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7点钟,秋天的太阳照常从城东的啤酒厂方向缓缓爬起,晨雾渐渐消散,学生与上班族像石缝里流出的水,慢慢往低洼的马路上会聚。此时的建安路上,人来人往。
建安路的路口,大兴东北土特产商行的门前,五十五岁的女环卫工人陈阿姨正在清理台阶旁边的一摊面条,有人竟把一份面条从楼上扔下来。她拄着长杆笤帚,直起腰朝楼上看去,倒也不是想找见是哪个窗口里扔出的面条,这种低素质的行为经历得多了,已不至于让她动气,直直腰罢了。
那是一栋已有二十多年历史的红砖楼,看起来破败不堪,好些个窗口连窗玻璃都已经缺失,黑洞洞的透着一丝阴森,像是藏着什么毒蛇野兽,或是孤魂野鬼。陈阿姨叹口气,弯下腰继续清理,时间长了,面条已经干硬,牢牢地粘在水泥地面上,很难清除。她正佝偻着背用力清扫时,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尖叫,闻声抬头,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正嗷嗷叫着被人从顶楼的窗户里给扔了出来。陈阿姨受惊,扔掉笤帚扭头跑,却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与此同时,那个双腿乱蹬、一路往下坠落的女子已经摔到地上,就在陈阿姨的身边,落地时恰是头朝下的姿势,砰的一声,脑袋里的血便溅到了陈阿姨的脸上。
这件事发生时,我正在家里睡觉,因为昨夜有过一番痛饮,睡得又晚,所以睡得相当疲惫沉重。我是在上午11点钟晃到大刘的麻将馆后,才听亮亮跟我说起这件事的。
我起得算早的,到麻将馆时,只有小易在,王威和老朱他们都还没到。当时小易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抽烟,看见我来,只翻下眼皮瞅我一眼,没有吱声。我刚想问他为何情绪低落,亮亮恰好从里面走出来,急切地给我讲建安路发生的裸女坠楼的那件事。
亮亮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没上学,也没上班,成天混在麻将馆里,跟谁都嬉皮笑脸的,偶尔给我们跑跑腿,打打杂。亮亮给我讲这件事时,一脸游戏通关般的兴奋。
“是吗?”我拖了个塑料凳,在门口的阴影里稳稳端坐,一边慢悠悠地掏出烟盒,一边凝神琢磨这件事。“那女的是戴着手铐给扔下来的?”
亮亮靠在门口,因我的反应符合他的期待而满意地看着我,向我做了个要烟的手势。我抽出一根烟扔给他。“有点儿意思吧?”他得意地笑,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人们总会因为自己的言行能够引起别人的重视而感到得意。
“那女的是被人从自己家的窗户里给扔出来的?”
“不是自己家,是扔她的那个人的家。”他吸口烟,潇洒地喷着烟雾。
“那男的是警察吗?”
“据说不是。”亮亮摇头。
“那怎么有手铐?”
“手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嘛,哪儿买不到啊。”小易终于说话,一脸烦闷。
“也是。”我点头。
“兴许人家做游戏呢。”小易清了清喉咙。
亮亮嘻嘻笑:“大早上的,玩急眼了噢?”
“小兔崽子,你懂啥?”
“我啥都懂。”
“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亮亮嘿嘿笑,转身进了麻将馆。
小易起身,朝麻将馆里面努下嘴,示意我跟他进去。他高一米七、重一百三的背影因疲倦而有些蹒跚,给人一种随随便便刮一阵风就能吹到天上去的感觉。甚是可怜。
真像一只被猴群抛弃的病猴。
来到我们常坐的老位置,刚一坐下,我就问他情绪不好的原因。他说昨夜没睡好,又跟薇薇闹了一宿别扭。这当然不出我所料,简直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来。
小易说薇薇想加盟一家新成立的快递,做本市的总代理,加盟费和其他各种费用大约需要十万块。不过钱不是问题,这笔钱薇薇自己也拿得出,主要是薇薇想用小易的洗车场当存放快件的仓库。小易在南城郊路那儿有个自己的地方,之前经营过洗车场,不过因为没挣着钱,洗车场关闭了,现在那地方空着。小易不同意薇薇用洗车场,他们就是因为这事争吵起来的。
“你那洗车场都黄了,地方闲着也是闲着,干吗不让薇薇用呢?”
