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发之前,他们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在这样的村子里,旅行必备的很多东西——毯子、水壶、火绒——都是公共财物,要和邻居们商量好了才能使用。而且,埃克索与比特丽丝虽然上了年纪,也有每天的工作份额,不能未经大家同意就直接出门。等他们终于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天气变了,又耽搁了下来。既然晴朗的日子肯定马上就要来到,为什么还要在雾、雨和严寒中冒险呢?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动身了,拿着手杖、背着行囊。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风很大。埃克索本来希望天一亮就出发——他知道天气不会差——但比特丽丝坚持要等到太阳再高一点。她说,第一天,他们要在那个撒克逊村庄过夜,一天走到那儿很容易,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尽可能在中午的时候穿过大平原的一角,那儿的黑暗力量那时候很可能在睡觉。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一起走远路了,埃克索有点担心妻子的体力。一个小时之后,他放心了:比特丽丝步伐慢——他又一次注意到,她走路的时候身体有点倾斜,好像什么地方疼似的——但她一直向前走,脸迎着开阔地上的风,遇到蓟丛矮树也不畏惧。上坡的时候,或者遇到泥地,脚陷下去要花大力气才能拔出来,她马上就会慢下来,但仍然坚持往前走。
出发前的那些日子里,比特丽丝越来越自信,相信自己能够回忆起路线,至少到撒克逊村庄的路没问题,多年来她经常和其他女人一起到那儿去。可是,等到巢穴上那嶙峋的山峦从视野中消失,他们穿过了沼泽尽头的山谷,她开始有点疑惑了。在分岔路口,或者面对一片大风呼啸的田地,她就要停下来,站很长时间,打量着前方的土地,眼神中不免有些恐慌。
“别担心,公主,”这时候埃克索就会说,“别担心,慢慢来。”
“可是,埃克索啊,”她会转过脸,对他说,“我们不能慢啊。中午之前穿过大平原才安全。”
“我们会到那儿的,公主。你不要急,慢慢来。”
我在这儿不妨说一下,那时候在开阔地上找路,比现在要难得多,不仅仅是因为缺乏可靠的罗盘和地图。今天,我们有篱笆,将乡村方便地划分成田地、道路和草场,可那时候没有篱笆,旅行者看到的自然景观往往没什么特别之处,往哪儿走都是一样的。远处地平线上矗立的一排大石头,小溪的某处弯道,山谷的起伏形状——只能靠这些线索才能找到路。而且一旦走错路,往往有致命的后果。更不要说在恶劣天气中丢掉性命了:走上歧路,意味着遭受攻击的巨大危险——人、兽、鬼——躲在远离大路的阴暗之中。
你可能会惊讶于一件事:这对老夫妇平时有那么多话要说,走路的时候却很少交谈。在那个时候,摔伤脚踝、破皮感染,都可能威胁到生命,所以大家都知道,走路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全神贯注。你可能也会注意到,遇到窄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走在前面的总是比特丽丝,不是埃克索。你也许会感到惊讶,因为遇到可能有危险的领域,男人先走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当然,遇到林地或者可能有狼或熊的地方,他们会默默地交换位置。但是,大多时候,埃克索总是让妻子走在前面,原因是,他们可能遇到的每一个凶魔恶鬼,据说都是从队伍的尾部发起攻击的——我想,类似于老虎跟踪羚羊群后部的某只羊。这样的例子很多:一位旅行者回头去看走在后面的同伴,却发现人已经消失了,毫无踪迹。比特丽丝担心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不时要问一声:“你还在吗,埃克索?”他总是答道:“在这儿呢,公主。”
中午之前他们就到了大平原边上。埃克索建议继续走,穿过危险地带,但比特丽丝非常坚定,一定要等到中午。他们在通向原野的一道山梁顶上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手杖插在面前的地里,两人认真地观察着手杖的影子越来越短。
“太阳不错,埃克索,”她说。“而且我从没听说过有谁在原野的这个角落里遭遇过什么邪恶的事情。但是,还是等到正午吧,那时候魔鬼恐怕都懒得睁眼看我们。”
“就按你说的办,公主,我们等一等。而且,你说得对,这毕竟是大平原,虽然这个角落还算太平。”
他们就这样坐着,俯瞰着下方的原野,几乎不讲话。有一下子,比特丽丝说了一句:
“埃克索,等我们见到儿子,他肯定会坚持要我们住到他的村子里。虽然邻居们有时候会笑话我们上了年纪,可都这么多年了,离开他们会不会感觉很奇怪?”
