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驯鹿的九叉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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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神鼓响

三道河的山下定居点是山岭下的一块凹地,地势平坦,临近河流,抬头就能看到青黑色的山脉和林莽。

太阳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光线透过袅袅升起的炊烟。几十户房子整齐排列,都是砖瓦建成的二层小楼,看起来很漂亮,也都带着个大院子。

何音拎了个大桦皮桶,套了件厚毛衣就出了门。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他的额头上也直冒汗。

在使鹿人中,何音是威望仅次于大萨满穆鲁的人,要是放在几十年以前,他就是名副其实的首领。现在他已经四十六岁,留着短发,其下是一张红润、宽大、皴裂的脸。

何音为人正直,也讲义气,勇敢果断,枪法也好,能随手打下林中飞起的山鸡。他也是三道河唯一一个以代表的身份去省城参加会议的人,用三道河人的话说,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多年前,政府动员使鹿人搬下山进入定居点,是何音开了口才促成此事,他当时说:“时代变了,使鹿人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四处游荡了。”

他带头搬进了定居点,还协助政府规划兴建房屋,最终把绝大多数使鹿人都带下了山。为这件事,穆鲁和何音彻底翻了脸。

“穆鲁老了,跟不上时代了。”谈起这件事,何音总是这么说。

但是后来,何音也渐渐不满意起来。

一开始是因为收枪。何音是使鹿人中最离不开枪的人,命令下来后,何音抱着枪打算去省城找领导讲道理,被郝仁直接扣押,后来上头又来了很多人,苦口婆心做了很多工作,何音才点头同意。

开始收枪的那天,何音没把枪交上去,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枪砸了。

有人说何音当晚喝了很多酒,跑到林子里抱着一棵树号啕大哭,哭得像个孙子一样。那是三道河人唯一一次见他哭。

再后来,搬下山的很多驯鹿开始生病,成批死掉。使鹿人对何音开始不满意,说搬下山就是个错误,要闹着回山上。何音挨家挨户上门劝说,最终还是有一部分人带着驯鹿重回森林了。

何音坚持着,但他的驯鹿并没因为他的坚持而有所好转,从当初的二三百头变成了如今的几十头。德布库每次经过他的鹿圈都会嘲讽一番,两人干了好几次架。

何音知道,德布库的话或许是对的,但让他带着驯鹿回山上,实在磨不开面子。

还有一件事就是酗酒。使鹿人搬下山,很多男人无所事事,酗酒如命,喝醉了就干架,完全没了当初在林子里的精气神。何音曾无数次出头教训族人,也帮郝仁一起禁酒,但收效甚微。“酒,迟早会毁了使鹿人。”何音经常这么说。

但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鹿圈就在大门口,是用木头围成的四方栅栏,里面的几十头消瘦的驯鹿看到了拎着桦皮桶的何音,聚了过来。

“排好队!排好队!”何音大声道。

他声音深沉,底气十足,像在指挥曾经跟着自己狩猎的族人。

桦皮桶里的食物倾倒在长木槽里,冒着热气。那是玉米、麦麸、干草搅拌成的饲料,群鹿伸着头吃,长犄角碰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响声。

何音蹲在一块石头上,见弟弟哈协骑一辆摩托车歪歪扭扭地来了。

“喂,鹿呢?”哈协停下,差几厘米就要撞到何音蹲着的石头。

和何音相比,哈协更像使鹿人——身材更健壮,脸更大、更扁,鼻子更塌。但在名声地位上,两人却是天壤之别。使鹿人尊敬何音,但提起哈协,往往都会翻个白眼。

哈协尽管脑瓜子好使,可太懒太馋,养鹿不行,狩猎也不行,一贯的游手好闲。年近四十,还是光棍一个,没人愿意嫁给他,连三道河的外来女人也对他敬而远之。

何音根本就不搭理哈协。他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鹿圈边拎起一块木板,又拿起锤子、钉子开始“咣咣”干活儿,修补鹿圈的缺口。

哈协将摩托车向前开了几步,停在何音跟前。他根本没有下车的意思,更没有伸手帮忙。

“哪来的车?”何音钉着钉子,沉声问。

“怎么样,漂亮吧?”哈协得意地拍了拍车身,“单缸发动机,四冲程,最快能跑100迈,再高的坡,一溜烟儿就上去了,有劲儿!”