“我是觉得这件事不靠谱,现在市面上好像有几百家快递公司,竞争多激烈啊,你一个新成立的公司,有什么优势后来居上?这时候还往里面硬挤,螃蟹早被人吃光了,那能挣着钱吗?再说,我自己这不正打算用那地方嘛。”
“你要用?还打算干吗啊?”
“我合计开个酒吧。”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你们这帮酒鬼该高兴了吧?”
正说着,把项链换成佛珠可以直接去剧组演鲁智深的王威腆着大肚子走进来,把手里的皮夹、烟盒、手机、钥匙串等一大堆东西一把拍在麻将桌的桌沿,坐下,拿起手机,用足有李子那么大的拇指在手机屏上笨拙地点来点去。
亮亮走过来跟王威说建安路发生的事,王威“嗯嗯”敷衍地回应,什么问题都没问,心思全在手机上。亮亮便有点失落,注意到王威脖子上那条大金项链,就说:
“威哥,全铜城就数你这条项链霸气,让我戴一下感受感受呗?”
王威“嗯嗯”地回应,亮亮就站到王威身后,摘下了那条又粗又重的金项链,戴到自己的脖子上。亮亮之所以对王威这条金项链情有独钟,并非因为它足够重,而是它有个坠子,那坠子是一颗实心的纯金的子弹,这让他觉得很酷。
亮亮戴着金项链招摇地在麻将馆里走来走去,模仿老港片里的古惑仔,吆五喝六,咋咋呼呼,嘚瑟满足了,方才走回来,笑嘻嘻地冲王威说:
“威哥,项链送给小弟怎么样?”
王威笑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亮亮不服气地退后两步:“那我就不给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小易笑说:“看到他的拳头没?有电饭锅那么大,你不怕?”
“我灵活,威哥打不到我,我能躲开。”亮亮摘下项链,拿在手里掂量,“或者我转身就跑,再不回来,也拿我没办法嘛。”
“那你太小瞧你威哥了。”我靠在椅子里,在手指上无聊地翻转我那个“宝贝”打火机。“这里面我和你威哥认识最早,当年我们俩在体校里是一个队的,他是拳击队的一员猛将,正儿八经的打过好几场硬仗呢。”
“是嘛。”亮亮好奇起来,“威哥,真的吗?”
王威高傲地“哼”了一声。
“你还敢惹威哥,他答应,我都不答应,你威哥可是救过我命的。”
“啊?真的假的?头回听说,怎么回事儿?”亮亮凑过来问我。我笑而不语。
“那我还是别找死了。”亮亮笑嘻嘻地走过去,把金项链戴回到王威的粗脖子上。
过了晌午12点,老朱姗姗而来,还是那样客气亲切,先到每张桌前跟大家打声招呼唠点家常,然后才走向我们这边。人员到齐,我们四个开始“工作”——打麻将。
亮亮跟老朱讲起建安路发生的事。
“是吗?”老朱略显吃惊,“那男的嗑药了吧?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亮亮说。
“王威你该知道啊?”
“我也才听说,不过那女的肯定是个小姐。”王威从面前的牌里抽出一张三饼打出去。
“你怎么知道?”