“还没决定呢,公主。这些事情,等我们见到儿子了,都跟他谈谈。”埃克索又凝视着下面的大平原。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轻声说道:“奇怪,他的事我此刻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我刚才想,我昨晚梦到过他,”比特丽丝说。“站在一口井旁边,身体朝一边侧了一点点,在喊什么人。之前或之后的事情,现在都不记得了。”
“至少你看到过他,公主,虽然只是梦里。他是什么样子呢?”
“一张坚毅、英俊的脸,这我还记得。但是眼睛的颜色啦,脸形啦,现在都没印象了。”
“他的脸,我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埃克索说。“肯定都是因为这迷雾。很多事情我很高兴自己不记得,可这样的事情不让我们记住,真是件残酷的事情。”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头枕在他肩上。大风吹打着他们,她的斗篷有点儿松了。埃克索用手臂挽住她,拉好斗篷,把她紧紧裹住。
“我敢说,我们俩总有一个人很快会想起来,”他说。
“我们努力想吧,埃克索。两人都努力。这就好像我们把一块宝石放错了地方,找不到了。但只要努力,我们肯定会找到的。”
“肯定会的,公主。你看,影子快没啦。我们该下去了。”
比特丽丝直起身子,开始在行囊里找东西。“在这儿,我们要带着这个。”
她把东西递给他,看起来像两颗光滑的鹅卵石,但他仔细一看,发现每块石头上面都刻着复杂的图案。
“两颗都放进腰带里,埃克索,小心一点,刻图案的那一面要朝外面。能帮助我主耶稣保佑我们平安。我这儿还有。”
“我只带一颗就够了,公主。”
“不,埃克索,我们平分吧。我记得有条路从那儿一直下去,除非雨水把路冲坏了,否则比之前走过的很多地方都好走。但是,有个地方我们要特别小心。埃克索,你在听我说话吗?那条路从埋葬巨人的地方经过,就是那个地方。不知道的话,那就是一座普通的小山丘,我会告诉你的,你看到我示意,就不要走那条路了,从小山丘旁边绕过去,到另一边之后再回到路上。不管是不是正午,从那样的坟墓上踩过去,都对我们没好处。你听明白我说的话没有,埃克索?”