何音低头继续干活。不用看他就知道哈协喝酒了。

“借谁的?”

“什么叫借呀?”哈协瞪了瞪眼,“我的!”

“你的?”何音直起身,看看哈协,又看看那辆崭新的摩托车,讥讽地笑道,“这车得上万块钱,撒一圈赶紧还人家,碰坏了你赔不起。”

“怎么就不能是我的了?!”哈协很生气。

“还就不可能是你的!”何音冷笑,“整天正经事不干,如果你能买得起,三道河的老爷们儿人人都得开战斗机。”

“你除了小看我,还能干什么?”哈协怒气冲冲道。

如果何音不是他哥,哈协早干架了。

何音摇摇头,又上了一块木板,叮叮当当地敲。

“鹿又跑了?”哈协忍住气,转移话题。

“昨晚围栏被它们踢坏了,跑了四头大公鹿。”何音没有让弟弟继续难堪。

哈协终于下了摩托车,将车支好后踮起脚尖看鹿群,“留种的那四头?”

公鹿发情时往往会闹出乱子,所以使鹿人会将大部分公鹿煽了,只留一些健壮的。

“嘿嘿。”哈协笑起来,“敢情你这鹿群里,有卵蛋的全跑了呀?”

他觉得出了一口气。

何音一脸铁青,“妈的,自打下山,不是生病就是闹腾,安生日子不过,一门心思往山上跑!”

“要是我,我也跑!”哈协笑得合不拢嘴,“山上多好,有林子,有河,有漂亮的小母鹿。”

哈协指着木槽里的饲料继续道:“你看看,这是驯鹿该吃的吗?驯鹿该吃的是恩克,吃不到恩克的驯鹿,还能叫驯鹿吗?”

“别跟我提恩克!”何音气不打一处来,“山上多好,遍地恩克,不要钱。这些东西花钱不说,鹿吃了还不舒服,闹病。”

“这是你自找的,谁让你下山?”哈协叉着双手,乐道,“自作自受呗。”

这话戳到了何音心上的伤口。

“下了山,虽然生活好了,可驯鹿完了。咱使鹿人的灵魂没了!”何音大声道。

“灵魂?哈哈,你可真搞笑,这年头,谁还谈他妈的灵魂?我问你,灵魂值几个钱?那是狗屁!”哈协掏出烟,递一根给何音,见何音不抽,便自己点上继续道,“要是有人给我钱,我把灵魂卖他!打对折!”

何音有些不耐烦:“有事说事!别在这瞎哔哔!”

哈协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哥,有钱没?借点儿。”

“没有!”何音十分果断,“你都买得起这车了,还问我借钱?”

“我是干正事儿!”

“你还有正事儿?!”何音更气了,“上回借钱,你说要做生意,转脸就给了镇上发廊那个女的,结果怎么样?”

“她说要跟我好好过日子的,谁知道她拿了钱就跑了?”

“上上回你借钱,说想买辆三轮车跑货,三轮车呢?车轱辘我都没看到一个!”

“我本来想玩一把大的,赢点儿钱把三轮车变成四轮小面的,哪知道手气不好……”

“别哔哔了!我这里不是银行!”何音摆了摆手,“没有!就是有,也不给你!”

哈协梗着脖子道:“我这回真干正经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破事!”何音终于恼了,“你再这样,迟早折了!到时候我可不去领尸体!”

“何音!你这什么意思?!”哈协也怒了,“咱是不是亲兄弟?!你就不盼着我点儿好?!”

“赶紧滚蛋!”

“好!何音,你行!以后我没你这哥!”哈协气呼呼地上了摩托车,喷了股黑烟,走了。

“你怎么能这么对他说话呢?”一个女人从院子里出来,手里拿着包和衣服。她模样不算好看,可也不难看。

是何音的妻子乌日格。

“我倒是想好好跟他说话,他配吗?”何音火冒三丈,从妻子手里接过大衣,穿上,又背上了包。

“把狗带上吧。”乌日格看了看远处的山林,“这些年没了枪,林子里什么东西都有。”

何音将刀插在腰间:“我去找鹿,两三天可能都回不来,你把家看好。”

“嗯呢。”