“你瞧着吧,被人剥光衣服,戴上手铐,从窗户里扔下来,肯定是小姐。”
“好吧,这里你最权威。”
大家都笑。
因为谁都知道,王威有三大特点:胖,认识人多,爱找小姐。
麻将打到下午4点钟,小易的姐姐打来电话,让小易去她的服装店一趟。小易猜到薇薇有可能在那儿“闹”他姐姐,感到非常不爽,但还是起身去了。
麻将馆里一时没有闲人,王威打电话现从别处调来一位,我们继续打麻将。
傍晚时候,小易打来电话,说他在他姐的服装店里跟薇薇大吵了一架,薇薇一气之下跑了,他追出去只晚了几秒,便不见了人影,让我出去帮他找薇薇。
又跑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比小易还腻烦。薇薇哪儿都挺好,唯独一生气就爱出走这个毛病不好,出去后不接任何人电话,也不告诉任何人行踪,让大家为她着急。我能想象到,每当此时,薇薇会感到一种什么样的满足和得意。
薇薇出走是可气,可好友的老婆跑了,我心里再烦再气,也不能置之不理,只好开车出去帮忙到处找。
车轮在马路边慢慢滚动,我歪着脑袋往街边的一家家店铺里张望,遇见网吧什么的就进去找一圈。找了半个多小时后,接到小易的电话,告诉我不用找了,薇薇已经找到,说在地下商场的一家做美甲的小店里,让我赶过去帮他劝回家。
我因为搞不定自己的婚姻,最终离了婚,凭什么让我为他人的婚姻费心?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不停抽烟,嗓子很干。
薇薇那副轻松淡然的模样,任谁从她脸上也看不到一丝激烈争吵后该有的痕迹。她稳稳地坐在烧烤城二楼包间里那张精致的座椅里,双手举着手机,不知在看哪个怨妇写的人生感悟或者爱情指南——那种只要是怨妇型女人便能心生共鸣的文章。
我和小易并肩坐在薇薇对面,小易给我杯里倒啤酒,我则点了根烟,透过眼前萦绕的烟雾,眯缝着眼睛无声地打量薇薇。
我注意到薇薇那对不自然的睫毛,还有适合到台上走秀的妆容。当然,也不能不注意到她的指甲,刚在地下商场的美甲店里美容过的指甲,悬在空中冲着我直闪光芒。她比我和小易这帮人小了一轮,不是一代人,她们对美的追求,我们这帮老爷们儿是无法理解的。
“海哥,你说我有什么错?”薇薇放下手机,一腔委屈地跟我讲起她和小易争吵的事,小易插嘴辩解,她便指着小易的鼻子厉声让他闭嘴。
薇薇给我讲互联网的发展前景,讲网上购物的发展前景,讲物流公司的发展前景,讲她为什么看好准备加盟的这家快递公司,讲她将怎样经营她的快递公司,讲她把快递公司经营成功后会挣到多少钱,讲她挣到钱后要在铜城的哪个地方买什么户型的房子,讲她挣到钱后要给小易买什么价位的车子,讲她挣到钱后和小易有了孩子怎么培养孩子,越讲越远,越讲越美好,越讲越显得她是一心为了小易和这个家的,也就越是显得感人肺腑,委屈悲戚。
由于薇薇说话语速太快,句子太密,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能耐着性子听她说。其间,我心烦意乱地喝光了两瓶啤酒,抽掉了三根烟。
“海哥,你说我有什么错?”终于,她把她的话做了首尾呼应,总结性地问我。
我看看手机,已经快半夜12点了,就敷衍地说:“没什么错,这年头,你这年纪的女孩,能这么有上进心有责任心的,满铜城也找不出几个了。”
“你看,是吧。”她理直气壮地瞪小易。
“那我先走了。”我抓起手机和烟盒,站起来。
“别走啊。”小易和薇薇同时拉我。
“你也没发表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啊?”小易说。
我烦得不行,又想,就算这快递的买卖赔了,对他们俩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他们俩一对败家子,随便去哪儿旅个游就得好几万,十万不算什么。再说,这玩意儿可行不可行的我又不懂,万一就可行了呢?这新兴的东西,我难道还有薇薇他们了解?于是我说:
“薇薇说得多透彻啊,我还提什么意见?所以我的建议是试试,当然啦,这是你们俩的事儿,以后要是整赔了,别埋怨我给乱出主意就行。”
“那不能,那怎么能呢,我和小易有那么不讲究吗?”见了我的态度,听了我的话,薇薇高兴极了,“我就说,小易这帮朋友里,就海哥一个明白人。”
小易看起来悻悻的,没再说什么。
翌日上午8点半,我被小易的电话叫醒,然后在9点多钟时来到麻将馆。
我赶到麻将馆时,小易已经等在这里。因为时间太早,其他认识的人一个不在,连亮亮都没来呢。小易决定把洗车场给薇薇经营快递公司用,让我陪他去一趟洗车场,把该取走的东西取走,再简单收拾收拾。我没开车,坐小易的车去的。
洗车场所处的位置很偏,这一带冷冷清清的,车都不见几辆,别说人了。
小易停好车,我们穿过前面的洗车房,绕到后面。后面有个小院,有个看起来比我年纪还要大的小楼。楼门是对开的双扇门,门上挂着一把锁。
小易掏出钥匙准备开锁,却发现锁眼里被铁丝还是什么玩意儿给堵死了。他先是惊异,然后咒骂一声,转身往洗车房的前面走,说马路边的路灯杆上好像有“上门开锁”的广告,要找个开锁的师傅来开锁。
我站在院子里抽烟,眼睛无聊地四处打量,看几眼门锁,走向墙角,捡起一块大概曾用来垫东西的石头,走到门前,对着锁用力砸了几下,锁没坏,锁鼻从门上掉落下来。
小易这智商也是有问题,这种锁又不是防盗门的锁,竟然要找上门开锁的来开,手续费明明已经大大超过了锁本身的价钱。
我拉开门,叼着烟往里走,一股浓郁的气味突然撞过来,好像密封百年的大酱缸被突然揭开封口。这味道,难以形容的恶劣,几乎把我顶个趔趄。我扶着墙猛咳嗽几声,把嘴里的烟都给咳掉了。
“这他妈什么味儿?”我朝里面张望,可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应该是所有窗户都被遮挡住了。我想起电灯开关应该就在门旁,便伸手摸索着在墙上找,却怎么摸都摸不着开关。我用另一只手捂住口鼻,往右侧移动脚步,腿一下子踢到一把椅子,当一声,椅子摔倒,我也差点跟着摔倒。
我咒骂一声,调整好站姿,手继续在墙上摸,抹黑摸到开关,用力一按,白炽灯的光芒瞬间将整个空间照亮。这里是会客厅,有三十多平方米的面积,却一片狼藉,像是刚遭遇过一次疯狂的抄家。桌子翻了,椅子倒了,歪斜的沙发上满是污渍,地上到处是纸屑和报刊,北墙上的鱼缸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玻璃间躺着十几条因为早已腐烂而面目全非的鱼,它们当时被小易遗忘在鱼缸里,然后死掉,腐烂,制造了整整一鱼缸的恶臭液体,当鱼缸破碎后,恶臭的液体四溢,这便是恶臭味道的来源。环顾着混乱的一切,我惊得呆住。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很快便反应过来,肯定是被贼给光顾过。
我四处查看,想看看损失情况如何,当走到最里面那个房间的门口时,发现房门紧闭。我犹豫一下,伸手拉开房门。
往里面张望,发现里面光线很暗,看不清楚,窗帘依然都是遮挡着的。这是一间办公室,洗车场营业时,是小易办公的地方,当然也是我们这帮朋友抽烟聊天的地方。因为以前经常来这个房间,对这儿便非常熟悉,相比会客厅,手能轻车熟路地摸到墙壁上的开关。
打开灯,灯光骤然把房间照亮,眼前的景象清清楚楚地跳到眼睛里,定睛一瞧,有一个女孩惨死在屋里。吓得我瞬间汗毛倒竖,差点叫出声来。