“别担心,公主,我听得很明白。”
“还有,不用我提醒你了吧:路上要是看到陌生人,或者旁边有人喊我们,或者某个可怜的动物掉进了陷阱,或者在沟里受了伤,任何吸引你注意力的类似事情,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也不要停下脚步。”
“我可不是傻瓜,公主。”
“那好吧,埃克索,我们该走了。”
正如比特丽丝所说,他们在大平原上只要走一小段路。他们走的那条路有时有些泥泞,但路一直看得到,而且总有阳光。一开始是下坡,随后慢慢攀升,最后来到一条高高的山梁上,两边都是沼地。正午烈日当头,所以风虽然猛烈,倒也能消解酷热。地上到处长满了石楠和荆豆,都高不过膝盖,偶尔会看到一棵树——孤零零、干巴巴的样子,被无尽的大风压弯了身体。然后他们右边出现了一道山谷,让他们想起大平原的力量和神秘,提醒他们现在走的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落。
两人走路时相距很近,埃克索几乎紧贴着妻子的脚后跟。尽管如此,穿越大平原的过程中,比特丽丝每走五六步就要问一遍,就像连续祷告一样:“你还在吗,埃克索?”他就回答:“还在呢,公主。”除了这种仪式性的问答之外,两人都不说话。到达埋葬巨人的山丘时,比特丽丝打了个紧急的手势,两人离开道路,走进石楠地里,仍旧语调平稳地一问一答,好像是要骗过偷听的魔鬼似的。埃克索一直留意着,看看有没有快速飘过的迷雾,或者天上会不会突然暗下来,但都没有,于是两人经过了大平原。上坡时,两人经过一片鸟儿欢唱的小树林,比特丽丝没说话,但他能看出来,她的体态放松了,两人的一问一答也结束了。
他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在溪里洗了脚,吃了面包,拿水壶装满水。从这儿开始,他们要走一条长长的、沉陷下去的大道,是罗马时代留下来的,两边有榆树和橡树,走起来容易得多,但要保持警觉,因为他们肯定会遇到其他的行路人。果然,头一个小时里,他们就遇到了对面走来的路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赶驴的男孩;两名演戏的,急匆匆要赶上自己的戏班。每次他们都停下脚步,互相问好,不过有一次,他们听到车轮和马蹄的声音,跑到路旁的沟里躲了起来,后来发现其实也没有危险——赶马车的是个撒克逊农夫,车上堆了高高的柴火。
半下午的时候,天上开始积起云来,好像风暴即将来临。他们在一棵大橡树下休息,背对着路,来往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面前是一片开阔地,一览无余,所以天气一变,他们立即注意到了。
“别担心,公主,”埃克索说。“我们在这棵树下待着,不会淋到雨,等雨停出太阳了再走。”
可比特丽丝站起身来,身体向前倾着,抬起一只手遮挡眼睛。“埃克索,我能看到路前面就拐了弯。离那个老宅子不远了。和其他女人来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宅子都废了,不过那时候屋顶还是好的。”
“风暴开始之前,能赶到那儿吗,公主?”
“现在走的话,就能赶到。”
“那就快点吧。没必要浑身淋湿,搭上性命。现在看来,这棵树遮不了雨,全是洞,我都能看到头顶的天空啦。”
比特丽丝记错了,废弃的宅子实际上没有那么近。当第一阵雨滴落下,头顶的天空暗下来时,两人还在一条又窄又长的小路上艰难地走,路上长满了齐腰的荨麻,要用手杖拨开才能通过。虽然大路上能清楚地看到废弃的宅子,在小路上却看不见,被杂树灌木挡住了,所以两人看到宅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倒吃了一惊,也松了口气。
在罗马人统治的时代,这也许是幢辉煌的宅子,但现在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坍塌了。一度气派非凡的地板暴露在风吹日晒之下,到处都是水坑,地砖破损,缝隙里长满了杂草。残垣断壁,有的地方只有膝盖那么高,依稀能看出以前的房间布局。一道石头拱门通向尚未坍塌的建筑内部,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倾听了一会儿。最后埃克索喊道:“里面有人吗?”没人回答,他又说:“两个上了年纪的不列颠人,找个地方避避风暴。我们没有恶意。”