何音吹了个口哨,两三条健壮的猎狗跑出了院子。

“走了。”何音对乌日格点了点头,上了那条通向山林的小路,猎狗欢天喜地地跟在后面。

太阳真是好。树梢上挂着雪,被阳光反射出晶莹的光。

高大的树、倒伏的树都被雪覆盖着,河面结了冰凌,溪水在下面哗啦作响,清澈无比。

何音拿着手杖,一边走一边轻敲树木,不时呼喊几句,声音在林间回荡。

雪很深,已经没过了靴子。何音喘息着坐下,用干枯的树枝生了火,然后脱掉靴子,烘烤湿透的袜子。

猎狗始终兴奋无比,在周围的荆棘丛里蹿进蹿出,偶尔发出一阵吠叫。很快,个头最大的黑狗钻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兔子。

“好家伙!”何音笑起来。

他摸了摸狗头,拎着兔子走到溪流边剥皮,又将内脏扔给猎狗。猎狗狼吞虎咽的工夫,何音已经将兔肉撒上了盐,用柳条穿着放在火上。

很快,诱人的香味便飘荡开来。大兴安的兔子肥硕无比,在火上吱吱冒油。咬上一口,何音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吃完后,何音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将骨头放进兔皮,堆放在旁边一棵矮树的枝丫上,起身继续寻找。

对使鹿人来说,找鹿是个极其辛苦的差事。林子里地形复杂,绝大多数地方连路都没有,遇到荆棘,还得用砍刀清理出通道。

何音转过一棵大树,喊了几句,仍然没有听到渴望的鹿鸣声。

“他妈的。”何音疲惫不堪,正准备坐下,前头的三条大狗突然对着一片荆棘丛狂吠起来,接着是呼呼啦啦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拨弄着荆棘。

何音大喜,向前快走了几步。

眼前突然一黑,一个东西冒了出来。何音双眼蓦地睁圆。

是一头巨大的棕熊!

直立起来的熊高出何音半个身子,浓密的棕黑色长毛如同野人的长发,抖动着,打着结,黑色的小眼睛正狠狠地盯着何音。

它本是想穿过这片荆棘丛,出来就撞上了何音和他的猎狗。见对方拦着路,它很是愤怒,张开大口高吼了一声。

何音距离棕熊也不过五六步远,能清清楚楚看到对方满口的尖利牙齿。前侧那两颗利牙闪着寒光,猩红色的舌头伸出来,甚至能看清楚舌头上的白色倒刺。

何音见过很多次熊,也猎杀过,但这么近距离的对峙还是头一次。这个季节本不是熊瞎子活动的时候,但这两年,它们经常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何音一动不动,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腰间斜挂着砍刀的地方。

看到何音的动作,熊咆哮起来。

何音苦笑,这让他想起之前使鹿人中流传的那个笑话——收枪之后,有人问郝仁没了枪在林子里碰到熊怎么办,郝仁说:“报警,打110!”

何音知道自己不能后退,哪怕往后退半步,熊都会扑过来,一巴掌拍死自己。但这样对峙下去只会让熊越来越愤怒,最终选择攻击。

三条猎狗首先发动攻击,围着熊跳跃撕咬。不愧是精心调教的猎狗,它们灵活地与熊周旋,有进有退,配合默契。熊左右招架,大吼着伸出巨掌,将周围的荆棘打得七零八落。

何音颤抖着抽出刀,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不过,在仔细打量了那头熊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熊的肚子、熊掌、脸上有很多血,但那显然不是它自己的。很明显,它刚刚捕猎并且饱餐了一顿。何音迅速做出判断,心情也轻松了一些—吃饱了的熊,一般不会死命攻击人。

果然,和三条猎狗纠缠了一会儿,熊似乎意识到猎狗不好对付,咆哮了几声后,便转身快速跑开了。

猎狗大叫,想继续追,被何音叫了回来。

“妈的。”何音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虽然天气寒冷,他身上依然出了一层冷汗。

猎狗并没有回到何音身边,而是再一次钻进荆棘丛。紧接着,更大的狗吠声传来。

何音叹了口气——肯定是发现尸体了。这种时候,能被熊抓住并且饱餐一顿的,十有八九是驯鹿。

丢失的那几头驯鹿都是何音的心头肉,这令他心情暗淡。他站起身来,艰难地穿过荆棘。猎狗围着一块狼藉的雪地狂吠,积雪被鲜血染成红色,内脏、碎肉到处都是。

何音往前走了几步,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立即转过身去扶着一棵白杨剧烈呕吐起来。