一个估摸二十几岁的女孩姿势古怪地歪躺在沙发前面,披头散发,而且一丝不挂。她的头朝后仰着,脖子应该是断了,后脑勺贴到肩膀上,好像脑袋仅仅是由柔软的肉皮连在身体上。她的眼睛一大一小地睁着,惊恐地翻着白眼,死不瞑目。她的嘴巴里塞着什么东西,塞得很满,鼓胀得像是要撑破她的脸。她的双手举在胸前,十指全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着,有的手指弯出波浪形状;有的手指朝手背上弯,弯成一个钩子;还有的手指显然是断了,仅被肉皮连着。她的双腿同她的整个身体一样,也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扭曲姿态。
我不禁从嘴里漏出一声咒骂,转身要“逃”,刚一转身,眼睛余光忽地被什么给刺了一下,忙转回来,看见一条很粗的金项链掉落在沙发下面。
是金子尖锐的光芒刺了一下我的眼睛。没错,是一条很粗的金项链,而且还带个坠子,坠子是一颗子弹。是王威的金项链!我的脑子瞬间混乱了。
这时窗外响起小易的脚步声,他在吃惊地大声说:“你他妈给锁干坏啦?”
来不及多想,我立即跑进去,弯腰捡起那条金项链,揣进裤兜。
报案后,我和小易站在停车场门前的马路边,等待警察的到来。
小易在给薇薇打电话,骂骂咧咧的,说倒了血霉,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有个女的死在洗车场的办公室里,而且死相非常恐怖,显然是凶杀。
我则站在马路边不停地抽烟,内心里忐忑不安。阳光不算猛烈,我却浑身大汗。
到底怎么回事?王威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女孩?他知不知道自己的项链掉落在这里?同时,我还在担心警察会不会发现我在现场捡走了什么东西?他们会否在勘查现场时,发现一对可疑的异常接近尸体却并非凶手留下的脚印,然后调查出是我的脚印?
大概过了十分钟吧,警察赶到,被我和小易带到案发现场。
有个警察简单问了我和小易一些关于如何发现现场之类的问题。当时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虽然有了足够的年纪和阅历,可还是有些紧张,毕竟尸体的样子有些吓人。后来我想,也许我的紧张更可能跟我的裤兜里正藏着凶手掉落的项链有关。
之后,我和小易被一个警察带回公安局的刑侦大队,做了一份笔录,把发现被害人的经过说了一下,并留下详细的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没多久,我们俩离开了公安局。
小易把我送回麻将馆,没有下车,直接去见薇薇了,薇薇急等着听他讲发现死人的事。而我到了麻将馆后,首先要找的就是王威。王威正和老朱他们在打麻将。
我没等走到王威身旁,就注意到了他脖子上的那条金项链。我定住双脚,惊呆了,看着王威脖子上的项链,自己的身体僵硬得一动不能动。我捡走的不是王威的金项链?
我慢慢走到王威身后,低头仔细看他脖子上的项链,然后动手从他脖子上摘下。
“你怎么也对金链子感兴趣了?你不是说土吗?”王威头也不回地说。
我把项链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你这颗子弹,是买现成的吗?还是找人特制的?”
“买现成的,哪都有卖的,老周的金店就有卖的。”
亮亮说:“我都看见铜城有好几个人戴了,以后肯定流行,会成为东北大哥必备项链。海哥,你也想买一条吗?我特喜欢这个子弹的坠儿,我要有钱肯定买一个。”
“他不能买的,人家嫌戴大金链子土气。”王威摸牌说。
我把项链戴回到王威的脖子上,茫然地站着。
这可怎么办?把裤兜里的这条项链送回去?
可已经送不回去了,现场已被警察勘查,只能送到警察的手里。而一旦送到警察的手里,警察会把我怎么办?我捡走命案现场的重要物证,这应该是犯罪吧?