仍然没人回答,于是他们穿过拱门,走过一段阴暗的过道,以前这儿应该是个走廊。两人步入一片灰色的亮光中,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有一堵墙全塌了。隔壁的房间整个儿消失了,杂树乱草密密匝匝,径直漫到了房间地板的边缘。但是,三堵矗立的墙围起了一块遮风挡雨的地方,屋顶没有破损。曾经雪白的墙壁,如今肮脏不堪。靠墙有两个暗黑的人影,一坐一站,相距较远。
一块跌落下来的砖头上,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人,像只鸟一样,显然上了年纪——比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还老——披着黑色斗篷,兜帽推到脑后,现出一张苍老的面孔。她双目深陷,几乎看不到;背部并没有完全靠在身后的墙上。她怀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埃克索看到那是只兔子,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
同一堵墙的墙根下,有一个瘦削的男人,身材异常高大,站得远远的,好像是要在能够避雨的前提下,尽可能离老妇人远一些。他穿着一件厚厚的长外套——牧羊人在寒冷的冬天守夜时穿的那种,外套下面露出小腿来,却是光着的。脚上穿着的,是渔夫们穿的那种鞋子,埃克索经常看到。这人看来年纪不大,但头顶已经秃了,光亮亮的,只有脑袋两侧有两丛黑色的头发。他僵硬地站着,背对着房间,一只手扶着面前的墙,好像在认真倾听墙那边的声音一样。埃克索与比特丽丝走进来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但没说话。老妇人也在默默地盯着他们。埃克索说了句“愿你们平安”,那两人才动起来。高个子男人说,“再进来一点儿吧,朋友们,要不就淋湿啦。”
果然,这时候云破天开,大雨顺着屋顶破损的地方流下来,溅落在两位来访者的脚边。埃克索谢过他,领着妻子走到墙边,在那两人中间选了块地方。他帮比特丽丝取下行囊,然后又把自己的行囊放到地上。
四个人就这样待着,风暴更加猛烈,一道闪电照亮了屋内。高个子男人和老妇人奇怪的僵硬姿势似乎给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上了魔咒,他们两人也一动不动,一句话都没说,好像他们看到了一幅画,迈步走进画里,于是只好变成了画中人。
风暴的势头过去,大雨连绵而下,那个鸟一般的老妇人终于开了口。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兔子,另一只手抚摸着,说道:
“兄弟姊妹,愿上帝与你们同在。请你们原谅我没有早点打招呼,刚才看到你们来,我非常惊讶。不过还是欢迎你们。风暴没来之前,可是出门的好天气。但这种天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你们的行程不会耽搁太久的,休息一会儿反而更好。两位这是要上哪儿去呢?”
“我们要上儿子的村里去,”埃克索说,“他等着迎接我们呢。不过,我们希望天黑之前能到一个撒克逊村庄,晚上要在那儿过夜。”
“撒克逊人做事有点儿野,”那老妇人说道。“不过,看到行路的,他们比我们自己人还要热情。两位,坐下来吧。后面那段木头是干的,我经常坐那上面,很舒服。”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听从她的建议,坐了下来,雨仍旧在哗哗地下,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老妇人那边似乎有动静,埃克索转脸去看。她在用力拽兔子的耳朵,兔子拼命挣扎,她那只手却像鹰爪一样死死抓住。就在埃克索看着的时候,老妇人一只手突然拿出一把生了锈的大刀子来,放到兔子的咽喉上。比特丽丝吓了一跳,埃克索这才意识到,他们脚下,乃至整个破损的地板上,到处都有一块块的黑色,原来竟是血迹,在常春藤的气味和潮湿石块的霉味中,还夹杂着杀戮留下的气息,微弱却依稀可辨。
把刀放到兔子咽喉上之后,老妇人又不动了。埃克索发现,她深陷的眼睛正盯着另一头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好像在等他发出信号一样。但那个男人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僵硬姿势,额头几乎都快碰到墙了。他要么没注意到老妇人,要么就是一心不予理睬。