不是驯鹿,而是一个男人。内脏被掏空,只剩下头颅和四肢。那张脸,尽管被尖锐的熊爪抓烂了半边,何音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穆鲁的小儿子,乌力吉。

天色渐暗。

何音拖着树枝做成的担架,满头大汗。担架上放着他的大衣,里面裹着乌力吉的尸体。他的心情很差,脑袋里都是乌力吉那副惨状。猎狗耷拉着脑袋在前头走,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

费力地上了一片坡地,何音看到了下面的撮罗子。

他把担架放下,点了一根烟,心里盘算着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过去,以什么样的方式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撮罗子里的人。

一根烟抽完,何音踩灭烟头,拖着担架小心翼翼地下了坡地。一群大狗围上来,对着何音叫了几声,认清来者之后,又摇起了尾巴。使鹿人每一个撮罗子的狗,都认识何音。

德布库和尼雅走了出来。德布库肯定又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

何音放下担架,往前走了几步,被德布库结结实实抱了起来。

“哈哈,你怎么来了?”德布库使劲拍着何音的肩膀。

二人感情向来很好,亲如兄弟。

“找鹿,鹿跑了。”要是平常,何音肯定和德布库一样开怀大笑,然后一起进撮罗子里喝酒。但现在,他笑不出来。

“看来收获不错。”德布库扫了担架一眼,“狍子?”

何音没说话。

“尼雅,去收拾一下。晚上我们吃狍子肉!”德布库转身,发出诚挚的邀请,“何音,我的好兄弟,赶紧进撮罗子里暖和暖和。”

何音一动没动。

尼雅笑着到担架跟前,愣了愣,随即捂着嘴尖叫起来。

“怎么了?”德布库问。

尼雅号啕大哭,德布库也走上前去。

或许是因为哭声,何音将视线投向撮罗子,他发现门帘翻动了一下,一个人走了出来。何音目瞪口呆。

是穆鲁。

何音揉了揉眼睛,激动道:“你……你不是死了吗?”

“神灵和祖先又让我活过来了。”穆鲁走到何音跟前,给了他一个拥抱,“你怎么来了?”

何音转头看了看那副担架。

“怎么了?”穆鲁见担架前的儿子儿媳神情怪异,心生了一丝疑虑。

“阿玛,乌力吉!是乌力吉!”德布库叫道。

“乌力吉不是去找鹿了吗?”穆鲁说着,也走上前去。

最终,老头如见了鬼一样,跌坐在担架前的雪地上。

吊锅里的水翻滚着,柴火热烈地燃烧着。

三个男人围坐在一起,谁都没有动。外头传来尼雅的哭声,维克站在撮罗子门口,脸上挂着泪。

“是个意外。”何音抬头,看了看穆鲁。

老头子消瘦的脸沉在昏暗里,只能看到那双被火光映亮的眸子。

“我仔细查看了,右腿受了很严重的伤,是特大号的兽夹整的。”何音继续道,“那头熊应该就在附近活动。盗猎者发现熊的踪迹后,四处下兽夹和套索,乌力吉在找鹿的时候踩到了兽夹。”

说到这里,何音皱了皱眉。那种特大号的兽夹是专门对付熊的,用纯钢打造,咬合力惊人,别说是人,即便熊踩到了,腿也得断。他能想象到当时的乌力吉是何等痛苦。

“那头熊应该是听到了乌力吉的叫声……”何音的声音有点儿哽咽。

乌力吉是使鹿人里公认的好小伙儿,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吃苦耐劳,还有着一副好嗓子,很多姑娘喜欢他。一想到人就这么没了,何音很难受。

“乌力吉发现了熊,他用尽力气扯掉兽夹往前爬,半条断腿留在了兽夹上……”何音不敢看穆鲁。

“可根本没用,逃不掉的……”何音两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中滴落下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去干死那头熊!”德布库噌地站起来,愤怒将他变成了一头狮子。

“站住!”穆鲁喝了一声,“没有枪,你拿什么打?!”

德布库似乎这才想起,使鹿人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们的猎枪。他在撮罗子里乱走了几步,挥舞着胳膊道:“没有枪,我有刀呀!我有手!我有牙!咬也要咬死那头熊!”