如果我及时坦白,积极上交,诚心道歉,多说好话,再找找关系,这应该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吧?可这事接下来肯定会传得满铜城尽人皆知,那我就成了一个大笑话了。
我连抽两根烟,还是感到心慌得厉害,便朝门口走去。
我晃进附近的劳动湖公园里,沿着人工湖转了一圈,几次要把裤兜里的项链趁人不注意时抛进湖里。我急切地想要摆脱掉它,它就像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般跟随着我。但湖边到处是人,总没有合适的机会出手。
我买了一瓶凉可乐,站在一伙唱歌的老年人附近,一边猛往喉咙里灌可乐,一边听那些老年人唱歌。有个大妈嗓门嘹亮地唱了首《浏阳河》,然后有一个大叔竟然铿锵有力地唱了首伍佰的《突然的自我》,唱得我一阵恍惚,怎么老年人都开始唱伍佰的歌了?
我离开公园,走回麻将馆那边,坐到自己的车里,这才掏出那条金项链仔细打量。
是一条实心的金项链,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纯金的还是镀金的。看项链坠,与王威那颗子弹不同的是,这颗子弹上有很小的字,是刻上去的,刻得很工整精致,一看就是机器刻的,是工艺品,绝非普通百姓拿着刻刀能刻出的效果。子弹上的字是竖着的,一共五个:前面有两个字,宝林;后面有三个字,一匹狼。
宝林是什么意思?是这个工艺品的品牌名?还是人名?
如果是人名,可能是凶手的名吗?不会吧?凶手会那样大意,把一个刻有自己名字的沉甸甸的大金链子遗落在杀人现场?
那么,它到底是不是真金的?
那么,我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条金项链呢?
项链在手中,像捧着岩浆,越发烫手。想来想去,想怒了自己。去他妈的,事已至此,想那么多干吗?必须立即处理掉,不然我会被折磨疯的。
我拿起手机给亮亮打电话。
很快,亮亮快步走出麻将馆,坐进我的车里。我把手中的项链扔到他手上。
“这条是谁的?”他拿在手里掂了掂,“也有颗金子弹呢。”
“别人押在我手里的,欠我钱不还,联系不到人了。”
“哦。”他点点头,一点都不奇怪,我们的生活范围里,赌博输光了钱把东西押出去借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种金子弹坠儿的项链最近果然很流行啊。”
“你拿着去老周的金店,让他给我折成钱,我最近手头紧。”
他应了一声,下车,往附近的金店走。我靠在车里,感觉很累,闭眼睛歇了一会儿,然后抓过可乐瓶,喝两口可乐,点了根烟抽。
不到半个小时,亮亮满头大汗地回来,坐到车里,把一捆用黑塑料袋包裹的钱递给我。“周哥说这回给你两万。”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那枚子弹,“周哥说这子弹不是金的,是铜的,不值钱,给你拿回来了。”
我点点头,接过子弹看了看,想了想,然后要往车窗外面扔。亮亮见状忙拦住,问我干吗,我说铜的不值钱要扔掉,他说他喜欢子弹,他想要,我就把子弹给了他。
我打开塑料袋,把钱装到自己的皮夹里,抽出三百块钱塞在亮亮手里,同时叮嘱他这种事别跟人乱说。他高兴地收起钱,笑嘻嘻地说他懂,嘴不那么欠的。
我回到我那简陋的住处,我称之为我的狗窝,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睡得像条死狗。
我把卧室和客厅的窗帘全都拉上,冲了个澡,沏了一壶茶,一个人在幽暗的环境里,边看电视边喝茶。电视上的节目我都喜欢,因为它们永远都是最好的催眠药。对我来说,电视节目的巨大催眠能力像放射性污染一样,能把一壶好茶瞬间污染成一壶安眠药冲剂。我歪在沙发里,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