“好心的太太啊,”埃克索说,“要是必须杀,您就杀了这兔子吧。干干净净拧断脖子。或者找块石头,一下子砸死。”
“要是我有这个力气就好啦,阁下,可我没力气啊。我只有把刀,刃口还算锋利,没别的。”
“那我很乐意帮助您。不必用您的刀子。”埃克索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但老妇人没有任何放开兔子的动作。她一动不动,刀子仍旧放在兔子的咽喉上,目光凝视着房间对面的那个男人。
高个子男人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大家。“朋友们,”他说,“刚才看你们进来,我也很吃惊,但现在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好人,所以我请求你们,在等待风暴过去的时候,听听我的困难。我是个普通的船夫,把旅人渡过汹涌的水域。这工作干活时间长,如果等候的人多,我就没什么觉睡,每扳一下桨,胳膊就疼,但这些我都不在意。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日头毒辣,我都要干活。但我劲头还算足,我可以盼着休息的日子。因为我们有几个船夫,每人都能轮流休息,不过每一轮要干好几个星期。休息的日子里,我们每个人都有特别的地方要去,朋友们,这儿就是我的地方。我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这幢宅子里长大。宅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对我来说,这儿有宝贵的记忆,我到这儿来,只求能够安安静静地享受我的记忆。现在请你们评评理。每次我一来,不到一个小时,这位老妇人就会从拱门里走进来。她坐好之后,就开始奚落我,没日没夜,一刻不停。她没有依据地狠心指责我;在黑暗的掩盖下,用最可怕的语言诅咒我。她不肯给我片刻的安宁。有时候,你们也看到了,她会带来一只兔子,或者其他小动物,就为了杀掉,用血玷污这个宝贵的地方。我想尽了办法劝说她离开,但是,无论上帝赐予了她的灵魂多少怜悯心,她都置之不理。她不走,也不停止对我的奚落。现在多亏了你们突然进来,才让她暂停了对我的烦扰。不久我就要回去了,到河上开始几个星期的劳动。朋友们,我请求你们,想点办法让她走吧。劝劝她,这样做是对神不敬。你们是从外面来的,也许能影响她。”
船夫说完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埃克索后来记得,当时他隐隐有回答的冲动,但同时又觉得这个人是在梦里跟自己说话,没有真正的义务要回答他。比特丽丝似乎也不觉得必须回答,因为她眼睛还盯着老妇人,这时候老妇人已经把刀从兔子咽喉上拿开,用刀刃的边缘抚摸着兔子的毛,那样子几乎充满爱意。最后比特丽丝说话了。
“我请求您,夫人,让我丈夫帮您杀死兔子吧。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必要流血,又没有盆接住。那会给这位诚实的船夫带来厄运,还有您自己,以及到这儿来休息的所有过路人。把刀收起来吧,换个地方仁慈地杀死这只兔子也就是了。他是个卖力的船夫,您这样戏弄他有什么好处呢?”
“公主,我们还是先不要急着跟这位女士说重话,”埃克索轻声说道。“我们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位船夫似乎很诚实,可话又说回来,这位女士到这儿来这么做,可能也有正当理由。”
“先生,您说的太对了,”老妇人说。“我这辈子也没多少日子了,这样打发有什么趣味吗?我倒宁愿走得远远的,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正是因为这个船夫,我才和丈夫分开。先生,我丈夫可是个明智、谨慎的人,那次旅行,我们计划了很久,多少年都谈着它、梦着它。最后总算做好了准备,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了,我们上了路,几天后找到了那个海湾,渡过去就到了岛上。我们等着船夫,不久就看到了他的船。真是走霉运啊,来的就是那个人。你看看他个子多高。他站在船上,手里拿着长桨,背后就是天空,就像演戏的人踩高跷一样。我和丈夫站在石头上,他来到跟前,把船系好。他骗了我们,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们太信任他了。