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点半钟,手机响了,一个自称是刑侦大队的人给我打来电话,麻烦我今天上午过去一趟,再做一份笔录。我的额头肌肉用力拉拽两片黏滞沉重的眼皮,可眼睛里面就像灌满了胶水,把一双眼珠露出来是何等的艰难。
我说昨天不是把当时的情况都详详细细地说过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他说希望我能配合警方的工作。
我下床走入卫生间,冲澡后,喝了杯咖啡,然后极不情愿地赶去市公安局。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警察接待了我,把我带到一个类似小会议室的地方,让我稍等,便转身出去。空无一人的房间,我站在门口朝里打量。房间中间摆了一张黑色的长条茶几,茶几两边各摆了四张单人的黑皮沙发,窗口那边摆了一对沙发和一张小茶几。
我走进去,在东边的一个沙发里坐下。
没多久,一个四十来岁的高个子警察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男警察。
“喻海是吗?”
“哦是。”我站起身。
高个子警察做了个让我坐下的手势,快步绕到茶几对面。“是这样,有些情况我们还需要再跟你核实一下。”他坐下来,看起来很干练,也很和气。
我按照他的发问,把昨天和小易发现犯案现场的经过又讲述一遍。他边听边点头,一副很认真听的模样。坐在不远处的那位男警察在做记录,并不是昨天给我做记录的那位。
他听完我的话,连着“嗯”两声,半眯缝一只眼睛给人以在凝神思考的感觉。
“今天还有些关于你个人的信息,我们需要核对一下。”他的身体前倾,手里拿着一个翻开的文件夹,里面显然有些材料,不知关于我的都是些什么。
“什么个人信息?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用一套这只是例行公事的说法做了解释,然后问我:“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我的工作?在铜城的胜利水泥制品厂上班。”我狐疑地打量他,不知这件凶杀案跟我的个人信息能扯上什么关系。
“是工人吗?”
我想了想:“不是,属于办公室工作吧,是在销售部。”
我这种不干脆的迟疑的回答,似乎让他觉得有点奇怪。“你好像不怎么确定?”他微笑着发问,像鉴宝专家打量一件古董似的打量我。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这样,我在厂里只是挂了个虚职,平时不需要去上班,所以我对我的职务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有些说不准。”
“怎么还挂个虚职?”他挺好奇,笑了两声,但绝对不是嘲笑。
“那个老板叫张胜,以前跟我有些交情,就给我弄了个虚职。”
“有些交情就给你弄了个虚职?为什么这样?你为什么需要一个虚职?”
“是他坚持的,为了给我发工资方便。”
“为了给你发工资?”他看起来更好奇了。
“对,每个月准时往我的卡里打五千块钱。”
“还不少,在我们铜城算较高工资了。”
我嘴角动了动,算是微笑一下,没有说话。我前妻是中学老师,工资每月两三千吧,如此看来,张胜给我开的工资倒确实不能算低工资。
他盯着文件夹里的文件,轻轻点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别的事。
“张胜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仅仅是交情吗?”
“他刚开始弄这个水泥制品厂的时候,我和我弟弟帮了他不少忙。”
“我懂了。”他点头,“你说你还有个弟弟?是亲弟弟吗?”
“对,亲弟弟。”
“他现在在哪儿?”
“他不在了,死了有些年了。”
“哦?怎么死的?生病吗?”
我摇头:“跟人打架被人打死的。”
他放下文件夹,身体往前多倾斜几度,盯着我的眼睛:“被谁打死的?”
“吴卫。”
“吴卫?因为什么?”
“有一回,张胜在老宏福酒楼吃饭,跟也在那儿吃饭的吴卫因为口角动手打了起来,我和我弟弟赶过去帮他打架,当时人很多,双方都动了刀子,我弟被扎了好几刀,失血过多死的。”
他眉头微蹙:“这事儿我好像知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喻洋。”
“喻洋,嗯,他当时成家了吗?”
“没有。”我朝窗户那边看了看。至今想起喻洋,我依然满心伤痛。
窗外除了苍白的天空就是丑陋的房顶,没什么好看的。
“张胜我知道,他年轻时我就知道他,在铜城也算小有名气,厂子办起来后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已经变成了正经的商人,或者说,企业家。他每月给你开工资,显然是在用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向你和你弟弟喻洋……嗯……表示一种情谊吧。”也许他想说报恩这类词,但又觉得此时此景当着我说这种话似乎有点做作。
“这么说来,你现在每天都在家里闲着。”他的身体后靠,细长的脊背靠在沙发里,抬起右手轻轻地摩挲下巴,好像在用胡子茬儿给手掌搔痒。
我“嗯”了一声。
“每天都干什么?”
“打麻将,喝酒,没什么事情做。”我忽然感觉有些烦躁,很想反问他,干吗问我的都是这样的问题?我只是发现了凶杀现场,难道把我当成了嫌疑人吗?