“给力克死了,乌力吉死了,你难道要让我再给你送葬吗?!”穆鲁站起来,大声道。

“他妈的!”德布库大哭,“太欺负人了!”

“别让你弟弟那样子放着了吧……”穆鲁看着撮罗子外的担架,声音颤抖道。

鹿圈旁的空地上,何音和德布库脱掉外套,拖来木板,用油锯锯断后开始做棺材。

大兴安的桦木有着漂亮的纹理。

旁边铺着一块大雨布,尼雅拿着毛巾,给乌力吉擦拭遗体,水盆里一片殷红。维克坐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棺材很快就做好了。

尼雅抱来乌力吉的被褥放进棺材,接着是乌力吉的尸体,然后是衣服、猎刀、水壶以及其他日常用具。德布库看了乌力吉最后一眼,合上了棺盖。

何音钉上最后一根钉子时,看到穆鲁站在不远处。火光映照之下,穆鲁的身影像一棵高大的树。

何音愣了一下。他已经好久没看到这样的装束了——穆鲁穿着宽大的驯鹿皮法袍,法袍由整张鹿皮制成,一块布也没有,由于年岁长久,已经呈现出油亮的黑色,直垂到地上,只露出驯鹿皮制成的神靴的靴尖。

法袍上挂满细长的青铜铃铛,还有做成狼、鸟、熊、鱼、鹿等形状的金属片,以及更多的圆形、方形、多边形铜片。除此之外,还有穿成串的贝壳和大小各异的铜镜。这些东西不仅身前有,身后也有,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没人能说清到底有多少。

黑鹿皮做成的帽子连着法袍,上面镶着一副冠冕,插着两只巨大的、纯白色的驯鹿角,严严实实地包着穆鲁的头。

实际上,何音看不到穆鲁的脸。

他戴着一张黝黑的青铜面具,青铜已与他的面庞浑然一体,雕出了高挺的鼻梁,简单的五官,眼睛和嘴巴处留有孔洞。

穆鲁的手里,是那面巨大的、漆黑色的单面神鼓。

他不再是那个干瘦、邋遢、沧桑的老头。他变成了神灵居住之所的代言人,变成了游走于阴阳两界的使者——使鹿人的大萨满。

何音和德布库将棺材放在雪爬犁上,又套上两头驯鹿。

“上路吧。”穆鲁缓缓走动,身上的铃铛、金属片、铜镜碰撞着,发出的声音清脆而神秘。

咚!

穆鲁敲响神鼓。

深沉雄浑的鼓声久久不息,何音的心头猛地颤了一下。

咚!

咚!咚!

每走一步,穆鲁就敲一声。鼓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和在一起,无比肃穆,在黑暗的山林之中回荡。

德布库和何音牵着驯鹿跟在后面,尼雅领着维克走在最后。周围无比安静,没有鸟,没有兽,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躲开了。

雪,又下起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进了使鹿人的墓地。

何音和德布库卸下棺材,将其拖入夏季挖好的坑里,再点燃火堆。土已经彻底冻住,点火是为了让其松软,然后才能回填。

两人挥舞铁铲填第一抔土时,穆鲁再次敲响神鼓,开始跳舞。

他伸开双手,如同一棵枝杈横生的大树,长时间的停顿后,他缓缓抬起脚,再落下,跺得地面发抖,随后,他晃动身体,上升,下沉,上升,下沉……每一个动作都会带动身上金属和贝壳的轻响。

接着,穆鲁的动作越来越快,神鼓声也骤然急促。

他时而望天,时而低头,上下翻腾,最后连身影都无法看清楚。透过熊熊燃烧的火光,只见一个不断变化的黑影,延展,纠结,旋转,舞动!铃声、鼓声如同从树叶上滴落的雨滴,逐渐汇聚成溪流、河流,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激荡,最后汹涌向前,咆哮着入海。

还有穆鲁低哑深沉的吟唱,那声音好像根本不属于他的身体,而是来自地下,来自山林,来自天空,来自一切辽远神圣的地方。

即便是何音也听不懂那些语言,那是神的语言,是灵魂的语言。何音觉得身体里的鲜血开始沸腾,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大火包围,似乎有无数低语声在周围回荡,令灵魂颤抖。