岛近在眼前,这个船夫带走了我丈夫,却把我丢在岸上等着,我们在一起四十多年啊,几乎没分开过一天。我不明白他怎么能骗住我们。他的声音可能让我们进入了梦境,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划着船,带走了我丈夫,我还在岸上。可那时候,我还不相信。谁会想到这个船夫如此狠心呢?所以,我就等着。我心里想,可能是船一次只能载一名客人,那天水有些急,天空几乎和今天一样暗。我站在石头上,看着船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点。我还在等着,不久那个点变大了,船朝我这边来了。很快我就看到了船夫,脑袋光滑得像鹅卵石一样,船上没有客人。我想这次该轮到我了,很快我就能和心爱的丈夫在一起。可是,他来到我等待的地方,把绳子系到桩上,然后摇着头,拒绝让我渡过去。我又讲道理,又哭又喊,可他都不听。反而呢——真是狠心啊——反而给我一只兔子,说是在岛边的陷阱里抓到的。他想,我第一次一个人过夜,兔子带给我当晚餐倒不错。然后他看看没别人要坐船,就开船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岸上哭,手里还拿着他那该死的兔子。随后我放开兔子,让它跑到石楠地里——跟你们说,那天晚上我可没胃口吃东西,后来很多个晚上都一样。我每次来,也带个小礼物,就是这个原因。带个兔子煮给他吃,感谢他那天的好心。”
“那只兔子本来是给我自己当晚餐的,”船夫的声音从房间那边传来。“我同情她,才给了她。就是好心帮个忙。”
“先生,你们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比特丽丝说。“但是,骗这位女士,把她丢在岸上,听起来的确很残酷。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
“我好心的女士,这位老太太说的,可不是一般的岛。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船夫渡了好多人过去,现在岛上的田地树林里该有几百人了吧。可那是个奇怪的地方,人一到岛上,就只能孤单地在草地上、树林里行走,看不见其他人。偶尔,如果晚上有月亮,或者风暴即将来临,也许能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但大多日子里,对每个旅行者来说,他都是岛上唯一的居民。我倒愿意把这位太太渡过去,可等她明白不能和丈夫在一起,她就说不愿意孤单地过,所以不上岛了。我听从了她的决定——我必须这么做啊——让她自己走了。兔子呢,我说过,只是好心才给她的。你们看看,她是怎么答谢的。”
“这个船夫嘴巴会讲,”老妇人说。“你们是外面来的,可他还是敢骗你们。他会让你们相信,岛上每个人都是孤魂野鬼,可实际上不是这样。我和丈夫很多年做梦都想去的,难道会是那种地方?实际情况是,很多夫妻都被允许渡海,到岛上一起生活。很多人手挽着手,在树林里和安静的沙滩上散步。我和丈夫知道。我们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两位好心人啊,你们在记忆里找一找,现在就能想起来,我说的是真的。在岸边等的时候,我们哪里知道,划船过来的,竟会是一个这么残酷的船夫。”
“她说的话,只有一部分是真的,”船夫说。“偶尔会有一对夫妇,获得允许一起上岛,但这种情况很少。需要两人之间,有罕见的深爱紧紧相连。偶尔会有,这我不否认,所以如果遇到夫妻,甚至是还没有结婚的情人,要我们渡过去,我们就有责任仔细盘问他们。判断两人之间的爱是不是深到可以一起过去,这是我们的责任。这位女士不愿意承认,但她和她丈夫之间的爱就是太弱了。让她先扪心自问,然后再来说我那天的判断对不对。”
“夫人,”比特丽丝说。“您怎么说?”
老妇人不说话。她低着头,气呼呼地继续用刀摩擦着兔子的皮毛。
“夫人,”埃克索说,“雨一停,我们就要上路啦。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呢?我们很愿意和您一起走一段路。我们可以聊聊天,您想谈什么就谈什么。让这位好心的船夫待在这儿,安安静静享受一下吧,趁房子还没有全部倒塌。这样坐着,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您愿意,在我们分手之前,我可以干干净净地把兔子杀了。您看怎么样?”