但我忍住了,暂时还没有那个必要。
他拿起文件夹,手指在里面翻了翻,不知在找什么,没有说话。我无聊地看着茶几上那个玻璃烟灰缸,廉价,工艺简陋,但是被清洗得格外干净,一星烟灰都没有。烟瘾开始在五脏六腑里翻腾,我变得越来越烦躁。
“你之前是干什么的?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从事过什么具体的工作?”他终于舍得放下文件夹,直直地看着我的脸。
“在一家建材销售公司上过班,跑销售。”
“再之前呢?”
“再之前没有从事过任何工作,我从体校一出来就被人介绍到那家建材销售公司上班。”
“你是从体校出来的?哪个体校?”
“铜城市体校。”
“练什么的?”
“拳击。”
“拳击?”他又露出那副感兴趣的神情。挂虚职每月拿五千块工资让他感兴趣,曾练过拳击则更让他感兴趣。“拿过什么名次吗?”他竟变得有点热切起来。也可能是我的幻觉。
“最好的名次拿过省比赛的第二名。”
“第二名呢,那相当不错了。”他赞叹地点点头,目光开始在我的身体上游移,肩膀,手臂,手,腿,回到眼睛。“那你一定很强壮了,身体素质特别好,你应该力量很大吧?”
我明显感到自己被冒犯,像拳台上遭遇对手挑衅,心里非常不快,我很想说:那么你的言外之意就是,我的力量很大,能轻易制伏一个女的,然后掰断她的十指,并把她的脖子扭断,是吗?但我不能这样尖锐,现实就是现实,俗世就是俗世。
“没有,我身体不好,其实很虚。”
“很虚?”他似乎要笑。
我点点头,表情严肃,以示我绝无玩笑之意。“在体校练拳击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之后再没有运动过,然后每天至少抽一包烟,抽别人的不算,而且几乎每天都要喝酒,常常昼夜颠倒,常常一天到晚坐着打麻将,身体怎么可能强壮呢。”
我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他笑笑:“后来怎么没有继续练拳击?”
“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也受不了那份累。”
他把文件夹在茶几上摊开,无声地低头看,右手扶在实木沙发的扶手上,中指在轻轻敲击木头。“后来你不在那家建材销售公司了,是主动辞职的吗?”他抬起头问。
“主动辞职的。”我点头。
“为什么?”
“就是结婚了嘛,不想再给人家打工,想自己干点儿买卖。”
“做了什么买卖吗?”
“跟我弟弟合伙开了一家饭馆,但赔钱,开了一年就黄了。”
“然后呢?”
“然后我带着我弟弟跟张胜混,他开厂的时候,我们帮他跑事儿。”
“你们是怎么认识张胜的?”
“开饭馆的时候认识的,通过我朋友王威的介绍。”
回答完,我问他能否抽支烟,当时我浑身难受,觉得自己焦躁得像只笼中野兽。他说当然可以。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手拒绝了,眼睛在文件夹里的一页纸上扫动。
“你前妻叫卢梅对吧?你们是在四年前……离的婚,对吧?”
我想他们肯定在之前已经对我的一些情况进行过调查,不过连我的婚姻生活都开始发问了,这实在是莫名其妙,这些跟那女孩被杀有什么关系呢?
“对。”我点点头。
“因为什么离婚?”
“不和,过不到一起去。”
“不和,你们总吵架吗?”
“对,总吵架。我有阵子每天出去喝酒,经常后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她因为这个每天和我吵架,吵了几次后,我们就离婚了。我净身出户。”
“干吗总出去喝酒?”
我快速把烟抽完,用力把烟蒂在烟灰缸里碾灭。“我弟弟死了,我心里难受,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提到喻洋,我便容易动情,喉咙紧,说完忙清理了一下喉咙。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让那个年轻警察去给我接杯水。少顷,年轻警察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两个一次性纸杯,一杯水放我面前,一杯水放我对面。
接下来他又问了我一些问题,都是关于小易的,我都如实回答了。最后他的问题又回到原点,就是那些我有无可能是凶手的问题,显然是在调查我是否有作案的时间和可能性。那女的是后半夜里被杀的,而后半夜,我独自在家里睡觉,但这似乎没人能够证明。一个单身居住的人,有没有办法证明他夜里是在自己家中过的夜呢?
我好像有犯罪的可能。他们不会真的怀疑我是凶手吧?
“那就先这样吧。”他没什么问的了,站起身来。
我往门口走,终于问他:“问了我这么多,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有作案的嫌疑?”
