山的时候,我在想,我们需要出趟门,到儿子的村庄去,和他谈谈。就算我们是他的父母,也不能在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突然冒出来,要求住在他的村子里。”
“你说得对,丈夫。”
“公主啊,还有一件事让我担心。也许像你说的那样,那个村子走几天就到了。可我们上哪儿去找呢?”
比特丽丝沉默了,眼睛凝视着面前的空气,肩膀随呼吸轻轻晃动。“我相信我们会知道路的,埃克索,”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个村子,但是和其他女人把我们的蜂蜜和锡拿出去交易的时候,我肯定常常路过附近的村庄。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大平原,还有那个撒克逊村子,从我们经常歇脚的地方再往前去一点儿就是。儿子的村庄,再往前走一点儿应该就到了,所以找到他的村子不会很麻烦。埃克索,我们真的马上就去吗?”
“是的,公主。我们今天就开始准备。”
注释:
[1] 食人兽(Ogre),西方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巨大、丑陋、凶残的类人妖怪,又译作“食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