老妇人没回答,也没有表示她听到了埃克索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身来,兔子紧紧抓在胸前,迈步朝房间坍塌的那一边走过去,她个子很矮,斗篷在地上拖着。屋顶上有水溅落在她身上,可她似乎并不在意。她走到房间远端,望了望外面的雨和侵入房间地面的野草,然后慢慢弯下腰,把兔子放在脚下。兔子一开始没有动,可能是因为害怕身体僵硬了,然后便没入了草丛里。
老妇人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转身的时候,她似乎在看着船夫——她眼睛深陷得厉害,所以很难确定是不是看他——然后说道:“这两位陌生人让我没了胃口。但是,胃口会回来的,我肯定。”
说完,她提起斗篷的边,缓缓踏入草丛,就像慢慢走进水坑一样。雨打在她身上,她把斗篷的帽子又往上拉了拉,然后迈步走进了荨麻丛。
“再等一会儿,我们和您一起走,”埃克索在她身后喊道。但他感觉到比特丽丝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听她低声说道:“别管她的闲事,埃克索。让她走吧。”
稍后,埃克索走到老妇人迈步出去的地方,心里还有点儿期待在什么地方看到她,也许被灌木丛挡住了,没法继续走。但他没看到她的踪迹。
“谢谢啦,朋友们,”船夫在她身后说。“至少今天我也许可以安静一会儿,想想我小时候的事儿。”
“我们马上也会走开啦,船夫,”埃克索说。“雨停下来就走。”
“不要急,朋友们。你们讲了公道话,我很感谢。”
埃克索继续盯着外面的雨。他听见妻子在身后说:“先生,这以前肯定是个气派的宅子吧。”
“噢,是的,好心的女士。小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宅子有多气派,因为我没见过别的地方。有漂亮的画和珠宝,还有智慧而善良的仆人。那边过去,还有个宴会大厅呢。”
“先生,看到现在这幅光景,心里不好受吧。”
“房子还在这儿,我就很感激,好心的女士。这房子经历过战争年月,差不多的宅子,很多都烧掉了,现在不过是一两个土堆而已,上面长满了野草和石楠。”
这时埃克索听到比特丽丝在身后走了过来,感觉到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怎么啦,埃克索?”她低声问道。“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
“没什么,公主。就是这儿的废墟而已。有一下子好像是我在这儿回忆往事一样。”
“什么样的往事呢,埃克索?”
“不知道啊,公主。这人提到战争和烧毁的房子,好像我也想起了什么事情。我认识你之前的事情,应该是。”
“还有我们俩不认识的时候吗,埃克索?有时候我感觉我们俩从生下来就一直在一起。”
“我也觉得是这样,公主。我只是一时发傻,这是个奇怪的地方。”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她捏了一下他的手,轻轻地说:“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可能比淋雨更糟糕。我想走了,埃克索。说不定那个女人要回来,或者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埃克索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脸,对着房间那边喊道:“好啦,船夫,看来雨要停了,我们该上路啦。谢谢你让我们躲雨。”
听到这话,船夫什么也没说,可是他们背行囊的时候,他却走过来帮忙,把他们的手杖递了过来。“旅途平安,朋友们,”他说。“希望你们见到儿子的时候,他平安健康。”
他们又表示感谢,两人要穿过拱门时,比特丽丝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
“既然我们要走了,先生,”她说,“也许再也见不着了,我能不能请你回答我一个小问题。”
船夫站在墙边原来的位置,认真地看着她。
“先生,你之前说过,”比特丽丝继续说道,“你有责任盘问等待渡海的夫妻。你说,需要核查一下,看看他们之间是否有深爱,能够到岛上一起生活。先生,我想问的就是这个。你要怎么盘问,才能核查清楚呢?”
船夫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后他说道:“老实说,好心的女士,我不该谈这些事情。我们今天甚至都不该见面,因为机缘巧合,我们才相遇了,我并不感到遗憾。你们两位都是好心人,还帮我说了话,我很感谢。所以我尽量回答你吧。你说得对,我有责任盘问所有渡海上岛的人。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碰到的是一对夫妻,又自称深爱着对方,那我就必须让他们说出最珍贵的记忆。我先问一个,再问另外一个。两人要分开回答。这样,他们关系的实质就会显露出来。”
“但是,先生,”比特丽丝问,“要看出人们心里的事情,不是很难吗?外表很容易让人上当。”
“好心的女士,这倒是真的。不过,我们这些船夫多年来见过很多人,要看穿骗人的外表,不需要花很久。而且,旅行的人谈起最珍贵的记忆,是不可能掩饰真相的。一对夫妻也许自称有爱的纽带,但我们船夫看到的可能是憎恶、愤怒甚至仇恨。又或许是一大片荒芜。有时候是对孤独的畏惧,没有别的。持久的爱,多年不变——这个我们就见得很少了。真要是见到了,我们只会高高兴兴地把他们渡过去。好心的女士啊,我已经说得太多啦。”
“谢谢你,船夫。就当满足了一下一个老太婆的好奇心吧。现在我们告辞,不打扰你啦。”
“祝你们旅途平安。”
他们回到之前走过的那条蕨草及膝、荨麻丛生的小道。风暴过后路很滑,尽管他们急着远离宅子,脚下还是非常小心。等他们最后回到沉陷下去的罗马大道,雨还没有停,两人看到一棵大树,便躲到了树下。
“你湿透了吗,公主?”