“我们只是例行公事,不要介意。”他爽快地笑着回答。
离开公安局,往麻将馆去,半路上小易给我打电话,拖着那种既莫名其妙又慌里慌张的语调,说他刚从公安局出来,又被叫去问话了。我说我也是。他更吃惊,说那案发地点是他的洗车场,他被叫去了解情况情有可原,可我怎么又被叫去了。我说我哪里知道。
他的语调里不无忧虑,说警察好像在怀疑他,因为问得特别细。我懒得跟他说我被警察问得更细,连我和卢梅为何离婚都问了。小易开始在电话里咒骂那个杀人凶手,天大地大哪里杀人不行,偏偏跑去他的洗车场。然后他又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去麻将馆的路上。他说他想吃点东西,要我在麻将馆对面的面馆和他见面。
我和小易买了鸡丝面,买了些拌菜酱骨头之类的食物,还有两大杯扎啤,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小易一坐下来就苦恼地挠脑袋,好像有一百天没洗过头。
我们俩一边吃饭,一边小声聊刚才到公安局这件事。聊了没多久,王威和老朱一起走进来,像往常那样,来这里吃午饭。小易喊他们,他们俩买好食物后走过来。
“最近铜城也不知怎么了,人都疯了,这都什么事儿啊?”老朱的嗓门又粗又哑,据说他小学时候说话声就比他爸还显老了。“早上有人把小姐铐上手铐,毒打一顿,从楼上扔下来。夜里又有人把小姐带到洗车场,剥光衣服,硬生生掰断十根手指头,然后活活勒死。”
“不会是同一个疯子干的吧?”小易说。
“谁知道呢。”老朱握着扎啤杯大口喝扎啤,猛灌几大口,一杯扎啤很快喝光,他要了几瓶汽水代替啤酒喝。
“再喝一杯扎啤,没事儿的。”小易劝。
老朱摇摇脑袋:“人得有脸。”
“你刚才说她们俩都是小姐?”我开口,“被铐上手铐从楼上扔下来的,还有死在小易洗车场里的那个,肯定是小姐吗?”
“你问他。”老朱用拇指指王威。
“是小姐,老红霞歌厅那片儿的。”王威放下手机,“被人从楼上扔下来那个是新从外地过来的。你知道是谁把她从楼上给扔下来的吗?”
“谁啊?”我和小易同时问。
“韩志宏那个二货。”
“韩志宏?那不当年在‘冰宫’里和我打架的那小子吗?”
“对,后来成天吸毒,人就魔怔了。”
“他人呢?抓到没有?”
“没有,扔完那小姐就跑了。”
“因为什么呢?”
“不知道,等抓到他就知道了,估计很快,那个二货跑不了多远。”
“那倒是。”小易说,“他那智商,自己毒瘾一犯,没准能走公安局里去。不过他倒成名人了,到时候搞不好要上新闻的,不会上新浪新闻的头条吧?”
“有什么稀奇啊,你当人家没上过新闻?人家早就上过咱们省都市频道的新闻。”老朱笑说。
“是吗?因为什么上新闻?”我问。
“他没钱嗑药,找他姥要钱,他姥没给他,他把他姥给揍了。”王威说。
“什么东西。”我在笑声里起身去卫生间。
回到座位,我点了一根烟,问王威:“那个死在洗车场的也是小姐吗?”
“对,叫郑虹。”
“这么清楚?不会你找过吧?”小易笑问。
王威咧着厚嘴唇,自嘲地笑了一下:“有可能。”
“我就弄不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会跑到我的洗车场里?”小易气愤地把筷子扔在桌上,“要命的是,我和喻海去的时候,门锁是好好的,人却死在里面,显然他们有我洗车场的钥匙,是那个郑虹有,还是凶手有?这太奇怪了,有我洗车场钥匙的,最多也就你们几个。不会你们之中谁是那个凶手吧?王威,都知道只有你最爱找小姐,是不是你?”
“自从结婚后,我就变成正经人了,都多少年不找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威说。
“我更正经,你们知道,自从我儿子出了那事儿,我酒都不敢多喝。”老朱从我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拿在手里咧嘴苦笑。
“我看出来了,这里最危险的就是老喻。离婚多年,从不找小姐。”小易夸张地做个远离我的姿势,“老喻,你就承认你心理变态吧。”
我叼着烟靠在椅背上笑。
“但人家老喻不缺女人啊,咱们这帮人里面还就数老喻最有魅力呢。王威太胖,小易干瘪,我看着太老太糙,只有老喻现在最有女人缘。”
“是,薇薇就对老喻印象好,总当我面夸老喻。”
“到底是不是我啊?一会儿说我缺女人,一会儿说我不缺女人。”
“我觉得那个凶手是个下边不行的人。”王威意味深长地说,“我跟一个警察朋友那儿打听到,那个郑虹没有受到性侵犯,你们想想,一个正常的男的,就算你变态,你残忍,你把人家衣服都给剥光了,还不那样?直接就去掰人家手指头发泄自己,那说明什么?”
我们都点头,竟然没有发生性关系,都觉得挺奇怪的。而这推测又是从王威嘴里说出,大家难免会感到一种怪滋怪味的信服感。
“找到他应该不难,谁把郑虹带走的,顺藤摸瓜,很容易就能查出来,而且现在到处都是监控头,找个人还不容易吗?”我说。
“还真不好说。”王威说,“警察去老红霞那边,就是姚家街那边,问了很多人,竟然没人看见郑虹被人带走。有人说上半夜时还在老红霞歌厅附近见过她,有人说她那晚身体有点儿不舒服,自己先回家了。所以她很有可能是回家的路上遇害的,具体的就没人知道了。”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去了对面的麻将馆,这天我打了一宿的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