他死死盯着穆鲁的身影。

从小到大,何音看过很多次穆鲁披着法袍、敲着神鼓呼唤神灵的样子,他一直不明白,这个瘦削的人为什么能穿着那么沉重的衣服,跳出如此不可思议的舞蹈。

那件法袍,他私底下曾拎过,起码有七八十斤重,即便是自己穿上去,行走都有些困难。但眼前的穆鲁在跳舞,轻盈得如同一根羽毛。如今的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何音先前听自己的阿玛说,穆鲁有一次整整跳了七天七夜。

“祖先呀,神灵呀……”何音仰头看着天空,缓缓闭上眼睛。

铃声和鼓声骤然停歇。穆鲁穿过火堆,站在坟墓前唱了一首歌。

何音听懂了,那是使鹿人的语言。

伟大的玛鲁神,我敲响神鼓召唤你

你创造天地创造日月创造山川河流与世间万物

伟大的白那查神,我敲响神鼓召唤你

你高居群山之巅,你撒下林木,让鲜花绽放,让种子发芽,

让灵魂生长

伟大的火神托博如坎,我敲响神鼓召唤你

你带来光明驱走黑暗,你赶离野兽带来安宁

伟大的牲畜之神吉雅奇,我敲响神鼓召唤你

你守护牲畜,赐予我们吃食,你让鹿群壮大,让猎物充盈

伟大的祖神敖卓勒,我敲响神鼓召唤你

你护佑子孙,让撮罗子永远冒着炊烟,让使鹿人的火塘永

不熄

伟大的众神呀你的仆人在召唤你

请打开神殿之门铺开迎接之路吧

你们面前的这个男人

拥有勇敢、正直的灵魂

如果他手中沾满鲜血

那是他勤劳的证明

如果他流下泪水

那是他悲伤的证明

如果他匍匐在你们身前

那是他虔诚的证明

请打开神殿之门铺开迎接之路吧

穿过林地越过高山跨过河流

带他到祖先之地吧!

就像你们引领我的祖祖辈辈一样

就像太阳温暖大地

就像雨露滋润山林

就像父母对待子女

就像长空容纳星斗!

长长的吟唱之后,穆鲁高举神鼓,一头栽倒。

撮罗子里温暖无比。

穆鲁靠在床上,脸色苍白。

“我太老,不中用了。”他喃喃道。

何音吃完一块列巴,说:“都是因为盗猎者,如果不是他们,乌力吉就不会死。”

“还有给力克!”德布库恶狠狠地说,“他们开枪打死了他,还将一颗子弹射进我阿玛的脑袋里!”

“这几年,盗猎越来越猖獗,我们的日子快过不下去了。”何音点了点头,“我得去找郝所长,想个办法。”

“是惩罚……”穆鲁盯着火焰,缓缓道。

“惩罚?”德布库有些诧异。

“来自神灵和祖先的惩罚。”穆鲁挣扎着坐起来,道,“因为我们的背叛。”

“怎么会呢?”何音道。

“我们离开了祖先的林地,不再狩猎,不再划着桦皮船在河流里游行。而且,我们把驯鹿带离了山林。”穆鲁看着何音,“还有你们,酗酒,打架,无所事事。你们忘记了祖先的光荣和传统,将神灵抛在脑后。”

何音张大嘴巴,不知说些什么好。

“何音,你的孩子们,现在还有几个向神灵祈祷?他们痴迷的是电视和游戏机。再这样下去,使鹿人就完了。”穆鲁咳嗽着,“要完了,使鹿人要完了!神灵降下了惩罚。”

何音沉默。

“原本,我已去往神殿,去到祖先身边,可他们又让我活了过来,让长着九叉犄角的白驯鹿把我送回了人间。我要为你们赎罪,为使鹿人赎罪!”

“穆鲁,你累了。”何音站起身,“失去了乌力吉,我知道你很伤心。放心,我们会抓住那帮盗猎者。”

“你还是不信,就像你当初不信我的话坚持要搬下山一样。”穆鲁闭上眼睛。

何音没再说什么,他对德布库点了点头,带着狗离开了。

何音一走,德布库也走了,好像又要去喝酒。穆鲁看着尼雅,缓缓道:“尼雅,列巴做了吗?”

“做了,一直在做。”

“多做点儿。”

“做这么多列巴干什么,阿玛?”尼雅不解道。

“为上路做准备。”穆鲁说完便又躺下,不再说话。