“不用担心,埃克索。这外套还起点作用。你怎么样?”
“没事,太阳一出来就干了。”
他们放下行囊,靠在树干上缓口气。过了一会儿,比特丽丝轻声说:
“埃克索,我害怕。”
“为什么呢,我的公主,怎么啦?你现在不会有什么事啦。”
“还记得那个奇怪的女人吗,穿着破布做的斗篷?那天你看着我们在老刺树那儿谈话的。她看起来也许像个流浪的疯子,可她跟我讲的故事,和刚才那位老太太说的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她丈夫也是被一名船夫带走的,她被留在岸上。她孤孤单单,一边哭一边从海湾往回走,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深谷的边缘,眼前的路、身后的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路上都是像她一样哭哭啼啼的人。听她这样说,当时我还不太害怕,埃克索,我心里想,这和我们没有关系。可她接着说,这块土地中了魔咒,被遗忘的迷雾笼罩住了,这事我们俩也经常谈到。然后她问我,‘如果记不住你们共享的过去,你和你丈夫怎么能证明对彼此的爱呢?’后来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情。有时候一想到就觉得害怕。”
“公主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们又不打算到那种岛上去,也不愿意去。”
“话是这么说,埃克索。万一我们还没机会考虑去那种地方,我们之间的爱就枯萎了呢?”
“你说的什么话,我的公主?我们的爱怎么会枯萎呢?和年轻时候傻傻的热恋相比,现在我们的爱不是更深吗?”
“可是,埃克索啊,我们都不记得那些日子。后来很多年的事情,也都记不住了。我们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激烈争吵,还有我们珍惜的那些快乐时光。我们连儿子都不记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了我们。”
“我们还可以恢复那些记忆,公主。而且,无论我记得什么、忘记什么,我对你的心都会是一样的。你的感受不也是这样吗,公主?”
“是啊,埃克索。可是,我又想,我们心里的感受,会不会像今天这雨滴一样呢?天上的雨早就停了,不过树上浸满了水,所以还有些雨滴落在我们身上。我在想,没有了记忆,就没有了源头,我们的爱会不会慢慢枯萎、死亡。”
“上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公主。”这话他说得很轻,几乎是喃喃自语,因为他自己也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心里涌上来。
“在老刺树说话那天,”比特丽丝继续说道,“那个奇怪的女人要我抓紧时间。她说,我们要想尽办法,把我们在一起的事情都回想起来,不论好事坏事。现在呢,我们走的时候,那个船夫给的回答,我意料到了,也正是我害怕的。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埃克索,能有什么机会呢?如果有那么个人问我们最珍贵的记忆的话?埃克索,我真害怕。”
“好啦,公主,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们的记忆没有永久丢失,不过是被这邪恶的迷雾放到什么地方找不到了。我们会找到的,哪怕是一件事一件事去想。我们出门,不就是为了这个吗?等我们看到儿子,很多事情肯定就会想起来。”
“希望如此吧。船夫的话让我更加害怕了。”
“忘记他吧,公主。他的船,还有他的岛,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你说的对,外面雨停了,我们别待在树下了,走出去干得还要快一些。我们上路吧,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